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来了,催诸葛恪回京,诸葛恪不理。
诏书又来了,再催诸葛恪回京,诸葛恪还不理。
诏书又来了,又催诸葛恪回京,诸葛恪仍然不理。
……
代表皇帝旨意的诏书,在诸葛恪眼里已如废纸,因为他知道诏书反映的其实是孙峻的意图。
可是,诏书毕竟是诏书。一个月后,诸葛恪还是回来了。也有人说,诸葛恪回京并不是因为尊重诏书,而是因为他生病了。诸葛恪从不承认他得病,但是他身上总有药酒的味道。确定无疑,他是随身携带药酒的。
就是诸葛恪,让我的父兄(儿子、丈夫)死在了毫无意义的征途上。
就是诸葛恪,征走我耕田用的牛,却拉着一车尸骨回来。
就是诸葛恪,明明回师了,却还在外滞留一个月,让我没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
怨恨,失望,轻蔑,诸葛恪成了江东人最憎恨的人。
悲哀的是,诸葛恪却自我感觉依旧良好。他八月份回到京城,整齐的仪仗队走在前面,威风凛凛地开道,进入自己的府邸。
呸!裤子都被人家脱光了,还在那里正步走,显摆也不怕蛋疼。
回家之后,诸葛竦走上来,小心翼翼地说:“父亲大人,你应该先进宫面圣请罪!”
诸葛恪白他一眼,懒得理睬,转身吩咐手下:“把中书令唤来!”中书令就是秘书长,诏书颁发是其职责之一。这时的中书令由孙嘿担任。
孙嘿一路小跑赶来。诸葛恪厉声对他说:“你们这些人怎敢多次乱为陛下写诏书催我回京?”
诸葛恪是在敲山震虎,中书令无权决定诏书内容。一切都是孙峻搞鬼,诸葛恪就是要孙嘿为孙峻转达不满。孙嘿也是混官场的人,知道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说诏书是孙峻让下的吧,得罪孙峻,是活腻了。说诏书是自己下的吧,是活烦了。幸亏老子给起了一个“嘿”的名,孙嘿干笑几下,惶恐告辞,回去就打了病假报告辞职,没等辞职报告批准,就逃也似的回家了。诸葛恪和孙峻之间必有一争,孙嘿可不想夹在中间做牺牲品。
宫廷争斗向来在隐秘诡异中进行,可是诸葛恪却公然叫阵。他一贯这么追求表演效果。
诸葛恪听说他出征之后尚书台任命了一批县令、县长和其他职官。不用说,是孙峻在壮大自己的力量。诸葛恪毫不客气,宣布这些任命全都无效,过后由他诸葛恪再另外任命。要知道,县令、县长的任命都是奏请皇帝批准的,诸葛恪这样做,根本是无视皇帝。虽然无视皇帝,但是他对皇帝身边的卫队却很重视,他直接把皇帝宫廷卫队全部更换,改用他亲近的人。宫廷卫队中最重要的是骑兵队,骑兵队的长官叫散骑常侍,诸葛恪特意安排亲信张约和朱恩担任散骑常侍。
他的操控力为何如此强大?这是因为他掌握着兵权。二十万大军虽围攻合肥新城而不克,但是诸葛恪成功地掌握了这部分兵权,而这几乎是东吴所有的野战军力量了。而且,他刚回京城,又向部队下达指令做好出发准备,说是要踏平魏国的青州、徐州。江东的各家各户又被征调兵役和军粮。每条街道都充满着对诸葛恪的诅咒。诸葛恪却很满意自己的控制力。
“诸葛恪,何弱弱,芦苇单衣蔑钩落,于何相求成子阁。”唱这首歌的孩子越来越多。后来,诸葛恪死的刹那,他才知道“成子阁”原来是石(失)子冈的反语,石子冈之所以叫失子冈,是因为这里是死婴的乱葬之地,后来很多死刑犯也都被埋葬在这里。石子冈之所以叫石子冈,是因为这里遍布五彩斑斓的石子。据说南朝时高僧云光法师在这里讲经说法,感动天神,落花如雨,成语“天花乱坠”正由此传说而来,石子冈因此更名“雨花台”。当然没有什么天降雨花,所谓雨花不过是地球岩浆从地壳喷出后渗进岩石内部,其中的二氧化硅慢慢分离出来逐渐沉积成的石英、玉髓和燧石或蛋白石。这个美丽的地方,却积淀着层层血腥。从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叛变革命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雨花台变成了国民党屠杀中国共产党和爱国人士的刑场。1950年,这里兴建了雨花台烈士陵园。
这首歌谣并无神秘之处。人们都能预料到诸葛恪的结局,私下议论时被儿童听到,童言无忌的孩子们感觉好玩,就编了这首童谣传播。
好朋友聂友知道诸葛恪将要大祸临头,但是也知道他不会听他忠告的,只好给滕胤写信说:“人强盛的时候,河山可拔;而一旦衰弱,别人表现出的情态就多种多样了。说起来真让人悲叹啊!”
