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道的信徒都要在家门口写上“甲子”二字作为标记,同时每天都要温习那道给人带来憧憬的咒语:“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今年正是汉灵帝光和六年(183年),干支纪年为癸亥,所谓甲子,是说来年。那么多的人信奉太平道,就是受到这道咒语的诱惑:哈,来年天下大吉,我们就能躲避瘟疫、大旱和洪涝了。人们不去要求政府,却一味祈求上天,这是因为对政府已经绝望了。这几年瘟疫不断,今年夏天大旱,到了秋季,甘肃一带黄河泛滥,内蒙古河岸决堤,而太平道说来年“天下大吉”,这多么让人振奋啊,因此越来越多的人皈依太平道。
将灵魂交给太平道的人,不过都是些活不下去的农民而已,像张世平和苏双这样的大商人,有能力把握个人的生活,所以他们不会在别人宣扬的什么来年“天下大吉”里寻找希望。作为成功的商人,他们认为现在的日子就很好了,什么“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不过是一群穷鬼在闹腾罢了。
“有本钱了,谁不想把生意做大啊!”张世平用商人的思路分析张角,“太平道已经如此壮大,张角肯定不满足于只做太平道的‘大贤良师’!”
“是呀,这么多信徒,只有从太平道获益,才会坚定地追随他们的‘大贤良师’,”苏双用商人的价值观分析说,“造反,只有造反,张角才能养得起这么多信徒!”部道神秘的咒语,告诉人们张角在准备造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按照五行相生学说,王朝按照木、火、土、金、水的顺序交替。汉朝宣传自己以火德保有天下,但是现在苍天——青之天子已经死亡,将会诞生黄色土德王朝。这一意思明确而叛逆的咒语如今大张旗鼓地流布于天下,可见汉天子是多么不得民心啊!
“张角其实知道自己很难成功,否则他也不会用虚无的咒语来造势了。”
“是呀,太平道信徒图的就是生存,当有人更有效地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的时候,他们就会背弃太平道。这人不管是谁,一定都是个乱世的奸雄。”
“是呀,有末世昏君,有大贤良师,有乱世奸雄,哎呀呀,哎呀呀,天下就要乱了啊,我们这生意怎么才能做下去呢!”
“必须找一个能保护我们的人!”
“是呀,你看天下的商人,但凡把买卖做大做好的,不是傍官府,就是傍地头蛇。”
“地头蛇!强盗啊!”
“现在的政府,还不如强盗靠得住。强盗知道遵守自己定的规矩,官府连自己定的规矩都不遵守。”
……
两百多里的路,张世平和苏双有足够的时间讨论找谁来保护贩马生意。在看到涿县县城鼓楼的时候,他们几乎同时说出了一个名字:刘备。
作为成功的商人,张世平和苏双有一个最符合经济原则的方案:扶持某个武力集团,为生意提供保障,这就好像自产自用,远比购买成品实惠。涿县楼桑村的刘备,正是马贩的理想人选。
“真幸运啊,我们做生意的地盘上恰好有皇族居住。”张世平说。商人是最熟悉商务地域内的人事的,因为做生意就得考虑人事。
“如果能把刘备吸收进我们的圈子,哈哈,那我们就有面子了。”东汉时候,经商总被视为不入流的末业,张世平和苏双总是有种穷得只剩下钱的感觉,他们亟须攀上一个身价高的人为自己镀镀金。刘备是皇族,有品牌价值,正好被马贩拿来贴牌长脸。
苏双说:“呵呵,他不过是一个卖草鞋的,他需要钱,我们能送出他需要的钱,他当然会听我们的。”
张世平说:“是啊,有这个年轻人在,在涿县就不会有人抢我们的马,就不会有同行抢我们的摊位,就会有人出头替我们讨债”
苏双说:“我看行,大耳朵有能量,我们的钱不会白投出去的。”
张世平和苏双各自伸出右掌,击掌,达成一致,这是他们拍板重大投资时的习惯性动作。
大桑树下,刘备和张飞、关羽并肩站着,当然刘备站在中间。
关羽:“我们的兵器不过是锄头、镰刀之类的……
张飞:“就是嘛,出来进去的,人家以为我们是去庄稼地里打短工呢。”
关羽:“我们的服装也不统一……”
张飞:“看上去,不是种地的,就是做小买卖的。”
关羽:“伙食也不好,上顿白菜萝卜,下顿萝卜白菜。”
张飞:“和猪吃的一样!和猪吃的一样!”
