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一口气推断完,阿柳听得迷糊住了,穆清心里却已跟明镜一般,透彻寒凉。若说之前有疑心因理不出个头绪来,便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如今却已彻底明白了,恐怕只有平时跟随者二娘进出府,但又不在身边随侍的人,才能既识得自己的样貌,又不被府中女眷留意。想到当时顾二娘就端坐在左边配阁中,及笄少女貌美如花,气若兰芷,气定神闲地安排着小厮行凶,待自己落水,命悬一线时,她冷冷地旁观着事态随着她的预设走去。穆清心里又惊又怕,“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时大家都不再言语。晚风起了寒意,棋盘上不成局的两两的落。杜如晦放下茶盏,“七娘可有什么打算?”
“眼下无实在凭据,并无甚打算,只是加倍小心罢了。”先前提起二娘时心中的翻搅,和这几日积压在她心口的隐痛,纠缠着她,犹豫再,终还是开口了,“杜先生,不知消息是否确凿,阿爹似乎有意将二娘……”
未及她说完,话便被打断,“七娘或有所不知,我曾有过婚配,只因仕途不顺,生活颠沛,四处辗转,虽也出身大族,但给予不了荣耀安逸,连累了高门大户家的娘,使得她整日郁郁苦不堪言,既她不愿随我四处颠簸,便只有放了她归家。如今蒙顾先生垂青,我却是不敢受的,亦不想再连累顾先生家的小娘。”
穆清没有料到会有这番坦诚,惶惶不安的说:“七娘僭越了,其实杜先生不必……七娘只是……”竟一时语塞了。
杜如晦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窘态,又补了一句,“再者,顾二娘并非我所愿。”
月,踏春日。
正是江南细雨蒙蒙时,这日却并不下雨,天空虽然还阴阴的,空气里弥漫了甜丝丝的水汽。早起漪竹院里众人皆忙碌起来,为着踏春出游,各自做着各自的活,脚步里都带了春风一般松快。陆夫人隔夜以荠菜花煮了鸡蛋,用竹篮盛了,亲自送到漪竹院。穆清将荠菜花鸡蛋一人一个地赏了院里的几个丫鬟仆妇,剩下的一些,剥了一只,直闹着要亲手喂了陆夫人吃下。
陆夫人连连笑着嗔怪她顽皮小孩性儿,也就依着她吃了半只,便再不能吃了。穆清面上依旧嬉笑着,心里却暗自蒙了一层忧虑,阿母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早知她这一两年气虚体弱,平日用膳自己时常去陪着,想着法儿的哄了她多用些,可还是挡不住日日清减下去,如今竟是这般光景了。
过了不多久,上巳节沐休的庾立,带着要送给穆清的生辰礼到了。见了陆夫人,自先行了礼。往年生辰不过是夹缬珠花,彩陶玩意儿之类的东西,今年庾立带来的却是一个彩漆木盒,盒里赫然装了一对赤金的双头鸾鸟衔宝镯。穆清拿起一只端详了片刻,镯上鸾鸟的羽翼清晰,两头相对,中间嵌了一颗浑圆透亮的红色宝石珠。这礼过贵重了,含义也有些不明,还是想法推拒了才好。
她把镯放回盒内,并不收下,笑晏晏的拿了一个荠菜花鸡蛋塞到庾立手中,“庾师兄这么大的礼,我可没甚好的回礼,只有拿这阿母煮的鸡蛋来借花献佛了。只是这礼,七娘可不敢收,还待将来留给七娘的阿嫂呢。”说着便将盒往庾立手中推送,“况且,原先已同庾师兄说好了的,七娘想要的是几盆独占春。这时节开得刚刚好,摆放院里也好屋里也好,正好妆点,庾师兄是忘了吗?”
