膳后厨下的仆妇来收拾了桌案,歇过一阵,穆清向他叨登起制军中夏衣的事,又笑谈了一回今日所见二郎练兵的情形。不过时,阿柳端来一碗同昨日一般无二的汤药来,她尚未伸手,杜如晦却先她一步,伸手接过,顺势便饮了一口,又搁下说烫。她心中又是甜暖又是好笑,却不好揭穿,只得当做全不在意。
这汤药按着医士嘱咐的法子煎熬,当真见了奇效,服用之后觉果见深沉。次日外头刚报过寅正的更次,穆清便转醒坐起身,眼皮子仍是酸涩,她揉揉眼睛,天尚未透亮,只有帷幔外的一盏夜烛,若隐若现的散发着微弱的光。
身边的人依然鼻息沉重,为着不扰醒了他,穆清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榻,坐于榻沿上俯身去自去够她那双素面的丝履。蓦地感到背后一阵温热,却不知杜如晦何时已醒,从背后环抱住她,犹带着睡意含糊道:“如何起这么早?”
“今日与二郎身边那位苏副尉说妥了的,往乡间去招揽制衣的农妇,去晚了恐不好,总不好教众人等我。你且睡罢,时辰尚早。”
杜如晦却并不睡,只歪在锦枕上瞧着她发怔。穆清着了丝履将帷幔掀开一条缝,离了床榻走向妆镜。阿柳蹑手蹑脚地端着洗漱器物进来,向里头瞥了一眼问:“阿郎可是醒了?”
就听见穆清压低声音回她:“小声着些,莫扰了他。”说着两人默默地洗妆梳髻。杜如晦此时已全醒,挑起半边帷幔,闲看她梳洗妆扮。
穆清自挑选了一件松花色素面的交领窄袖的袄裙,阿柳小声说了句“太嫩色,显得压不住”,她便又在一众帔帛中择了条墨绿色缀小团枝暗纹的,缠在臂上,方显得端稳沉静。阿柳又悄声问,“要梳个怎样的髻方好?”
“只低低地梳个单螺便好,勿用金玉簪头,单用几件银打的头面。”说着她伸手从妆奁中取出两支素花银簪子递与阿柳,又自以小指沾点了些许燕支抹于唇上。一时打扮停当,天光微微有放开,薄薄的晨光映进屋子,配合着烛火,刚能看清她的面容。他不觉暗笑起来,分明是十七八的年纪,却刻意扮老了十岁,看着便是个二十七八的商妇模样,这般想着倒突然生出了兴味。
“左右今日无事,我与你同去罢。”他一下跳下床榻,捞起一边的一袭圆领单袍,便要去洗漱。
穆清不由楞了,迟疑道:“只去乡野见略走走,且有二郎亲兵随着,料定不会有甚纰漏……”
阿柳忍着笑,出屋子去备早膳。杜如晦坐到她方才坐过的妆镜前,笑道:“放心,我只在一边观望着,绝不参涉这一干事,只凭你处置。”见她拿起银篦子,仍楞怔怔的神情,他握起她持银篦的手,“劳神多日,无暇赏春,转眼春将残暮了,我只当搭了你的便,往郊野去散散,则何如?”
哪里是要去赏春,却不知他究竟所为何,她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抽出手来替他篦顺头发,扎起发髻,裹上鸦青色的幞头,又往腰间束革带处悬扣上日常的佩剑,终究已是乱世,要往城外去总少不得一两件防身的物什。
一应皆备办下了,两人同车,一齐往衙内去寻二郎拨派的那位苏副尉。苏副尉连同那十名亲兵,早已在卫尉衙内候着,远远的见着杜如晦与她同来,便俱起身拱手相迎了,口中齐整地唱诺道:“杜先生,顾娘子。”
杜如晦匆匆回了礼,却见面前这位苏副尉只着了一身素布常服,不仅是他,那十名亲兵亦是如此。按理说苏副尉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既办着公差,便理当着了浅青色服制。算上他身边立着的阿柳和穆清,眼前这些人,倒好像是普通行商一般。
苏副尉许是久在军中,不惯穿常服,见杜如晦含笑打量着他,便讪笑着抬起两臂膀,“昨日得着顾娘子遣人送来的话,不教露出军兵态来,令我等皆一色的商客装扮……”
