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寇早已无迹可寻,皆散入唐国公府,成了府兵。况且私自遣使兵将做着暗底下的买卖,始作俑者即便吃了大亏,又怎敢出头言语一句。”
提到二郎的名声,英华轻声吸了一口气,默然立于一侧,再不作声,安静地观着狭谷中的战况。因下面那些受了重创在先,再经不得红了眼的莽汉们的猛击,不多时便被利落赶紧地收拾了。鲁阿六点算了一下,活口只剩了十来个,若不是那位看似病弱的小郎吩咐留几个活口,这十多人恐是早已遭了击杀。
鲁阿六志满意得地指挥了方才未参战的另百来人,将那些货厢打开一一验看了,果真是一匹匹的粗布,说是粗布,品相质感却是上乘的,兵荒马乱中甚是难得。众人忙将未损坏或损坏不大的马车自乱石间驱赶出去,手忙脚乱地搬倒起来。
“你便接着往金城郡赶路,到了地方老老实实告知主家,货遭劫了,可听明白了?”鲁阿六拍着一名领头车夫的脖子,在他耳边大声说着。那车夫劫后余生,又惧怕主家责罚他丢了货,脸上说不出是喜还是哭,一脸古怪表情,连连点头。
刚想揣他走,鲁阿六忽又想起了甚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又将他拎回到自己面前,在怀中一阵摸索,掏出一方提了字的绢帕抖开来,“可识得字?”
那车夫缩着脖子点点头,鲁阿六将绢帕塞到他手中,令他展开念来。车夫抖着手和声音念道:“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甚么劳什子诗,这般绕口。那病弱的娇气阿郎好生奇怪,劫了东西不就完了么,却还要传递甚么帕子。鲁阿六全然听不懂绢帕上说些甚么,心内暗自嘀咕了一阵,面上却摆出满意的神色,依着吩咐照搬道:“这便对了。将这帕子好好交予你主家的那位顾娘子,务必请她过目了。她若不看,你便念予她听。若不好生办了,某便连同你家人皆不绕过,可听明白了?”
车夫忙不迭地点头,收好绢帕,怀着惊惧担忧地上路,接着往金城郡赶路。
第八十三章 人心所归(一)
那为首的车夫到底没敢跨进校尉府,自入了金城关,在校尉府外徘徊了整整一日。若是照实了说,光一块旧帕子,如何能明证那些货品的丢失与自己无关,那位顾娘子的手段,他光是想着,也不觉寒栗。他们这些人本没捞着一星半点子的好,倒反要替人受难,何苦来的。
左右一同来的十来个人皆不是校尉府的人,几人一合议,遂寻来一个不相干的乞儿,把话和绢帕一并都予了他,又另许了他几个钱,哄着他说入内办了差,还得有赏。
乞儿笑嘻嘻地去叫门,十来个车夫皆自散了去。再说那乞儿叫门,如何叫得动,门口的小厮死活不理会,直往外撵他。乞儿因惦念着里头的赏钱,扯开了嗓门,按着方才车夫所授,嚷起来,“江都来的粗布尽教人……”这小厮也是个伶俐的,一听这话,心知不好,忙捂住乞儿的口,不教他胡乱喊叫。
这般一闹腾,绢帕才到了顾二娘的手中,再四散了去寻人,早没了那几个车夫的影踪,门口的小厮只得先将那小厮押至她跟前,令他原原本本地把事说了。顾二娘怒从心头起,一时没把持住,竟晃了几晃,跌坐在锦靠上。乞儿犹等着讨赏钱,却被两个豪仆架着扔出了校尉府。
顾二娘展开绢帕,瞪着上头的字迹,仿若当面见了穆清,双眼直瞪得要沁出血来,忽又阴仄仄冷笑起来,喃喃自语道:“那些白粗布,便聊表我一番心意,权当是予你长子的随葬了,可还满意?”言毕捏着绢帕,抬手凑上一边的烛火,须臾间,燃烧着的绢帕便落到地下,成了一滩灰烬。她低头踏过这一滩黑漆漆的灰烬,满怀着愤怒与无措,亲去向薛公禀明缘何丢了那些军中备制夏衣所用的粗布。
此时弘化郡外的那道狭长山谷中,已然全无了劫杀过后的痕迹,寨中众人早将那些尸体抬至土丘后头深坑填埋了。一夜风吹得尘土四起,连血迹都不曾留下一滴。
次日便有一支二百来人的商队,押送着成箱成箱的粗布,浩浩荡荡地往弘化郡进发。领头的车夫,正是鲁阿六。李世民事前得了通禀,亲自往城门口迎了。