庾立将她推送过来的木盒及鸡蛋放在一边的桌上,忽然正色起来,“想来义母也已知我被调任平凉郡的事,年内就要赴任,最晚一过中秋便要动身。”刚听了个开头,穆清头皮开始阵阵发麻,大约隐隐能猜到他后面要说的话,果然,他又接着说,“不知七娘可愿与我同去,若是七娘愿意,还请义母能成全,放心将七娘交于我。”
陆夫人长舒了一口气,好像终是等来了这一句似的。“阿母哪会有不放心,你原是最妥帖不过的。你们两又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早该如此,七娘年纪小,白耽误了你这些年。只有一样,你须得去正经禀明了你阿爹,再诚心告知了七娘的亲父母,一应礼数都要周全,不亏待了我的七娘便是了。”
阿柳在一边喜不自禁,眼角闪出了些水光。穆清心中急乱,有些话不能当着陆夫人的面说,只急着出门,阿母和阿爹不会同去,趁他还未向阿爹禀告,与他好好的说清楚。
一直到车马出发,穆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也不叫阿柳跟着,打发她去前面载物的马车上坐了。庾立只当她是小女儿的羞怯,一边生出了点悔意,只怕自己当她面说的话有些孟浪了,吓到了她,一边又因得了义母的肯,心下狂喜。
马车晃晃悠悠的出了城,穆清独坐车中,考量了一。按理说,他确是良配。自己并未入得余杭顾氏的族谱,虽十二年来得阿爹阿母的宠爱,说到底只是收养在身边作陪伴的,根底依然是吴郡顾氏的一名庶之女,就出身而言已是高攀,难得他不嫌更是呵护有加。他虽说已无大族倚靠,毕竟系出名门嫡传,又才刚从正六连迁两级至正五,才华横溢,官运亨通,将来是可盼可依的。
再者,她从小放纵随性惯了,不说阿爹阿母,即便是庾立也是一向纵着她,不多加约束的。以后无门庭束缚,无阿翁阿家侍奉,庾立待她如何,顾府上下多年共睹。若是没有那人出现,此生必定就是他庾立了吧。
可是如若拒了他,如何对阿爹阿母解释,如何对得起他十来年的守候。只怨自己平日贪恋他如父兄般的纵容宽柔,时常与他混在一处嬉笑欢闹,没有为他着想过,白白误了他那么多年。如此越想越愧疚,忍不住抬手撩起雕花镂空的车窗上悬的素纱帘向外看去。
原以为庾立的马会随在车边,没想到撩起帘,看到的却是让她心中怦然的坚定的侧脸,宽厚笔直的背脊。杜如晦正骑行在她所坐的马车一侧,随意地四处望着。许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头隔着镂花车窗微一颔,算是招呼过。果真守约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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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任妒念酿深怨(二)
一任妒念酿深怨
出城不多时,翠意围拢了过来,满地娇嫩的绿,枝头两两早开的花,煞是好看。穆清无心赏景。马车在东苕溪边停下,阿柳上前搀扶了她下车,粗略扫了一眼,已有几辆车停着了,几个车夫照料着拉车的马匹,搬卸车上的家什,其中有另有一辆镌了顾家族徽的车,想是顾二娘先行到了。
激流湍湍的大溪边,早有先到的小厮们搭起了屏障帷幕,摆好宽大的长条桌案,仆妇们在桌案上置了酒浆果菜,铺下座席,双身白釉瓶,金扣玉杯,秘色盘盏,甚至八宝琉璃盏,摆满了一长桌。
庾立因着升调的事,应接着各人的敬贺,与其他郎君们在帷幕中依水而饮,谈古论今。穆清实在无心游乐,打发了阿柳去同其他丫鬟们顽笑,自己则避开众人,独自逛到东苕溪的上游,成片的芦苇尚未有飞絮,脚下满满的荠菜花,被踩踏过的荠菜和在泥土中,散发淡淡清香,好像早晨阿母翻弄过荠菜花鸡蛋后,手上残留的味道。此时闻到,心里酸胀发涩,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眶。
“怎每次看到七娘都这样梨花带雨呢?我竟不知原来七娘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娘。”
有人走到她跟前,打趣她。一听这声音,穆清慌忙揩去面颊上的泪珠,站起来敛衽行礼。杜如晦却不叫她行礼,连忙虚扶起。“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穆清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摇摇头。见她不愿说,杜如晦便不再多问,只说,“如有难事,且七娘信得过,尽可以来找我。只不要再这般黯然。”待穆清心绪平稳了,他又道:“今日是你生辰吧,我送你一份礼如何?还请七娘先唤过阿柳来。”
差了人去寻阿柳,两人在大溪边等了片刻,杜如晦讲了些昔日在长安杜陵时,上巳节踏春的趣事,“每逢月前后,曲江边,王公贵族携了歌妓家仆欢宴游玩,平民姓也在那处与家人一道玩乐,人墨客呼朋唤友,惯常的富贵贫贱、雅俗界限,只在那时似不存在,各自看的**是一样的,各自拥有的欢乐也是一样的。”
停了一息,见穆清认真的看着他,眉眼清透,说的那些往事,勾动了另一些记忆,于是他望向湍急流淌的大溪,又缓缓道:“及到后来,做了滏阳尉,第一年的月,也携了家眷出游,可她并不喜,羞于同其他姊妹闺友顽笑。我知她原是大门户中的嫡长女,心气高傲些也是有的。昔日姊妹皆配了高庭侯门,而我却拒了家中的安排,只愿以己一身之力出仕,官阶低微,令她在众姊妹间失了光彩,自当是辱没了她,是我负了她。此后也再没刻意上巳踏青过。若不是七娘此番相邀,我怕是已经五六年未得见识**明艳了。”
说着最后一句时,他目光灼灼的望进穆清的眼中,望得她一时失了神,不复有之前的羞怯,抬头淡淡的笑道:“杜先生不必伤怀,先生不同于那等绮襦纨绔,七娘看来,日后必是要替君王了却天下事的,却是那位娘错辨了石玉。”穆清的语调柔糯,但说得坚定,好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决定一般。
言语间见阿柳远远地赶来,杜如晦起身一笑,“定不负了七娘的慧眼。走吧,该去收礼了。”说罢便带着穆清和阿柳往山后走去。走到远离了众人的一僻静处,抬手指去,“你们看,可认得前面那人?”
