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牙印,就会想起她——而且,她在他身上留下了印痕,他就无法把自己展现给其他女人。还有,他孤单的时候,会掀起衣服,看着她的牙印傻傻地笑。
如果真有这样的一个男人,那么她就与他死去活来爱一场,然后一起老去,直至死。
只是,这样的爱在她的生命中不会出现。因此,这样的场景只是想象。先不说世上是否存在那个值得她用心去咬的男人,她自己都意识不到内心潜伏着这种爱的期待。这是因为,她是一个汉朝的女子,而且是蔡邕的女儿,这决定了她不会向往那种让人甜蜜到疼痛的爱情。
她的名字是蔡琰,字文姬,因为晋时避司马炎讳,改为文姬。
上苍是公平的,在赐予的同时也在剥夺。
上苍赐给她一位让人崇拜的父亲。小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很多人在一起吵得面红耳赤,只是为了辩论父亲蔡邕最大的才能在哪一方面。有人说是辞章,有人说是数术,有人说是天文,有人说是书法,吵来吵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辞章,数术,天文,书法,任何方面都有证据显示蔡邕是最精通的人。
不用说了,我的父亲最擅长的当然是弹琴啦!蔡琰这样说,邻居立即点头,连声说:“是!是!是!知父莫如女!”大家把目光朝向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邻居讲述了前几天发生在他家里的一个故事。那一天,他杀鸡煮肉备酒,请蔡邕吃饭。为了表示对蔡邕的尊重,他还特意请了琴师助兴。琴师拨弄琴弦,嘈嘈切切,可老是等不来蔡邕。看门的赶来报告说:“蔡君刚才来了,但是到了门口又回去了。”邻居跑出去,追上蔡邕问原因。蔡邕说:“你都要杀我了,我还要进去送死吗?”邻居愕然:“怎……怎么会呢!”蔡邕说:“有琴声为证!”原来,蔡邕来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的琴声充满杀机,他不想送死,就回去了。邻居把琴师叫过来,与蔡邕对质。琴师说:“琴声有杀心?也许是吧。刚才我弹琴的时候,看到树上有只螳螂跳来跃去,它的前面有只蝉在鸣叫,将要振翅飞走,但是还没飞起来。我的内心随着螳螂的进退而激动,难道是我的杀心出现在了琴声里?”
的确,蔡先生通晓音律,已经入骨入髓。他不仅能听出琴声里的杀意,还能听出木头是否适合做琴。有人烧梧桐木做饭,蔡邕恰好经过,听到火烧木材发出的巨大声响,知道这是一块好木材,就从火堆里抢下这块木材,然后做成一把琴,声音果然很好听。因为木头的尾部被烧焦,所以这张琴被人们称为“焦尾琴”。蔡琰曾经无数次地抚弄焦尾琴,弹奏出一曲曲美妙的音乐。
邻居拿起毛笔,削块木板挂在自家树上,木板上写着几个字:“蔡先生听琴知杀处”,然后不知从哪里扒拉来一只死螳螂和一只枯蝉,放在盆里,盆上写着:“蔡先生听琴之凶手和受害者”。谁要是想到他家看一眼,对不起,购票进门。
邻居的做法启发了很多人,很快,三百多里之外的偃师,在交通要道两边张贴“蔡邕故里欢迎您”的广告。这一做法激怒了陈留人:蔡邕祖祖辈辈是陈留人,他生在陈留,长在陈留,在陈留娶妻,在陈留生女,陈留是蔡邕唯一的故里啊!偃师人反驳说:“蔡邕不是陈留的,是偃师的。”
偃师人搬出了自称“蔡邕故里”的证据。汉桓帝虽然是个昏君,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音乐发烧友,他听说蔡邕善于弹琴,就征召他入朝做官。蔡邕认为昏君不配听他弹琴,从家乡陈留郡走到偃师,就捂着肚子装肚子疼,捂着头装头疼,装病装得快要真病了,汉桓帝才放过他,允许他回家“治病”。蔡邕在这里停下走向昏君的步子,保持自我,难道不可以说这里是他的故里吗?
可是,并非所有人提到蔡邕时都会竖大拇指,也有年轻人会偷偷地对蔡琰发牢骚:哥的青春被你老爹毁了!
以前经常有学生在考试时出现错误,家长和老师批评时,学生就会振振有词地说:教材上都有那么多错误,学生又怎能避免呢!
