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高远,年少无知好高骛远罢了,待长成了,懂得了尘世俗规,或许就能淡然一笑而过了。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缓步走上前,郑重地向他说:“英华尚幼,沙场之上,能护她周全的惟二郎了。”李世民认真地拱手道:“七娘放心,我必当护若目珠。”他既这般作了诺,穆清自是放心不少,恰阿柳从前边过来,称车已备好,她点头谢过他,转身上车归家。
歇过一日,穆清脑中转过李建成与薛家的那档事来,周详思虑了应对。唐国公的旁支李处则于武威边关握着重兵,可制衡薛举。只消唐国公亲笔书信一封,遣贺遂兆递予,赶在李建成之前,告知他大郎生了异心,促他与二郎结盟,尽听命于二郎,他见是李公心腹亲送的信,必从之,余下的便由她亲往金城关斡旋。
与杜如晦商议过两回。起初他固是不允的,唐国公的亲笔书信他自有把握能得,可要穆清亲走西陲一趟,他无法应许。贺遂兆虽是举止浮浪了些,性却是他能尽信的,然途远,沿途匪患,边境苦寒才是他所忧心的,最是教他不得安心的,还有那蛇蝎一般的顾二娘。怎奈得报李建成近日动作频频,行期临近,委实无妥善之策。穆清从容辨析,将每一种可能,每一种应对,皆细细梳理予他听过,贺遂兆亦精心选备了四名强干的死士跟随护卫,杜如晦方勉强允了,又定要阿达同去。
小年午后,康郎来探过一回,送来穆清托付他觅来的年礼。年里唐国公府行二郎的婚仪,女眷间少不得一番往来互赠,寻常绣珠花难免俗气,故她托了康郎自西域捎带些新鲜物件。兵荒马乱中经商是不易,又有金城关的薛家关隘,这康郎竟还能走通商道,也不知他揣着怎样的神通。她展开层层包缠,是一匹月白底缀了金线织就连珠五彩对马纹的厚锦。连珠纹织锦她是认得的,西域波斯国的纹,与汉人的织锦工艺相合,盛产于汉,汉末大乱之后便再难见了。
“波斯萨珊的连珠纹锦,算不得贵重,当世却是稀奇之物,七娘可还满意?”康郎眯缝着眼,拉起一段织锦迎着阳强光细细赏,自己也颇为满意这趟差事。穆清与他随意惯了,也不称谢,笑点着手中的织锦说:“这点小物件,当真显不出你的神通来。”
康郎心中一紧,犹如无数细小的珠跳过,果然,她招手唤过阿柳阿云,命她们四下看着,莫教旁人近前,随后转头冲着他莫测地一笑道:“这等乱世中,你犹能自如运送货,必定是另辟了蹊径。我可有说岔了?”
康郎讪笑几声,“那是自然。”便缄口不愿多说,穆清明白这条商道于他而言重如性命,自是不肯轻易透露。
“我欲往武威郡一行,须得绕开金城关,你可有法?你且放心,我断不会向外人透露了这条道。”
康郎半张着嘴,怔了好一会儿,打量着她弱柳扶风一般的身形,忽又干笑一声,“七娘顽笑呢罢。”言毕又觉着自己好似说了废话一样,直摇头。“这一确无乱兵流匪,只是……近四千里的途,从荒弃的鸡鹿塞出阴山长城,沿北漠边缘穿行于荒漠中,于灵武补给后,再入荒漠,直至武威郡,方得以绕开金城关。似七娘这般身娇肉贵的,且不说一颠簸劳苦,单说春日大漠里的沙暴,可是要人性命。”
“你只管将线行径仔细绘了予我,其余便不劳操心。自是有万分要紧的事非去不可,无事谁往那苦寒之地逛去。”穆清睨着他说。康郎低头摸着面颊上的虬髯,沉着脸不言语,她原以为他舍不得将秘拓的商道尽悉告知,心渐渐往下沉去。不料他猛地一跺脚,抬头咬牙道:“罢了,罢了。我便引着你走这一遭。”
穆清感到一阵阵的畅意,心中甚是感激康郎重义豪气。此招险急,如火中取栗,成则握持了西北,顺势亦将薛举扎入囊中,败则失了半壁天下,或许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上,不仅是她,还有贺遂兆和康郎,以及一众随从。
当着杜如晦的面她只说胜算,不敢言败,心中自是有过盘算的,她向来珍重性命,若是为了李家去赴死,自是不愿的,可倘若为杜如晦谋,她的性命便可双手奉上,只委屈了康郎白受牵连。刚要开口将那满含歉意的话吐露,康郎爽利地一挥手,“七娘不必多言,个中艰险我尽知,只一句,富贵险中求,无利不起早。”
听他这么一说,穆清反倒没了愧疚,含笑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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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婚仪