前面碗口粗的树上竟绑了个人,有两名仆从看守,一人是杜如晦的车夫阿达,另一人是服侍他日常起居的贴身小厮杜齐。未等穆清看清被绑的那人,就听阿柳在一边惊叫一声,“是他!七娘落水那夜来传话的人,正是他!”
穆清忙抓了她的手问,“阿柳,你可看真切了?”
阿柳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断不会错的。”
看守的两人给自家的阿郎和穆清各行了个礼,便退到一边。绑在树上的那小厮看到杜如晦,忙带了哭腔急道:“阿郎,阿郎,所有的事都是顾家娘吩咐的,我原不过是讨一口饭吃,她是主,她的吩咐莫敢不从,我家中还有老母妻儿要养活,求阿郎恕了我这一回吧。”
杜如晦并不看他,淡淡的说:“你且将所知的一切仔细道来,不得瞒藏。”
“哎,是,是。”那小厮忙应了,稳了稳心神,说到:“小人只是伺候车马的,送社那日,赶了车送我家阿郎和二娘往兴云禅寺去观傩,到了地方,小人便在车边等候。候了不多时,二娘身边的人来传唤,说有要事,我随了那人在西暖阁下一处无人的包间内等候,二娘到后,直问我可否认得祖父家的七娘,小人随不大进内里,可还是见过几次,记得面相的。后来二娘教了我如何拿话去引开阿柳,如何推挤人群,将七娘挤至河道边围栏缺口处。”说到此处,小厮惶恐了,加快语速道:“小人并不曾想过要祸害七娘的性命,二娘吩咐推了七娘下河后便不要我理会,寻地方避开,恐被人认出,河那边自有人会施救,原只为唬她一唬。可我也未曾想到,二娘竟冷眼旁观了,并不着人施救。”
“她要你行这等恶事,你明知不可为,为何还要去?可是许诺了你什么?”穆清冷声问。
“并无许诺。二娘本就利害跋扈,小人的妻在她院中洒扫粗使,若是不服她的吩咐,恐随便拿了她的错处便要开发了呀。实是无奈啊。”
穆清听了觉得倒也合理,他确实有他的难处,看他声泪俱下的样,也不像是有所瞒骗,故软了心肠,放低了语气,“她如此厌恨我,究竟是为何?”
那小厮急于立功表现,忙接话道:“听她院内的妇人丫鬟们嚼舌过一两回,似是与那位庾阿郎有关,嫉恨七娘自小得那位阿郎的亲厚,又有长辈护着。年前有人提了七娘与庾阿郎正是良配,只等着七娘及笄罢了。只这一句,惹得二娘掀了院,直打骂奴婢,砸盆摔凳地闹腾到了四更天方才歇了。”
竟是为了这个。穆清长长地从胸中叹出一口气,蹙着眉头低下头,一副烦乱不知所措的样,一边的杜如晦则深深看了她一眼,说,“这本是七娘的家事,我既绑了他来,便交与你,还请七娘自行处置这马夫。”
穆清上前几步,正色对那小厮道:“今日我且恕了你,只当此事未曾有过,自此你不可再糊涂,万不敢再替人作恶,若再犯,我定不轻饶。你可明白了?”
小厮一叠声地唱喏,万般恩谢。杜如晦唤过杜齐,将绑绳松了,打发他走。穆清疑惑地问:“杜先生如何知晓是那人,又绑了来的?”
杜如晦讳莫如深的笑着,并不答言。杜齐却忍不住道:“我家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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