很明显,要置诸葛恪于死地的人是孙峻。孙峻没有兵权,但是他的床上有一个善搞阴谋的姑妈。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说过:“一个好女人,是男人的一座伟大学校。”孙大虎显然不是好女人,不是一所好学校,但是垃圾学校培养出来的垃圾学生,往往更具有破坏性。
“诸葛恪攻打青州和徐州为假,操控军权为真。他正图谋造反。”孙峻对幼主孙亮说。孙亮这时只有十一岁,可能觉得造反还是挺热闹的事情。孙峻要杀诸葛恪,可以自己做主,但是需要孙亮配合,他要求孙亮降旨让诸葛恪进攻参加酒宴。孙峻说:“诸葛大人远征归来,圣上怎么也得慰劳一下。”孙亮困惑地问:“诸葛恪造反,怎么还要请他喝酒?”孙峻无法回答,只得摸摸孙亮的头说:“乖哦,皇帝你快下旨吧。”
到了宫门口,诸葛恪下了车,等候多时的孙峻殷勤地迎上来,对诸葛恪说:“如果你身体不行,那你可以以后再来,我可以进去向圣上报告一切。”看来,诸葛恪生病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了。
哈,我又没和姑妈搞,身体怎么会不行?诸葛恪冷笑。
他哪里知道孙峻早就在酒宴帷幕后安排好人马,单等诸葛恪来送死。孙峻唯恐有人泄密,就亲自在宫门口迎接。他想确保诸葛恪从车上下来,然后直接进宫,这中间见不到闲杂人等。自恋无比的诸葛恪还以为孙峻是在欢迎自己呢!
诸葛恪事先安排在皇帝身边的亲信起了作用。当他走进宫门的时候,散骑常侍张约、朱恩把一张小纸条偷偷地塞到诸葛恪手里。
“今日宫内布置异常,疑有他故。”诸葛恪看完字条,急忙向外面走去。
事情的走向因为偶然而改变。诸葛恪还没等走出路上的阙门,就遇上他的亲家滕胤。天子请客,自是重大新闻,滕胤自然知道诸葛恪来宫中是干什么的,现在看到诸葛恪往外面走去,就好奇地问:“皇帝请客你不去,现在干什么去?”诸葛恪不想承认自己在躲避,就编了一个很神童的谎言:“我突然肚子疼,进不去了。”
和皇帝喝酒也是工作啊,带病工作是美德啊。滕胤说:“你自从出征后,还未见过天子。现在圣上摆设酒宴慰问你,你也到达宫门,还是勉力走进去吧!”滕胤的这番话泄露了一个事实:诸葛恪回京这么长时间,从未面见皇帝,却自作主张干这干那直至伐魏,这也太过分了。
诸葛恪见无法继续在滕胤面前卖萌,就把那张字条拿出来给滕胤看。
“那你快回去!”滕胤大惊。
要是滕胤不这么说,诸葛恪可能就回去了。滕胤这么一说,反倒激起诸葛恪的好强之心,他一撇嘴,说:“孙峻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我只是担心他在酒里下毒罢了!”他命人从车上拿出自己的药酒,带着进去了。
毕竟出生在仕宦之家,诸葛恪对官场手段还是有所认识的。他佩带宝剑穿着鞋子进入殿堂,先向孙亮走程序地表达谢意,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剑履上朝是违背礼仪的。古代臣子面见圣上必须解下佩剑,脱下鞋子,要想带着宝剑穿着鞋子面圣,必须获得“剑履上朝”的特权才可以,而诸葛恪并未获得此等资格。他这样做,显然是为了防备孙峻——到时搏斗起来少吃亏。
侍者斟上酒,诸葛恪迟迟不饮。孙峻体贴地说:“你的病未痊愈,应该有常服药酒带着,你自可服用。”诸葛恪这才放心,于是单独饮自己带来的酒。
喝了几杯酒,孙亮进到内室里去了。马上就要血溅三尺,可千万别吓着孩子。
孙峻则彬彬有礼地向诸葛恪说抱歉,他说要到厕所一趟。诸葛恪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诸葛恪端起一杯酒,一扬脖,一饮而尽:哼,吓尿了吧!
