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法监察口,职在宪台;第三天,尚书,在勤务信息口,职在中台。三日之内,蔡邕周历三台,在各口都有了任职经历。董卓并不是在陪蔡邕玩官场连连看的游戏,而是把蔡邕当作招牌,到处炫耀,向世人宣告:连蔡邕都可以由我任用!
在开口教化闭口教化的汉朝皇帝那里,最懂教化的蔡邕,非但没坐稳官位,而且差点儿连命也搭上,不得已流亡12年。但是在抬手杀人放手杀人的董卓那里,蔡邕却得到了最充分的尊重。董卓把朝廷从洛阳迁到长安,实际上是开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新政权。为了提高新政权的品位,董卓把蔡邕奉为旗帜,封他为高阳乡侯。每次举行宴会,董卓就让蔡邕弹琴,抒发对新政权的讴歌之情。大家都知道,董卓是个我行我素的混蛋,但是蔡邕一出现,他就变得稍微像个人,只有蔡邕的建议,他才能听得进去几句。
那些做梦也想做官,醒来却要面子,耻于跪倒在董卓脚下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跑官求官的新途径,那就是去求蔡邕。虽然求蔡邕最终也是被董卓任用,但是因为得了蔡邕的推荐,那非但不会节操碎一地,而且特有面子。蔡邕居住的街道,成了直通官场的“绿色通道”。
蔡邕居住的街道,是长安堵车为患的路段。全国各地各色来拜访蔡邕的人,来到蔡邕所在的那条街道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车进退不得。
你要是想做官,就要有从这条最堵街道上突围的本事。
王粲也来了。文学上,魏晋时代的巅峰在建安文学,建安文学的巅峰在建安七子,建安七子的巅峰在王粲,《文心雕龙》就说王粲是“七子之冠冕”。遗憾的是,上苍给了王粲最高的才名,却剥夺了他作为男人最起码的身高外貌,长得短小瘦弱也就罢了,那样可以说压缩的都是精品,但是那张丑陋古怪的脸,如果说被猪亲过,那猪也会抗议说自己绝对没这么丑。
当他出现在蔡邕家门前的那条街道上时,没有人相信他能从挤成“肠梗阻”的车辆中走出去。你想想,那么多阳光帅哥和力量型男都被眼巴巴地堵住,王粲莫非能长出翅膀来飞过去吗?
王粲当然长不出翅膀来,但是他还是超越很多比他来得早的人,进入了蔡家的会客厅,而且坐在了贵客的位子上。当时,蔡邕脱了鞋子,坐在会客厅懒洋洋地与访客聊天,听说王粲到来时,他万分激动,慌忙穿鞋,连鞋子穿反了都不知道,就跑出去迎接他。看他急切的样子,被堵在街上的人都以为他要去迎接的不是王粲,而是下凡的天神。
看着大家都不服气,蔡邕解释说:“他有异才,无人可及。我家的书籍文章都应该送给他,才算物归其主。”
他不解释还好,这样解释让大家更加困惑了。蔡邕家藏书万卷,这个数量接近皇家藏书,而且他的藏书多是精品,很多得之于秘阁抄书,其中有不少稀世珍籍。曹操一辈子不服人,但是他还是服蔡邕,因为蔡邕的藏书让他望尘莫及。和越有钱越吝啬一样,蔡邕藏书越多,越不会外借,他有“两个不借”,女人不外借,书不外借。可是,王粲一出现,蔡邕就要把书都送给他!
这是怎么了?
大家都以为蔡邕这是爱王粲之才,激动之下说的恭维话。但是,蔡邕是一个视书为生命的人,真是爱惜王粲之才的话,送他几本几十本甚至几百本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把所藏图书文章全都慷慨奉送,就让人不得不揣摩他的真实用意了,因为这样有托付家事的意味。
对别人,女人不外借,书不外借;对王粲,倾情送书,莫非也要送女人?众所周知,蔡邕有两大心头病,一是他没有儿子,万卷藏书无人继承,二是女儿蔡琰守寡在家无归宿。蔡邕舍得把书全都送给王粲,莫非也有把蔡琰嫁给他的计划?当时王粲正是幼弱之年,尚未婚嫁。
蔡琰嫁到河东卫家时,蔡邕送给她四千多册书做陪嫁,现在蔡琰回来了,那这些书也应该回来了。那时是嫁女送书,现在很可能是送书嫁女。当然,没有史书明确记载这道婚姻计划。我们的史书关注的一向是功业,而非婚姻幸福,在大家看来,死后获得什么谥号,远比活着是否幸福重要。也有可能,行事古怪的蔡邕,真的只想送书,而没有搭车送女儿的想法。
可是,作为一个父亲,蔡邕真的会在给守寡女儿找到归宿之前,慌里慌张地穿反了鞋子,急匆匆地跑出去迎接一个适婚青年,而只是为了给书找归宿吗?