“正是如此,辛苦众位了。”穆清歉然向众人行礼,又转向杜如晦微微笑道:“本是恐唬着那些田舍郎,便请众位将士褪去了戎甲。一则,乡野村人皆怯懦,见了兵将难免忌怕,不愿接了活计,若要强求,难免显得无礼粗暴,为这点子事失了民心,想来也没甚么意思。二则,纵然她们不畏惧兵将,应承下了,你知人的心与口舌最是难归拢的,日后如宣嚷出去,教四方皆知唐国公储兵万众,也不好收拾。故思来想去,干脆便扮作行商,交易往来,最是爽利不过的。”
杜如晦默不作声的点点头,心中暗叹她行事果然周详严慎,假以时日,越过众男子去也未可知,只可惜当世却不容女子逞强于朝。
第八十七章 人心所归(五)
既人都已到齐全了,时已过卯正,众人便皆各自行动起来。穆清与阿柳仍是坐车,杜如晦与苏副尉骑马在后头跟着,十名亲兵散入车夫群中,押送着车队。
卯正时分,坊市间行走的人不多,不外是应卯的官家人,宅院中一早出来往市中去采买的家仆。见着那么许多车,装载了那许多板木箱子,一辆接一辆的往城门行去,不免起了好奇,三三两两探头张望。见赶车的俱是行商装扮,再看穆清所坐的马车,依款式装饰来看,亦是个殷实商客,也不足为怪,故路上行人只探望两三回,也就只当寻常商客罢了。
城门楼上头,弘化郡的张长史揉了揉略有些昏花的眼,瞧着那一队拉货的车马远远地过来,拉过一边当值的兵丁,“你看看,可是前几日拉进城的那些辎重?押送的却是谁人?”
兵丁探头努力睁眼瞧了半晌,犹豫道:“仿若是,又不全似。”
“且如何说!仔细瞧了,军中的事不可妄议,一桩桩一件件皆要确凿了方能下定语。”张长史肃然道,这话听着一半是说与当值的城楼兵丁听,另一半却是说与他自己听的。
那兵丁又凝神细观了一阵,迟疑着说:“看着只像是寻常行商,押车的也无甚异常。领头的那辆车后头跟着的,却是眼熟,小人眼拙,实认不准是谁。”
张长史拉过他,自往垛口上探望,怎奈眼神实在不济,只依稀觉得杜如晦的身形甚是熟悉,他心内暗自嘀咕,这李家的二郎一路杀将过来,连剿带收,手中聚了不下五万的兵将,年纪轻轻手握重兵,又逢乱世,难免不生出些骄狂来,谁能保他对朝廷仍旧是忠贞不二的?但凡有些微举动,皆是异常,囫囵个儿地往上报了,若无谋逆之意,那便是他身为一方长史小心谨慎,若偏巧李二郎真有异想,岂不是奇功一件?
张长史愈想愈是得意,好像已经看到了朝廷颁来的嘉奖,浮想着他熬到这把年岁,终得封妻荫子的场面,不觉脸上漾起几分笑意,身边的兵丁见他神智出窍的样子,也不知他笑些甚么,又不好插嘴打断他,只得在一边连嗽几声,方才拽回这位长史的神思。
就在他太虚神游转眼的功夫,头里几辆马车已出了城门,张长史一慌神,忙召过跟随他来的小厮,吩咐了他稍后随上,跟出城三十里,看他们究竟是普通商贾,还是另有所谋。
时已至春夏交替之际,天色清朗,出得城没多远,路边已是一片新绿。穆清亦许久不曾安下过闲心,忽教暖风一吹,满身满脸的花草香气,煦暖欲醉。她撩开帘幔,钻出车厢,坐在车外深深吸了几口气,暖风中似带着股草药清香。偶一低头才瞧见,车辙上满是被碾压烂的艾叶,清香便是从这上头来的,这倒提醒了她,原是端午将近了。
显见阿柳也被这股子香气吸引来,探头出厢外四处望望,悠悠道:“快是到裹角黍的时节了罢。”说着猛地吸吸鼻子,欢快地同穆清道:“七娘可曾记得旧年在余杭过的端午?阖府上下皆要裹角黍,艾青的,蜜枣的,白玉的,豆泥火腿的,还有七娘最不愿吃的肉脯角黍。”
“怎不记得。”穆清扬声笑应,“却记不起是哪一岁上,院中两株大粉蔷薇开得极好,落了无数花瓣,咱们见那粉嫩芬芳的花瓣被扫烂了可惜,便一早赶着他们洒扫前尽数捡拾了回来。那日正是要裹角黍的,因曾在书中看过蔷薇花能入馔泡煮茶水,便发了奇想,将那些花瓣裹入角黍中,待煮透了,哪里还见花瓣,早煮化在水米中,只是那些角黍却个个馥郁甜香,连阿爹都觉着新奇。”
“既到了乡间,得空我去剪些菖蒲来,带了回去也裹些应节如何?”阿柳兴奋得如同孩子一般,与穆清两人有模有样地商议着裹角黍的事宜来,惹得阿达边赶着车边低头憨笑。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前头便是一个大村落,穆清请过苏副尉,低声与他道:“咱们这一行中,只苏副尉是正经有官阶的,乡野之人俱畏官,不若请苏副尉先去同里正言语一声,显出官中信物来,镇在先头。”