婚仪
正月初二日,唐国公府上下披挂起来,门前车马如织,几乎聚了大半个朝堂,家中仆婢皆不敢怠慢,行路时个个脚下都生了风,正院的西南角搭起了宽大的青庐。宾客们分男女被请至左右偏房,自有珍馐酒酪款客,男客相互寒暄通递消息,无人敢在此时妄议朝事,只笑呵呵地讲那一干风花雪月的雅趣,也有酸腐的引经据典地阿谀奉承。女眷们皆携了贴身的婢女往后院聚着,互比量着妆容头面,不露声色地将各家的蜚长流短议上一议。
身为主母的窦夫人始终未露面,穆清与一众无品阶的女眷们共一厢房,正坐于席上,逢迎着左右两位素未谋面的夫人的客套,时不时微微移动发麻的小腿。为着不显露也不至失礼,阿云特意替她择了一身燕支色窄袖短衣,系上同色白底蔓草团枝的襦裙,配了防寒的鼠灰皮毛夹帔子,依旧是初次入唐国公府时堆盘的灵蛇髻,发髻底部端正地扣插了莲花样的钿子,以粉白两色彩玉新造刻的,正中压了薄薄的金片流苏,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隐在发髻后头,略微露出短短的两小串金珠子。耳上坠了同是莲花样的玉坠子,她肤白胜雪,无论是莲色还是燕支红,皆称得起。不算盛装,婉约清淡却气质天成,就连近旁的女眷们都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只是杜如晦在朝无官职,旁人并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夫人。
鲜于夫人为女家主母,故未到唐国公府,不必应承她使得穆清心中暗喜,岂料却见了另一人。身边相厚的两位夫人悄声论着中间席上的一位身形高挑,光鲜华贵,年纪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夫人。她心内另有事盘桓,无意听取,怎奈案席相隔不远。不经意中仍是听了个大概。“那位高夫人,好端端的人品,也不知怎的,早年配与一名九品的县尉,似是……滏阳尉罢,不过一年,便和离了。”
滏阳尉?这句话好像一只手指猛戳了穆清一把,她凝神静气地往下听去。“可是高侍郎家的大娘?嫡娘子聘予了九品尉,高侍郎迷糊了不成?”
“正是呢,故只一年便和离了。亏得是她。和离之后还能再配人家,虽说只是从六品上的平南将军,也好过先前的不是。”
两名妇人浅浅议了几句,到底不合教养,便一齐闭了口,转而虚浮地赞起唐国公府的作势气派。穆清抬头远远掠了几眼那位高家娘子,生得齐整,容色甚好,想来她心有不甘亦是常理。倘在太平盛世里即便无情。也许还能勉强过着,眼下的情势,不若早些离散了,总好过累她全族。
胡乱思忖了一阵。一个小婢女悄悄地进屋,与众人间寻到她,走到她身边恭敬地施一礼,小声道:“夫人有请。请顾娘子随我来。”穆清瞥了一眼左右,靠近她的女眷自是听到了窦夫人指名相邀,惊异地看向她。她只当未见。起身掸平了略有褶皱的裙子,低头随着小婢女往外走。也不知是哪个认得她的,窃窃地与身边的人说了,待她行至门口时,已闻得有人细声说着“余杭顾”、“杜克明”等话。不经意的抬头间,隐约见席中的那位高娘子,正好奇地比量着她。她干脆停下脚步,扭头朝着高娘子莞尔一笑,倒教那位长她许多的娘子急忙收回眼光,不自在地四处掩藏。
窦夫人并不在正厅内主事,却在她平常起居的房内候着,穆清小心地踏进屋内,轻轻掀开厚重的帷幔,吸了吸鼻子,隐隐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浓重的熏香中,她暗说窦夫人的病许又沉重了。进了内里,周围的人早被摒退,果见她盛装在半榻上歪着,脸上敷了燕支素粉却仍盖不住那份病气,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令穆清不觉想起阿爹病倒后阿母的眼睛,心底不禁一冷。
她敛衽屈膝行了正礼,半榻上的窦夫人有气无力地叹息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大约,我的日子所剩无几了,能睁眼看着二郎迎娶了长孙家的小娘子,已是福分了。”吃力地深喘几次,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极是真诚的笑容,问向穆清:“你可知二郎的正妻为何一定是长孙家的娘子么?”
