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娘娘驾到,有何吩咐?”甄小诗低头小心翼翼地问着。
“昨日有地方官员进贡,特意送本宫一匹绸缎,可惜花色太过俏丽了,不太适合本宫。”韦妃道,“不如赠与甄执事做两件家常便服,才不至于浪费。”
说着,长袖一挥,立刻有宫女捧着沉重的绸缎展示在甄小诗面前。
她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极罕见的水湖丝。这、这连武皇都不太舍得穿的!
“娘娘……”她心里霎时七上八下,“属下不敢接受。”
“怎么,嫌弃?”韦妃眉一挑。
“不……是太贵重了。”
“一块布而已,哪算得了什么?”她找足了借口,“我身边实在无人可送,搁在库房里沾灰岂不可惜?”
“娘娘可以送给上官学士啊,她比属下更匹配。”
“送她干什么?”韦妃轻哼,“本宫从来就不喜欢她。”似乎忆起庐陵王与上官婉儿的旧情,颇为懊恼。
“娘娘如此看重小诗,不知何故?”她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呵,甄执事真是聪颖过人。”韦妃点头笑道,“本宫也不说暗话,昨天本宫前去给皇上请安时,似乎是甄执事在一旁伺候的,对吧?”
“对。”如今除了早朝议政,武皇日常的行动言语,皆由她记录。
“都怪本宫太过心急,庐陵王回京都这么久了,皇上却迟迟不立太子,本宫一时忍耐不住,在皇上面前多了几句嘴,不想却惹得皇上大怒。”
的确,她记得,昨天韦妃与武皇之间有过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执。
“本宫与皇上的交谈,你可全都记下来了?”韦妃试探地问。
“当然。”甄小诗依旧恭敬垂首,不动声色。
“那……”她忽然抿唇,小声道,“本宫的自言自语,你也记下了?”
“哪句?”
韦妃有些难以启齿,“就是……那一句。”
呵,她懂了,那一句。
昨天韦妃大概真是气急败坏,与武皇争执之后,兀自嘀咕骂道:“妖婆!”幸好武皇离得远,年纪大了又有些耳背,没能听见,否则那场争吵不可能就这样平静收场。
“那是属下的职责所在,当然全都记下了。”她实话实说。
“这些记录……皇上会看吗?”韦妃提到关键问题。
“偶尔翻翻。”
“这么说……是有可能看到了?”
“对。”甄小诗一五一十,答得坦白。
“甄执事,你也知道,庐陵王好不容易才得以回宫,脱离了房州那苦寒之地,若是因为本宫而再受牵连,你让本宫有何颜面再苟活于世?”韦妃倏地换了楚楚可怜的嘴脸,哀求道,“你……能帮帮本宫吗?”
“娘娘不必如此言重,有话直管吩咐。”此时此刻,甄小诗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
“你冰雪聪明,还用我言明吗?”
“娘娘是希望我私下删掉那句话吧?”有些话不得不言明。
韦妃浅笑,“知道就好。”
“娘娘送我礼物,也是为了这个?”
“无事不登三宝殿。”
“若是属下拒绝呢?”
“什么?”韦妃神色一凝,“拒绝那匹丝绸,还是拒绝本宫刚才的请求?”
“两者皆是。”甄小诗笃定地答。
“你……”韦妃愕然,“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本宫是从不求人的!”
“多谢娘娘给我面子,可惜属下不敢擅改书记,这可是杀头的罪。”从她穿上官服那一刻起,就发誓要尽忠职守。古往今来,她最崇拜的就是那些连皇帝犯下的过错都敢一一记录的史官了。
“好好好……”韦妃被她气得火冒三丈,“当时除了你,还有谁听见本宫的话语?”
“似乎没有。”
“那本宫也可以说是你栽赃陷害!”
“属下与娘娘无怨无仇,为何要陷害栽赃?”甄小诗反问。
“你忘了?”韦妃脸上忽绽诡异笑容,“当年庐陵王被废,只因想提拔我父亲为侍中,武皇不满,认为裙带之风不可长,因此将庐陵王贬到房州。而当时本宫为保其安危,曾指出提拔一事皆因你父亲在内的一票官员唆使。武皇闻言后更加震怒,连贬你父亲三级——难道你们甄家会不恨我?”