《周易》、《尚书》、《诗经》、《仪礼》、《乐经》、《春秋》六经典籍,因为俗儒以讹传讹,穿凿附会,文字误谬甚多,这样学生出错就有了借口。在蔡邕的提议和主持下,校订六经,然后蔡邕亲自勒石刻碑,刻成46块碑,每块碑高约1丈,宽4尺,立于洛阳城南的开阳门外太学讲堂前。这些碑立起来后,很快就被作为教材,太学门前成了洛阳最拥堵的路段,天下学子来阅读摩写碑文,车辆每天有一千多辆。从此,考试写不对答案的学生,再也不能把责任推给教材了,只能老老实实承认平时学习不用功。
全是蔡邕,剥夺了我本该快乐的青春,逼得我不得不苦学!不喜欢读书的学生,都这么抱怨。
可是,上苍是公平的,在赐予蔡邕旷世才学的同时,也剥夺了他享受俗世幸福的权力。才高者凭借才能立于世间,不屑蝇营狗苟之能事。可是,更适合这个肮脏世间的是蝇和狗。浑身每个细胞都往外迸射才学的蔡邕,唯独在官场上是弱智,做官一塌糊涂,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要报复他。46岁那年,蔡邕被人控告,被关进监狱,定为“大不敬”之罪,不但要砍头,尸体还要扔到闹市中示众。这时,上苍赐予他的才学救了他,皇帝念其有才,免其死罪,全家遭受髡钳之刑,流放到今天的内蒙古。
9个月后,大赦天下。蔡邕就要离开遥远的塞外了,当地太守王智为他饯行。王智是皇帝身前得势宦官王甫的弟弟,所以他平时谁也瞧不上。但是,在名动天下的蔡邕面前,他也是高调不起来,甚至还降低身价,借着酒劲,为蔡邕跳舞助兴。舞到高兴处,王智邀请蔡邕共舞。
可是,酒宴开始前还在他地盘上服刑的蔡邕,压根儿就看不起这小子,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一动不动地坐着喝酒,任凭他舞得筋骨错位。
大庭广众之下,颜面尽失,王智气急败坏,当面骂蔡邕:“大胆囚徒,居然敢轻视我!”
他没想到,蔡邕毅然立起,决然拂衣而去。
王智决定要教训教训高傲的蔡邕,就使出了阴招——诬告。于是,一封诬告蔡邕谤讪朝廷的密信,从边关送往洛阳。蔡邕知道王智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就带着一家老小,亡命江湖,过着漂泊如萍的日子。
这一逃,就是12年。
蔡琰就是在逃亡期间长大的。少年不识愁滋味,蔡琰并未感受到漂泊生活的艰辛,却快乐地追随在父亲的光辉下。上苍剥夺了蔡邕庸俗的幸福,却赐予他无上的荣光。他是一个被官场排斥的人,却也是一个因才学而到处受追捧的人。品学是蔡邕的人生通行证,每到一处,总会有人视他为贵宾,似乎他不是来避难的逃亡犯,而是来讲学的专家。泰山羊家更是中了大奖,这个家族里的羊衜娶了蔡琰的姐姐。羊衜这人不出名,但是专娶名人的女儿,他先娶了孔融的女儿,孔融女儿去世后,他现在又娶了蔡姐姐。蔡姐姐专生名人,女儿羊徽瑜嫁给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晋朝建立后被封为景献皇后,儿子羊祜是西晋名臣。
“父亲”这个概念,是蔡邕给蔡琰的。在蔡琰心里,父亲就意味着博学才名,意味着高大宽广,意味着光荣尊崇。
这对她以后遇到的男人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她总会以父亲为参照来考量男人。可是,她遇到的男人,有谁会超过蔡邕呢?上苍赐予她一个完美的父亲,却剥夺了她对男人的心动,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她的悲剧就开始了。
她嫁给了河东郡的卫仲道,这应该是一桩悲剧婚姻。卫仲道此人史无记载,虽未必是平庸之辈,但也并非风流名士。一直生活在父亲光环下的蔡琰,在平淡无味的卫仲道那里,会感觉到甜蜜幸福吗?
爱情是人生的奢侈品,倾其一生才能拥有,并非所有人都能消费得起,那就退一步吧,享受平庸生活的快乐,怎么样?