距离城门老远,便看见他稳稳地端坐白蹄乌之上,英华的脸上扬起一抹难掩的笑意,高高地甩起马鞭,独自先行跑上前。穆清撩起帘幕,坐到车辕上,怔怔地望着她马上欢腾的的背影,沉重地叹息一声。
杜如晦骑行在她一侧,听见她的叹气声,顺着她的目光往前探望了一眼,偏头道:“既她从未放下,你又何苦强求。”
穆清仰头看了看他,“二郎于她而言是满身尖刺的荆条,她这般持握着不放,他人岂知她痛入皮肉。倘若日子久了,利刺长入血肉中,便再丢不开手了,不若早些祛除了的好。”
阿柳在车中探出头,忍不住插道:“便随她去罢,刺不刺,痛不痛的,除她之外的人,又有哪一个能道得明。”
“倒是阿柳这话在理。”杜如晦笑着看向阿柳,穆清截住话头,不再言语。过了良久,她看着前头越来越近的李世民,戏谑道:“二郎这是来迎谁?人人俱会觉着他是来迎自己,鲁阿六或念想着,李家二郎知晓我带了他正急缺的厚礼前来投他,特出城迎接。英华许会觉得,二郎久不见她,念得紧,知我今日归来,便在此候着。就连我,亦会想着,替他作定了件不算小的事,稳住了西北,他或是来迎我的。殊不知,二郎究竟是在迎谁人,许是连他自己也不得知的。”
穆清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一番话,便是连阿柳,亦觉着她心绪低落。杜如晦怔了一息,无从接话,心中悄悄的生出了一声叹。
到了近前,李世民已然下马,那白蹄乌正亲热地低头拱着英华,逗得英华笑着伸出手去抚摸它脑袋上的一撮乌黑油亮的顶毛。穆清趁着下车的空当,瞥见他满目欢喜地注视着身边的一人一马嬉闹,心里不由一抽紧,面上却稳稳妥妥地挂上了一层浅淡的笑。
虽是着了男装,李二郎仍是一眼认出了她,快步上前向她一拱手,“七娘劳苦了。”待他放下手时,看到她枯槁颓唐的形容,不觉吃了一惊,“可是哪处不爽利?如何这般……”
英华丢开白蹄乌,从后头走上来,在李世民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袍,悄声说:“我阿姊她,遭了金城郡那位族亲的坑害,刚失了孩儿。”
声音极轻,穆清仍是听见了,不待李世民开口,她便淡然一笑,“已无大碍,再将养几日便好。”又偏过头向他身后的英华微嗔道:“莫再多言,没的招你姊夫不自在。”
李世民蹙起眉头,眯起眼不禁将眼前这位荏弱婉约的女子细打量了一番,病容把她衬托得更是纤弱了几分,她却以这副柳枝似的身架子,替他扛住了西北。在来城门口的途中,他确是不清楚自己去迎谁,彼时他想念英华亦有,盼望那些粗布充作军资的迫切之心亦有,等候杜如晦归来坐镇的急切亦有,然谢她却是摆在最末位的,此时他不由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端端地向她作揖行了礼,“二郎是个武夫,感念至深的话最是不会说的,七娘此番劳苦功高,二郎必定铭记五内,薛家欠下的,日后定然要替七娘讨要了来。”
穆清浅笑着摆了摆手,并不受他的礼,“二郎言重了。”
杜如晦将马缰丢予随从,上前向略施了一礼道:“那押送货箱的车夫领头,便是鲁阿六,后边二百来人皆是跟随他的人。此次劫了金城薛家的军资,我虽替他们谋划过一场,却并无参与,全凭鲁阿六自己率领安排,私下我探过他的底,一介草莽,性子暴躁,言语粗鄙,行事倒还牢靠,尚可堪用。”
李世民点点头,“余下的杂事我自会命人料理,这鲁阿六我便留下了。一路劳顿,先去歇过再议罢。”
说着便有随从连忙上前,给杜如晦和穆清行了礼,“顾夫人在军中终是不便,也不得好生将养,已备下小宅院,距卫尉衙不远,且僻静着,请杜先生虽我来。”那随从请了穆清上车,又递过杜如晦的马缰绳,自己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在前头引路。
英华随军日日操练,在军中有单独的营帐住着,不随他们前往小宅同住,见他们行远了,便跨上马自回营去了。