“原来说的是这件事。”她镇定道,“那时我还年幼,不太记得了。”
“你说,有了这样的芥蒂,你的纪录,皇上会全信吗?”韦妃得意扬扬,以为胜券在握。
“皇上之所以能为明君,自然有明察秋毫的能力。”甄小诗倔强地答。
“你!”韦妃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吐出一句,“好,有志气!那就瞧瞧皇上到底会不会明察秋毫!”
说完,她拂袖离去,留下满腔怒火在这空间里残留沸腾。
甄小诗摸了摸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自知惹了大祸。然而,她情愿光明磊落地接受命运的裁决。
第3章(1)
“大人,甄执事被皇上派来的人押走了!”司徒莹匆匆来报。
押?她犯了什么过错,居然会惹得皇上对一个小小执事如此大动干戈?
武承羲感到心尖一紧,一种前所未有的忐忑涌上胸间,对任何人与物都能冷眼旁观的他,发现自己原来还会有这样的情绪。
“别急,我到皇上那儿瞧瞧。”他强装镇定,淡淡地道。
脚下却无法克制地飞速疾行,没多久,便来到武皇的寝宫。
宫里气氛有些异样,只见韦妃正立在武皇身旁委屈地垂泪,甄小诗则俯首跪在地上,四周一片沉寂,只等着武皇开口。
“承羲,你来得正好。”武则天一边对镜梳妆,一边缓缓道:“这儿有件棘手的事儿,正要与你商量。”
“皇上,你可要替臣媳作主啊!”韦妃率先哭诉,生怕武承羲的到来会使事态扭转。
“娘娘受了什么委屈?”他则冷静地瞧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让甄执事跪在这?”
“哼,我会如此委屈,正是因为你的好下属!”韦妃未等武则天答话,就先发制人,“她陷害本宫,离间本宫与皇上之间的感情!武大人,你说此事如何处理?”
“哦?真有此事?”武承羲挑眉道:“娘娘可否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知微臣?此刻微臣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绪。”
说着,他往甄小诗所在方向望去,只见她瑟缩着,泪水涟涟沾湿了发丝,可怜的模样让他有些心疼。
“武大人,你可知道,当年庐陵王被废之时,甄执事的父亲曾受牵连,连降三品?”韦妃道。
“听说过。”他不动声色,依旧露出恭敬的神色。
“甄执事为此怀恨在心,把一切根源归咎于本宫,伺机报复。”
“哦?如何报复?”
“前日本宫与皇上因为小事争执了几句,正巧甄执事当班,便胡乱撰写书记册,诬陷本宫对皇上不敬!”
“如何撰写?”
“她……她冤枉本宫,说本宫辱骂皇上为妖婆!”韦妃嚎啕大哭,“天地良心啊,本宫自幼对皇上敬重如母,况且刚与庐陵王自房州返京,每日安分守己、如履薄冰,生怕再惹皇上生气,重回那苦寒之地,怎敢辱骂皇上?”
“韦妃,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好像朕亏待了你们夫妻似的。”武则天忽然冷冷道。
“皇上,臣媳不敢……”韦妃仓惶跪下,“一时情急,口无遮拦,望皇上恕罪!”
“承羲,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置?”武则天并不理睬她,转身对着侄孙,语气之中似有商量的余地。
“微臣不信韦妃娘娘所言。”武承羲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什么?”韦妃叫道,“武大人,难不成你怀疑本宫在胡说八道?”
“臣不敢。”他不卑不亢,平静的脸上乍现一抹浅笑,“只是害怕有所误会。凭臣对甄执事的了解,她是不会随意诬陷人的。”
“真的?你信她?”韦妃挑衅道。
“信。”他简洁地答,语气充满不容置疑的肯定。
的确,他信任她,这样说并非为了包庇自己的下属,而是从初识的那天开始,他就坚信她的为人。她是这浑浊的宫廷里惟一没被污染的美玉,晶莹剔透。
甄小诗的身子在颤抖,她没料到他会如此力挺自己,在面对强大的武皇与韦妃时,态度如此从容不迫。她终于敢微微抬眸,想向他投以感激的神情,然而,在和他四目交接的刹那,她却慌乱避开,因为,那炯亮的眸子如箭般射入了她的心,让她有些意乱情迷。
“你们两相争执不下,叫朕如何裁决?”武则天如隔岸观火般,露出笑容,悠悠道。
“臣想请问韦妃娘娘几个问题。”武承羲主动发问。
“韦妃,你可同意?”