……
关羽和张飞说得唾沫星子乱溅,刘备总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酷酷的。其实,关羽和张飞也不指望刘备能说什么,他们只是喜欢在刘备面前无拘无束罢了。他们不要求刘备能给他们提供多么安逸的条件,只要是和刘备在一起有兄弟的感觉就好。
虽然是没怎么读书,但是刘备在卢植学院还是有收获的。卢植学院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各地信息交融,文化碰撞,刘备自此知道天下比大桑树高的树数不胜数,知道原来不靠编草鞋卖草鞋也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好,也知道天下即将大乱,到时连草鞋也卖不成。
既然不能卖草鞋,那干什么呢?毕业即失业,从缑氏山回来后,刘备并不着急找工作,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去工作,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交朋友。他很受朋友喜欢,人们喜欢他沉默寡言的闷骚,喜欢他和气待人的大度,喜欢他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这是一个朝不保夕的乱世,焦虑和恐惧是最普遍的情绪,但是只要来到刘备的大桑树下,人们就有了安全感。这个耳朵出奇的大,双臂长过膝盖的皇裔少年,安静沉稳,内敛谦和,精气神里却透露着猛烈大风暴的能量,他有着海一样的胸襟,每个人在他这里都能找到归宿感。周围的少年豪杰,纷纷聚集在大桑树下,心甘情愿地喊他大哥,这里面就包括张飞。喜欢读《春秋》的关羽,逃亡离家,就像浮萍一样随处漂泊,来到大桑树下,看到刘备,最后决定跟这人一辈子。
刘备一无所有,目前没有能力给追随者什么东西,哪怕一件像样的兵器,一副能够抵挡刀箭的铠甲,但是他可以给大家尊重,给大家兄弟般的情谊,因此源源不断的追随者前来投奔,好在他家很好找,找到那株标志性的大桑树就可以了,史书对此的记载是“年少争附之”。
可是,史书回避了一个最起码的问题:刘备拿什么来供养这么多人?兄弟情谊固然有强大的凝聚力,但是称一声兄弟而不给饭吃,兄弟们能坚持得住吗?把编草鞋的本钱都拿出去,够兄弟们喝几天稀粥?刘备总不可能把编草鞋的家传手艺教给兄弟们,然后领着大家走上大街摆地摊卖草鞋谋生吧?再说,关羽大老远地来投奔刘备,也不可能是为了学卖草鞋吧。
再说,这么多生活无着的年轻人在一起,天天舞刀弄棒的,你可以想象最可能搞出的事情是什么了。
答案很明显,刘备不过是组织了一帮黑道少年,然后到处收保护费而已。可能有的商贩不想被保护,那摊子就会马上被人踢,那时就会乖乖地交保护费了。
张世平和苏双的马队估计也没少交保护费,一来二去,这两个精明的商人就产生了投资刘备的想法。刘备这个年轻人有能量,可以帮助他们在涿县站稳脚跟,可以驱赶其他马贩,可以威慑无理压价的客户,可以催要欠款……经商,不靠政府,那就得靠刘备这样的人。
大桑树下,关羽和张飞停止了喋喋不休的抱怨,因为有两个人正向他们走来。他们认得,这两个人是中山国的马贩张世平和苏双,以前没少收这两个人保护费。家丑不可外扬,关羽和张飞是把刘备当做兄弟的,他们时时刻刻注意维护刘备的权威——刘备的权威,就是他们的权威。他们绝对不会在外人面前抱怨刘备提供的生活条件差,而是分别侍立在刘备左右,让刘备显得特有派儿。
张世平和苏双是来送钱财的。这是一笔巨额财富,关羽和张飞瞪大眼睛,张大嘴,连连惊呼:得收多少回保护费才能有这么多钱啊。
刘备淡定地望着张世平和苏双,说:“需要我做什么呢?”刘备想估量一下,马贩需要他做的事情,是不是值这些钱。被需要才会有价值,小时候卖过草鞋的刘备深深懂得这个道理。
刘备正需要钱,张世平和苏双正需要保护,双方本来无需谈判,但是谈判能强调自己的分量,因此他们还是装模作样地谈判了一通,最后达成了协议。
这是刘备人生的第二桶金,第一桶金是他在缑氏山学习时积攒的名气和人脉,例如和公孙瓒的交往。
有了钱,更多的人前来投奔,刘备成了涿郡的英雄。
政府失去了公信力和执行力,人们就会追随个人英雄。我们有段历史,刘备、曹操、孙坚这样的英雄层出不穷,如星空灿烂,我们该为之骄傲还是为之羞惭?