行了一阵,马车戛然而止,接着杜如晦撩开车上的帘幔,伸出手扶持着她下车。穆清抬眼望了望,果然是一处僻静的小宅院,院门深藏于坊内,宅子外头有几个兵丁戍卫,看着也教人安心。宅子当真是小巧,只两进的青砖木柱结构,进门便是院子和一间正屋,两边配了厢房,正屋后头有个小院,设了后厨。
杜如晦在门前同那随从道谢,随从谦让着笑道,“这宅子原主已迁了,空置许久,如今世道乱着,不花几个钱便转手了。看眼下情势,恐要驻守一年半载的不得归东都的,杜阿郎和夫人暂先住下,短了甚么,只管找我来要。若无事,我便先回了。”
穆清又再礼谢过,请他向李世民递个谢,随从诺诺应下,也便走了。
阿柳和阿达抱着行囊匣笥跟着进了院子,阿柳左右环顾着叹道:“说来也奇了,竟好似回了洛阳的宅中一般,只小了许多,少了一池莲叶,除开这些,倒也无甚异样了。”
听她这话,穆清心中亦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整个人顿觉安适舒怡了不少,遂回身仰头向杜如晦道:“阿柳说得不错,我亦作如是观。”
杜如晦手掌搭上她的肩头,柔声应道:“你觉着安心即好,便在这里好好调养身子。”
那声调,不觉教她想起了当年他带着她,初入洛阳城中那座杜宅时的情形,险些让水汽氤氲了眼睛。
第八十四章 人心所归(二)
缓过三两日,穆清原是想待两日神色清爽些了,再随杜如晦亲往卫尉衙门去见二郎,好将武威和金城两郡的形势仔细禀明予他知,岂知方安定下来,接连几日皆不曾好睡,夜间噩梦连连,一时梦见那喉管上穿刺着长刀的亲随,一时又梦见鸡鹿塞汉长城脚下高高地堆叠起森森白骨。梦中前一瞬犹是雄壮安谧,覆着皑皑白雪的祁连山脉,下一个瞬间便成了遍地污血的校尉府点校场,恶犬狂吠声中,隐约听见有婴孩惊惧的啼哭声。每每她厉声叫着惊坐起身,趴伏在杜如晦怀中心魂不定地大口喘气,冷汗皆濡湿了她的衫子。
几乎夜夜如此,一闭上眼,那些骇人的场面便如走马灯一般在她面前一幅一幅地晃过,直凑到她的眼面前。惊呼着猛醒过神来,便再不能睡了。故到了夜间,只睁眼躺在榻上,并不敢阖眼睡去。白日里蔫蔫的不得神气。
这一日午后,因天日益热起来,她懒待在屋中,便搬了圆墩椅在院中,日头地下独坐了阅看一册书。忽听门上有人叩门,阿达忙跑去开了门,才刚开出一道缝来,便听见英华脆生生的喊“阿姊”。穆清听是英华回来,丢开书册,笑着站起身,召过阿柳去后厨知会厨娘添加几个菜式,皆是英华素日喜爱的。大门开处,蹦蹦跳跳走路不带正形的正是英华,后头跟着进来的两人,一个是杜如晦,另一个却是李世民。穆清连忙上前行礼,让进正屋的厅堂内落座。后头另有两个亲随,并一个背着诊笥的医士模样的人,三人在门外束手立着,不敢进屋。
待阿柳奉过了茶水,李世民看着屋外的医士道:“看七娘面色较之前几日愈发不佳。他虽不及东都中的御医,投报军中之前亦是一方名医了,今日特请他来替七娘诊看诊看。”说着一挥手,召进医士,他自与英华去往外头院内说话。
那名医士恭敬地进了屋,与穆清隔着小茶案而坐,探手替她细诊。诊了良久,方低声小心道:“这位娘子,可是前不久刚作下过小月?”
穆清默然点了点头。
医士又把过一回脉,拣选着字眼道:“娘子先天禀赋气血不足。素系年轻身强不兼顾着保养,许是平日里争强斗智太过,劳心劳力,兼乍遭受了惊吓巨变,复添了不寐之症,以致夜不能卧,心气更亏,偏巧遇着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
“医士只说如何调养?”杜如晦皱起眉头问到。
医士沉吟了片刻。为难地向杜如晦掀了掀眼皮,又道:“如今汤药依旧吃着,却再不能劳思过虑,诸事莫顾。秋冬时节保暖补益,只管精心养个两三载,或还有几丝希望。”
“几丝甚么?”穆清与杜如晦同声问到。
医士的神情竟像是受了惊吓,话到口边徘徊再三。终是一声深叹横下心道:“娘子年纪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