“问就问!”韦妃摆出一副谁怕谁的姿态。
“按照娘娘所说,甄执事刻意陷害娘娘,乱写书记,可是书记册除了皇上之外,无人有权翻阅,敢问娘娘是如何得知其中内容的?”他提出关键质疑。
“很简单,就是甄执事本人告诉我的。”她有备而来,“她以此来威胁我,勒索钱财。”
“娘娘答应她了?”
“当然没有,本宫了解到她的企图之后,立刻上奏给皇上。”
“娘娘,这话里有些矛盾,承羲不解。之前娘娘说,甄执事为了其父被贬一事想向您报复,为何却只勒索些钱财而已?”
“勒索钱财也算……报复吧?”韦妃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漏洞,清了清嗓子掩饰不安。
“好,就算是。敢问娘娘,甄执事是在何时何处向您勒索的呢?”武承羲微微笑问。
“她写信把我唤到她的住所,我的宫女都可以作证。”
“那她信上可有说明约娘娘相见的原因?”
“那倒没有。这种事,总要当面说才好。”
“那就更奇怪了。区区一封不明原由的信,就能让娘娘纡尊降贵,移步到一介小小执事的房中?以臣平日观察,娘娘不像如此亲民之人啊。”
“你……”一番话问得韦妃哑口无言,只能瞪眼,“我就是好奇,所以去了她房中,如何?”
“臣觉得此事万般蹊跷,恳请皇上明断!”武承羲向武皇郑重请示。
“你们啊,相执不下,又都拿不出确实的证据,让朕如何决断?”武则天微微一笑,“韦妃,或许甄执事并非刻意诬陷于你,她的确听到你骂朕了呢?”
“皇上……若不相信臣媳,臣媳宁可一死!”韦妃立刻跪下大哭。
“别这么激动,朕的话还没说完呢——或许,是甄执事听错了呢?要知道,耳听无凭,听错个一两句,也属情有可原。”
“不——”一直乖乖俯首的甄小诗这时猛地抬眸,“皇上刻意治属下的死罪,若说属下渎职,属下宁可死也不认!”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愕地望向她。
“甄执事,不得无礼!”武承羲眉心一蹙,急忙绕到她身边低语,“这是在给韦妃台阶下,也顺便可以免了你诬陷的嫌疑,你还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吗?莽撞!”
“皇上——”甄小诗却不看他,只对着武皇直言道:“属下自幼的心愿,便是做一个称职的女官,像上官学士那般,为天下女子扬眉吐气。死不可怕,就怕死了还要蒙辱,如此就算到了阴曹地府,属下也无颜再投胎做人!”
她眉宇间迸发出一股英气,小小的身体似有强大力量,让她瞬间由渺小羸弱变得光芒万丈,武承羲意外地望着她,眼神里有几分欣赏的神情。
“好,”武则天颔首绽笑,“有骨气,朕喜欢!你断定自己那日没有听错?”
“没错。”甄小诗执着道。
“晨曦理红妆,镜对夏日窗。裙系风间带,万千素手忙。鱼贯明园区,姹紫嫣红望。三宫并六院,谁人万古芳?”武则天忽然淡淡道:“这首名叫《宫嫔》的诗,是当年徐婕妤的兴起之作,朕那时还是太宗皇帝的才人,听了两遍便记下了,直到今天,仍然觉得意味犹长……”
她忽然止住了话,四周也跟着鸦雀无声,因为猜不透她为何忽然吟诗。
“甄执事,既然你记性好,过耳不忘,不如就把方才这首诗再吟一遍吧!”武则天换了冷凝面孔命令道:“否则,朕就治你渎职之罪!”
甄小诗一怔,没料到裁决的方法居然如此简单。
她是能完全背诵出方才的那首诗没错,可如此一来,她虽能豁罪,韦妃却会因为辱骂武皇而遭罪。她不在乎韦妃的安危,只是庐陵王亦会再受牵连,如此一来政局将再度失去平衡,恐怕又会引起一番动荡吧?
有什么办法,可以两全其美?
她屏息,陷入深深矛盾之中,抬起头,注视武承羲的方向,寻求援助。
“怎么样,背不出来吧?”一旁的韦妃以为自己获胜,得意扬扬地嘲讽。
武承羲靠近,焦急道:“真背不出来?”
“属下只是担心庐陵王……”她言简意赅地说。
霎时,他明白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