苏副尉沉吟了一刻,显得有些无措,“下官该如何措辞,口头轻重,还请顾娘子明示。”
穆清怕他紧张不成事,便微微一笑,换了称呼道:“苏大哥直去无妨,去了只说是奉了军命备办军中夏衣,将咱们的规矩细说与他知,略略地摆一摆官威,料定那里正必是恭敬配合的,便请他尽快召集了村中农妇。余下的待我随后到了再议。”
那苏副尉倒不轻视她是个女子,一脸的心领神会,口中连连歉声应了,直起身,加了一鞭子,策马先行了。穆清偶一偏目光,见杜如晦正于后侧含笑注视着她,众人面前,瞧得她一下薄了面皮,竟微微有些脸红起来。
为使苏副尉有闲余同那里正盘桓,穆清有意吩咐下去将行速放慢些,眼前这村落竟是极大的,一路行进,粗略地数数,房屋便不下百余。待她徐徐从容地抵达村子里最大的一片晒谷空地时,那处已聚集了五六十名妇人,谷场上一片叽叽喳喳的嘈杂。苏副尉正威严庄重地立于前头大石垒砌的高台之上,身边垂手站着的人年约五十来岁,大约就是此村的里正,一眼扫去,那神形果然谦卑。
车行至场边,穆清自头一辆车上走下,苏副尉忙自高台上跃下,快步上前迎她,一时谷场上的妇人们俱住了嘴,好奇而直接地将目光都聚拢在她身上,静默了一刻,又几乎同时发出低低的悉悉索索的议论声来。也不知哪一个忽然发现了她身后随着的杜如晦,又是一阵啧啧品议,略大胆些的,嗓门也高几许,“不知是哪位官家人,恁得俊模样。”“莫浑说,只怕比上头那位官家人更要利害呢。”“定是如此了,瞧那派势也是不一般的。”
苏副尉引着穆清上了那高台,那里正自她与杜如晦从谷场另一端行来,便一路瞧着他俩,见她二人衣着佩饰皆素净淡色,那架势却非同一般,又见苏副尉恭敬相迎,心下便猜想这二人必不是个寻常的,须得小心伺候。到了近前才觉这女子容色端丽,气质天成,素朴的裙钗,做工竟是极细致的。穆清面含七分笑,向他盈盈一礼,却把里正惊了一惊,不敢受礼,更不敢伸手去搀扶。
第八十八章 人心所归(六)
穆清礼过问安之后,稳稳地站直身子,谦逊有礼地看向里正。“奴自东都来,家中一向持着布匹绢绸的营生,一路携了这么多布料,原是要往西边去贩售,可如今世道不稳,私下揣度着路上必是不妥的,便想将这些布料尽数制成衣,就近散卖了事,愁了半月有余,寻不着人裁制,此番听闻苏副尉正要督办军中制夏衣一事,我家因旧日里与苏副尉家有些故交,故厚着脸皮来蹭些便利。”
到了此时里正已醒过神来,心道原来是个商妇,竟还抛头露面出来行商,想来家底亦不宽厚,心内不觉有了些小觑的意思,再又想着单凭她口说无凭,将信将疑的,左右没了主意。只因碍着苏副尉,不敢变换颜色,只从喉间哼出一长串的沉吟。
穆清却又更添了几分笑意道:“时下世道艰难,老丈谨慎些原是该的,只是我这里当真是诚心求人制衣。”说着她顿了一顿,转眼看向下面,有意略微抬起手探向高台下聚集的农妇们,“价钱上,绝不会教众姊妹姨婶们亏了去。”
高台之下,人群果然起了动静。时值春日刚下了苗,正是青黄不接之时,谁个不想挣些外财,好贴补家用。当下穆清向苏副尉使了个眼色,他倒机灵,忙上前道:“这位顾娘子最是好爽仗义的,买卖上一向好大手笔。此次裁纸军衣的开销,她都担下了呢,若尚有信不过的,便下到场边去看那些车,布料钱银俱在,如何不放心?”
乡人畏官,既见苏副尉的脸上略有了不满,里正面上一苦,不敢再疑。穆清复又道:“这也诈不去甚么,我若在钱银上克扣了,难不成这些布料还不值这些钱么?”听了这一句,里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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