“明里是为了鲜卑血统的传承,合适的人选中,只她是鲜卑人,又与夫人同为皇族后裔,当仁不让。”窦夫人微笑着点头,示意她往下说。“深究内里,只怕还是因了她已亡故的父亲。长孙将军虽已不在,但他霹雳堂的震慑犹存,突厥诸可汗皆慑服于他。二郎娶回的不仅是长孙家的娘子,亦是长孙家在突厥诸部的威望,以此换得边陲久安,图谋大业时不从中作乱。”这些手段并不新鲜,自古便有,早在初见了长孙娘子,知晓了她家世门第之时,她便已有了猜测,如今看来竟是不错的。
窦夫人以帕掩口一阵喘息,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半分,穆清看着她艰难地笑着,脑中突然冒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古语。好容易平复了喘息,拿开帕子,淡红色的血渍赫然在目,她却不以为意,依然维系着笑容,颤颤地伸出手,拉住穆清的手,她的手冰凉,连手掌心都无一丝暖气儿,穆清心里泛上一阵阵的寒意。
“你,聪慧通透至极。有时我多想你亦是我的孩儿,可见是贪心了。”窦夫人自顾自地说着,目光一点一点自她前额滑移至她的颈项,随后轻轻放开她的手,自身后摸索出一只扁木匣,摩挲了几下,缓缓递到她手中。穆清疑惑,抬起双手接了。窦夫人盯着木匣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打开。
木匣内以绢帛包裹着一封书信,穆清展开一目十行地扫过,正是予李处则的书信,唐国公的字迹,朱红色的唐国公的大印,一样不错,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窦夫人。“是我所书,现下病着。气力上便欠了少许,比之以往临摹更是少了精神。”窦夫人明明苦笑着,唇边居然漾起一丝甜蜜,“自替他抬进门第一个妾室开始,我便多了时间看他写予我的每一个字,看久了总忍不住提笔来临,临着临着,也不知从何时起,就再无人能分辨出异同了。你好好收着罢,这原是我欠着你的。”
隔了良久。穆清以为她再无话要吩咐,正准备起身告辞,她又幽然道:“二郎幼时,袁盐令偶见了,言说他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日后必是要济世安民的。我将他托付于你夫妇二人,还望竭力相佐。至于我那大郎,是李家对不住你。”说着她吃力地自榻上撑起半身。向穆清顿首欠身,惊得穆清慌忙起身伸手扶住。袁盐令,便是袁天罡了罢,亦曾替她相过面。神鬼天机一说,她并不笃信,只不知这袁天罡神在何处,对他的谶语人皆深信不疑。
“实不必如此。倒是夫人,如今这样的情形,该擅自保养着才是。怎反要随军劳顿呢?”穆清自心底敬重她,且存着怜悯,却因她曾助唐国公将她扣押一事,穆清对她只得敬而远之。此时心中起了悲悯,想她不过是个一心襄助夫君的可怜妇人而已,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便软了心肠,柔声劝着。
窦夫人按着胸口重重地喘了几声,复又绽开柔和的笑容,混浊的眼珠子顿觉有了神采,“你瞧我这形势,留在东都也是等日子罢了,不若伴着他,或侥幸能得见最后一眼,我也便无憾了。”
穆清不再言语,窦夫人微阖上眼,看样子是累极了,她便好言慰抚了几句,顺势起身告辞。前面正暄腾着,妇人间扭捏作礼,男人间杯觥交错,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罩住整个唐国公府,窦夫人古怪地同时吮允着苦涩与甜蜜两种味道,于这张网间纠缠不清挣扎不脱,直至耗干了她鲜活润泽的青春,临到最后才敢以枯槁之躯撞破了网,随了自己的心去争要。
她将扁木匣子交予阿柳,嘱她在随带的包裹中收妥了,寸步不得离身。阿柳小心翼翼地接过木匣,裹入布囊,囊中原包着那匹连珠五彩对马纹的织锦裁制的锦帕,来时满满的一包,现只剩了少许未发散,又多了几件素日相厚的女眷们互赠送的物件。
说话间暮色已低沉,隆冬中天暗得早,说黑便黑了。有人来报说迎娶的车驾已快到府,不远处遇到了障车的小子们,只待打发了,转眼就到。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的功夫,有人欢叫着,新妇到,新妇到。有侍娘抬举着行障,新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