事实上,蔡邕的书并没有全部送出去,只是送给了王粲几车而已,而王粲也没有娶蔡琰。
假如,只是说假如,蔡琰真的嫁给王粲,她会喜欢这个没有丝毫阳刚气魄,但是才名震动天下的男人吗?和王粲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在某个时刻迸发出咬他一口再咬他一口的激情吗?
这个似有还无的婚姻计划,没有成为事实,很可能是因为蔡邕还没来得及向王粲亮出送书的附加条件:要我的书,就得娶我女儿。
蔡邕为什么没来得及呢,因为他死了。
他是被人杀死的。
第二节 板荡岁月
应该存着泪水——女俘的诗歌
我们都是被时代绑架的可怜儿,无法挣脱时代的枷锁。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蔡邕的女儿,怎能不是才女呢?蔡琰写有两首《悲愤诗》,被称为中国诗史上文人创作的最早的自传体五言长篇叙事诗。其一的开篇,从董卓之乱写到群雄起兵,简短八句,勾画出三国这个混乱时代的开始。
董卓是这个混乱时代的制造者之一,也是较早的时代殉葬者。在与王允为首的士大夫的争权之战中,董卓败下阵来,被他曾经最信任的吕布一枪刺死。
万岁!
万万岁!
士卒们为董卓之死欢呼雀跃。董卓之死直接刺激GDP飙升,长安人为了庆贺董卓死掉,卖了珠玉和衣服,然后买酒买肉,歌舞于道,卖了又买,GDP循环提高。
可是,蔡邕却不合时宜地叹息,一脸痛苦的样子。董卓虽然是暴君,但毕竟是他挖掘出了蔡邕的最大人生价值。士为知己者死,蔡邕当然不会为董卓去死,但是为他叹息一声,总符合人情吧。
可是,蔡琰想不到,这是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
诛董集团的领袖王允,本来就被天下人视为节义之人,现在则被视为国家英雄,坦然接受臣民的赞扬。但是蔡邕的这声叹息破坏了他的兴致。于是,蔡邕以董卓同案犯的罪名被杀。蔡邕也倒在了时代里。
这一年,蔡邕61岁。节义文人蔡邕,昏君想杀他,宦官想杀他,董卓也曾想杀他,但他还是幸运地活到了61岁,却没想到死于另外一个也有节义名声的文人之手。
太尉马日磾劝说王允:“蔡先生平素以忠孝闻名,如果让他承担无名之罪,就这样杀了他,恐怕会让天下人失望。”
可是,王允宁可让天下人失望,也不让自己失望,铁了心要杀蔡邕。
从王允那里告退,马日磾摇头对人说:“王公恐怕不会活太长时间了。”
蔡邕死了,人们纷纷一掬同情的泪水。可是,蔡家清冷的闺房里,蔡琰孤独地缩在床角,黯然泪下。别人流泪,是因为天下少了一个人才,而蔡琰流泪,是因为她失去了唯一的父亲。而且,她是一个守寡后投奔娘家的女人,唯一可依靠的,就是父亲了。别人失去的是一个可以崇拜的偶像,蔡琰失去的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生依靠。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蔡琰在《悲愤诗》(其二)里描述自己的境遇。
但是,如果蔡琰知道自己以后的遭遇,也许会存着泪水,因为和以后的遭遇相比,父亡绝对算不上太糟糕的事情。
性格固执、目光短浅的王允,执政后很快暴露出了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的文人弊病,他有能力操控书本上死板的道理,却没能力操控天下局面。董卓的部将李傕、郭氾、李傕率部攻入长安。王允拒绝吕布提出的逃亡建议,豪气冲天地说:“皇帝年幼,能依靠的人只有我了,我又怎能忍心临难苟且求免呢!”