他放下酒杯,只见眼前晃着一把闪闪的刀。孙峻着短打扮,拿着刀站在面前,大声喊道:“有诏收诸葛恪!”
诸葛恪大惊,跳起,宝剑还未拔出,孙峻的刀就暴风骤雨般地砍了过来……诸葛恪就这样太过简单地死去。
张约从旁边赶过来杀孙峻,可惜刀术不精,却只砍伤了他的左手。孙峻回手一刀,正好砍断张约的右臂。
这时,宫廷卫队都跑了进来,这可都是诸葛恪安排的亲信啊。孙峻说:“要诛杀的人只有诸葛恪。现在他已经死了。”既然主子已死,那再效忠也无人行赏,宫廷卫队没有一人为诸葛恪报仇,他们反而接受孙峻命令,将刀剑放回刀鞘,然后把现场打扫干净,让孙峻继续喝酒。
别看孙峻旁若无人地喝酒,他心里却在计算着追杀诸葛一家的骑兵到了没有。孙峻早就把捕杀诸葛恪家人的环节布置好了。诸葛竦听说了父亲被害,急忙与弟弟诸葛建用车载着母亲逃走,可是还是被孙峻派的人追上杀了。诸葛融及其三子也被杀。诸葛恪的外甥,也就是张昭的孙子张震等人,也被诛杀三族。而无辜的聂友,孙峻想将他流放到郁林郡做太守,但是他却忧惧而死。
诸葛瑾生前一直担心诸葛恪会带来败家之祸,在他死去十三年后,这一担心还是变成了现实。诸葛恪父子三人的尸首挂在刑场上示众,前去观看的人超过好几万人。尊重死者是文明,但是江东人并不打算放过死了的诸葛恪,都抬起头,对着诸葛恪的头颅痛骂不已:畜生,你把我家祸害苦了!
“诸葛恪,何弱弱,芦苇单衣蔑钩落,于何相求成子阁。”
这死亡预言并不神秘,因为它说出了活着的事情。
三国那些人那些事·霸主卷
自序
在历史里搜索幸福
“古今人才之聚未有盛于三国者也”,清代初年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这样说。三国只有几十年的时间,短短一个历史瞬间而已,但这一瞬间却惊艳无比,因为这段历史时期涌现出的英雄,甚至比一些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时代还要多。
三国历史的精彩在于它的金字塔顶尖并非一个点,而是三足鼎立。南宋词人辛弃疾写有这样的词句:“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三国历史因为曹操、刘备和孙权的相遇而精彩。
可是,一遍遍地翻着史书,在那些功业文字里,我却读出了血腥。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三国争霸,并不是外御其侮,而是内阋于墙,无论是胜利之花还是失败苦果,都是种植在国家废墟之上的,以百姓鲜血浇灌而成的;无论是曹操,还是孙权,或者刘备,谁都不是在创造和建设,而是在消耗和摧毁。假设一下,要是他们不做霸主,那当时中国就少了三位追逐功业的血腥英雄,而可能多了三位拥抱幸福的世俗男人。可是,历史没有假设,事实是他们做了霸主,但是都活得很痛苦,而天下也变得千疮百孔。既然都说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天下人,那他们为何不能成立联合政府而携手造福万民?
或许生活太平庸了,面对浩如烟海的历史,我们更喜欢搜索功业,并将那些缔造所谓功业的人视为英雄。可是,能够摆脱功业诱惑,甘愿和平庸的人一起沉沦在平庸中,在红尘里幸福着的人,又何尝不是英雄?
在三国历史上,益州牧刘璋就是《金瓶梅》里的武大郎,是无能窝囊的代名词。刘备围困成都,双方相持不下,在城里军民都发誓死守的情况下,刘璋却不忍心再让百姓苦战,打开城门投降。有时,放弃比坚持还要困难,适时果断放弃,何尝不是智者?而刘璋的放弃,并非是妥协求生,而是舍身饲虎,心里装着百姓而放弃私欲——从这个角度说,刘璋是一个人性世界里的英雄,他给了别人幸福,自己也拥有幸福。刘璋投降后,刘备如数返还他的家产,又让他迁到公安,从此,刘璋过着面朝长江春暖花开的安稳日子,而刘备却还要为功业拼杀。最后,刘备兵败夷陵,一病不起,在愤懑和恐惧中离开人世。
做幸福的刘璋,还是痛苦的刘备?这个问题其实不那么容易选。一面是幸福的召唤,一面是功业的诱惑,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这时,我们会想起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那个无解的命题:做一个痛苦的思想家还是做一头幸福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