这是一个做人活不下去,做英雄或者奸雄才能活下去的时代。
做英雄,还是做奸雄?
曹操在思考。
孙坚在思考。
刘备在思考。
而那个叫张角的巫医,拥有几十万信徒的太平道教主,既不想做英雄,也不想做奸雄,只想做舍我其谁的救世主——大贤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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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单纯根据“夙贱罹孤苦”和“既无三徙教”尚不足以得出曹操幼年丧母的结论,但是结合另外一些史料,基本可以断定曹操幼年失去母亲,但不一定丧母。曹丕登基称帝,追谥祖父曹嵩为太皇帝,父曹操为武皇帝,母卞氏为皇太后。曹叡即位后,追谥祖母卞氏为太皇太后,郭氏为皇太后,生母甄夫人为文昭皇后,高祖曹腾为高皇帝,曹腾虽是宦官,但生前也有宫女吴氏与之同居,成为挂名夫妻,吴氏也被追谥为高皇后。一人做皇帝,祖祖辈辈得追谥,可是,曹丕与曹叡可是连挂名吴氏都追谥了,却唯独没有追谥他们的祖母或者曾祖母(曹操的母亲),这实在是不合常理。史家对这一点讳莫如深,未有丝毫记载,这里一定发生了为尊者讳的事情。如果曹操的母亲最终还是曹家人,那曹丕和曹叡没有理由不进行追谥,因此曹操的母亲很可能因故被曹家休了,可即使被休,即使在曹操发达后还活着,其行踪史家也会有所涉及,但是现在没有任何史料和曹操的母亲相关,因此曹操的母亲很可能是被休和死同时发生。结合《善哉行》,被休也罢,死也罢,曹操幼时失去母亲是确定的。
第二章 青萍之末
◎要是没有张角,曹操也许还是一个充作民主摆设的小议郎,孙坚还是一个得不到提拔的苦情县丞,刘备还是一个靠收取市场保护费度日的黑道少年。社会变平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在国家的废墟上,他们要构建自己的世界。
◎自卑与骄傲,叛逆与孤独,抵触与奋进,复杂的性格,碰撞,激荡,交融,在曹操矮小的身躯内迸发出强大力量,济南国的人,很快就感受到了这一力量的强大破坏力。
◎各地叛乱已经减了风头,军地两界需要的官员少了,朝廷颁布诏令,淘汰一些因军功而选拔的低级官史。孙坚这样的地方大员已经动不了了,只能拿低级官吏开刀。上天就是如此残忍,你若不足,他就从你身上拿走。有内部消息传来,怯战的刘备在被淘汰之列。
一 投身时代的熔炉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句朗朗上口的咒语,给人以无限的憧憬,谁不希望天下大吉啊!这句咒语一开始是用来煽动人心的,到了最后就成了约定起事的暗号。光和七年(184年),盼望已久的甲子年到了,太平道三十六方控制的地区,信徒家的大门上都用白土写着“甲子”二字,京城官衙的门上也写着这两个字,这透露出一个消息:官衙里也有太平道的信徒。
三月初五,就是甲子日。人们都是渴望变革的,在六十年(日)一轮回的历法周期中,甲子年(日)是周期的开始,被认为是天下有变的年份。甲子年的甲子日,双甲子,难道不会发生点什么吗?
一处处“甲子”,寻常的文字却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因为这本来就是太平道确定的武装暴动的日子。
暴动本来是极其隐秘的事情,但是张角选择了如此高调的方式传达起事的时间,这是因为他拥有太多的信徒,只能采取这种广而告之的方式。
这不可能不泄密,倒不是朝廷有多精明,而是因为太平道里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叛徒。张角只得将暴动时间提前到二月底的某一天,杀人祭天,八州三十六方,同时起事,杀向各地的官府。太平道的战士们以头裹黄巾为标志,历史教科书上称之为“黄巾起义”,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