感人的宣言在贼兵面前没有丝毫战斗力,王允被董卓余部擒获杀害。马日磾的预言成为现实。
人们也都流下敬佩的眼泪,感慨王允大人真是感天动地的忠义之人。可是,王允执政一番,只是留下了一个更加动荡的天下和一句让人泪奔的高调就义誓言,这样的人,真的是我们需要的英雄吗?
就义的时候,王允十分幸福,因为他认为自己的人生被定格为英雄。可是,他的英雄纪念碑,是树立在社会废墟上的。西凉兵团涌进长安,进入中原,把天下当作狩猎场,践踏,蹂躏,劫掠,捕杀。蔡文姬在《悲愤诗》里记录当时的情景: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悲愤诗》奠定了蔡琰三国第一才女的地位,人们吟诵回味,击节赞赏,但是蔡琰当时并不是在写诗,而是在书写自己的苦难,因为她当时就在羌胡骑兵的马背上。
蔡邕的女儿,本是金枝玉叶,就像冰山上的一朵雪莲,高贵圣洁。而现在,她成了一名乱兵马背上的女俘,一件任由侵略者支配的战利品。
苦难止于诗。
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丈夫,没有家……幸亏还有诗。苦难屈辱的女俘生涯里,诗是才女蔡琰的唯一安慰。
尊严,自由,生命,女性的羞涩和隐秘……一切都被剥夺了,蔡琰瞬间一无所有。威胁,恫吓,毒打,漠视……被掳掠的人生原来如此低贱。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俘虏蔡琰的骑兵来自南匈奴。匈奴是马背上的民族,一直跟随着季节的步伐,追逐着肥嫩的水草而迁徙,在秦汉时代成为北方最强盛的游牧民族,经常南下掠夺。东汉初年,匈奴内部发生分裂,以大漠为界,分裂为南北两部。为了生存,南匈奴附汉称臣,扬鞭放牧,但是在汉朝势力衰微时就会进入内地抢掠,挥刀杀人。南匈奴居住在今天内蒙古一带的偏远地方,风沙漫漫,荒草连天。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中原女子蔡琰被南匈奴骑兵抱在马背上,来到了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望着塞外的荒凉景象,蔡琰无比怅惘地回忆着中原的山清水秀。
比恶劣的自然风光更难让人接受的,是野蛮粗暴的异域风俗。“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兽兮食臭腥。”“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身出书香之家,蔡琰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到无比痛苦,甚至想到了死,“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
后人感叹一代才女留下了如此感人肺腑的《悲愤诗》,击节赞赏,会心微笑,有多少人羡慕她的才华和诗名。可是,谁又愿意毁掉人生,用血泪浇灌诗歌之花呢!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身陷异域边塞的女俘蔡琰,又会被匈奴人如何处置呢?
第三节 胡笳落雪
流落的焦尾琴——错误的亲情
有时命运喜欢与我们开玩笑,剥夺我们不想失去的,赏给我们不想得到的。
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数次地想象过未来儿子的模样,偷偷地在心里预演与儿子共享亲情的情景。这样的情景她设想了一遍又一遍,唯独没有想过会成为匈奴王子的母亲。
女俘营里的蔡琰,蓬头垢面,形容枯槁,但是仍然难掩高贵清秀的气质。胜利者对战利品的分享并非平等的,地位高贵的人自然享有优质战利品的支配权,于是,女俘蔡琰被贡献给了南匈奴金字塔顶端上的一个人——左贤王。
匈奴有封王制度,王有大、小之分,左贤王是大王中地位最高的。运气好的时候,左贤王还可以成为匈奴人的君主——单于,因为左贤王有时被指定为单于的第一继承者。
成了王的女人,蔡琰的内心非但没有丝毫幸福感,反而被耻辱填满。聪慧如蔡琰,自然清楚自己并非王的女人,而只是侵略者的性奴。与南匈奴左贤王的结合,非但不是爱与被爱,就连嫁与娶也不是,而只是侵略与沦陷。她的屈辱是双重的:作为汉人,她被胡人俘虏;作为女人,她被男人强暴。
尊严,清白,纯洁,节操……父女相依为命的时候,这些金子般高贵的词语,时常从父亲口中吐出。蔡琰的心里,也想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