可是,就连这样的快乐,上苍也要从她身边剥夺。嫁给了卫仲道,她却没能生个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当时的伦理法律,虽然不能生儿子的原因未必在她身上,但是在当时的社会观念和医学知识下,不能生儿子只能是女人的责任。只是因为无子,她就背上了忤逆的罪名。在卫家的短暂时间里,她始终生活在屈辱之中。
不幸才刚刚开始。不久,卫仲道死亡,因病还是事故,史无记载,但无论如何,蔡琰成了一个无夫无子的女人。
上天在剥夺一个人之后,会剥夺这个人更多。没生出儿子来,丈夫死了,蔡琰在卫家的日子,在原先的屈辱之下,又多了孤苦。她在卫家有了多余人的尴尬感觉,这时,她会想起那个叫卫仲道的男人——她的丈夫。
思念一个人,未必全是因为爱,有时是因为空虚。对卫仲道,她并无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段一起走过的岁月,没在内心留下痕迹,只有在回忆青春的时候,她才会恍惚地记起自己的生命里,曾有过这样一个男人。
后来,在卫家的日子实在是无法继续了,她只有选择“归宁”。归宁,就是回娘家,可是归回娘家的蔡琰,却没有回归心灵的安宁。要知道,她是一个出了嫁的女人,短时间归宁是正常的,但如果长期住在娘家,那就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
当时,已婚女子只有被休才能脱离夫家,蔡琰实际上已经被休,只是卫家顾及蔡邕名气,没有写一纸休书而已!无子,克夫,蔡琰被认为不祥之人,自然难逃被驱遣的命运。
蔡邕并未因为女儿的尴尬归来而难堪,反而是整天笑呵呵地,因为他迎来了自己的事业黄金期。
189年,中国最有权力的三个家庭,整天忙着发丧:一个是天子刘家,四月十一日灵帝刘宏病死,七月份甘陵王刘忠病死;接下来是灵帝的姥姥家董家,灵帝的姑舅表兄弟董重被何进逼迫自杀,六月七日灵帝母亲董氏暴死,疑似死于何太后之手;接下来的第三个家族是灵帝皇后何家,八月二十五日何进被宦官杀死,何苗被乱军杀死,九月初三董卓杀死何太后和其母亲舞阳君。
帮忙办丧事的人,从春暖花开到秋凉叶落,忙得不亦乐乎。忙完了,抬头一看,朝政大权落在了董卓手里。
董卓是来自西凉的武人。西凉是蛮荒之地,恶劣的自然环境塑造了边民强悍的性格,与汉朝的中庸性格格格不入;武人崇尚暴力,而汉朝一直推行儒家教化,文人思维主导社会运行。都说董卓的可恶之处是残暴滥杀,但是那些所谓儒家教化下的帝王,挥起刀时又何曾手软,只不过是刀法看上去温柔敦厚罢了。
董卓只不过是遇到了水土不服的问题,他在边关军队里形成的粗野作风,在矫揉造作的大汉官场遭到了强烈抵制。
来中原前,董卓听说中原人跑官买官是风气,现在他掌权了,盘腿坐在朝堂上,喝着大茶,等着大家来求官。可是望眼欲穿,也没等来一个人。
没办法,董卓咬咬牙,决定让自己犯贱,主动把官帽送出去,可是,大家见了任命书,就像见了催命符,一个个地避之唯恐不及。曹操被任命为骁骑校尉,逃到了陈留;袁术被任命为后将军,逃到了南阳。
渐渐地,董卓有了经验,再有任命时,任命书到的同时,监管人员也到了:哼,不想做官想跑,没门!被任命为平原相的荀爽,不得已踏上了赴任道路。董卓一定要过足任人为官的瘾,平原相荀爽还在赴任的路上就又被任命为光禄勋。荀爽做了三天光禄勋,又被拜为司空。董卓这样做,是因为愿意到他这里做官的人少之又少。不是中原人不喜欢做官,而是都认为接受了董卓的任命,节操就碎一地。
董卓当政之前,通用的恭贺语是“发财升官”,而董卓当政后,这一恭贺语就变成了“发财别升官”,“祝你官运亨通”则成了极其恶毒的咒语。
不幸的蔡邕,也“官运亨通”了,他接到了董卓的征辟令。早就厌倦了逃亡生涯的蔡邕,没有像曹操、袁术一样逃跑,而是赖在床上装病。董卓发怒了,发狠说:“老子有能力杀人全族,蔡邕马上就要摊上大事了!”
蔡邕不得已,灰溜溜地到京做官。连名动天下的蔡邕都来我手下做官了,谁还能说我没魅力!蔡邕的到来,让董卓顿生扬眉吐气之感。
一开始的三天,蔡邕每天的工作只有两项,上午报到,认识新同事,下午卸任,告别上午认识的同事。第一天,祭酒,在教育宣传口,职在外台;第二天,持书御史,在政法监察口,职在宪台;第三天,尚书,在勤务信息口,职在中台。三日之内,蔡邕周历三台,在各口都有了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