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慢慢地转过头来,她的拳头打在他脸上,他连眼也不眨。顷刻间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那里竟有了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狰狞的仇恨。同时她瞥见个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红糊糊的一团,他的拳头打中了她的胸骨边胃后太阳神经丛上方。
那一拳把她打到了屋子对面,她的头撞到右窗户下的板壁上。她想呼吸,一阵惊人的剧痛在她胸口扩散开来。
珍妮弗过去也曾被打得昏死过去,但这一次肯定是痛苦多了。难道是大卫打断了她的肋骨?她电影慢扶住窗框站了起来,往血红的窗户看了出去。窗外,太阳已经完全下了山。然而六角形的窗玻璃却比以前现加明亮了。现在她看清了右窗上那个人形的面孔……
那是一张跟大卫·卡迈克尔极为相似的面孔,银色的头发和其他,正从六角形玻璃窗上低头看着她!
她站了起来,但是一吸气便引起肺部十分剧烈的疼痛,两腿又瘫软了。凯思这时已经躺在地下,大卫背对着珍妮弗向他弯下身去,凯思再也不出声了。
珍妮弗想起了沟对面他家车道上保尔的车。前门没有关,保尔一定已经进了门。楼梯上梳洗间里有一个电话,她想溜出这间血红的房子去打电话。
但是即使最轻微的呼吸她也感到疼痛。
她明白这时如果想站起来恐怕会晕倒。于是便手足并用往滑动门爬了过去。
“不行,挡住她!”珍妮弗听到从头上直接传来那厚重的声音,“不能让她离开这屋!”
是谁在说话?她抬起头,一阵晕眩。
屋里的光在跳动,似乎配合着一颗巨大的心脏的节拍。大卫站到她的身边。他腰上的浴巾掉了。他已经成了赤条条的人。
“珍妮弗?”他问。那张脸因恐惧与关心而扭曲了,跟窗户上那幅蚀刻像一样。“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他说着伸出了手。
她不让他碰她,而且向他盲目打了一拳。一切都泛着红光,她的手、地板,还有空气本身。但是不过几尺之外便是大厅。大厅新涂成了蓝灰色,那颜色还是她挑的,为了跟饭厅搭配。
她用手拖着自己往门外爬去,刚爬到门边,大卫却抢到了她的头前,两条光腿跨在她身上,伸出双手抓住两边的滑动门的铁环,猛力一关……
保尔·奥尔逊惊醒过来,一时还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后来才感到那本杂志还摊开在膝盖上,还在他打瞌睡前放的地方。
但是现在他那屋子——凯思和珍妮弗的起居间——已经黑了。他站起身来摸索着墙上的开关。熟悉的起居室间亮了。但是他刚才看书时就在身边的灯怎么了?是灯泡坏了么?
他揿了揿电子表的按钮,数字亮了:八点十四分!分已经睡了半小时,凯思和珍妮弗怎么还没有回来?
也许他们的车胎漏气了吧?可是凯思邀请的古董商呢?这位大卫·卡迈克尔先生也早该来了。难道是要他到那边新房子去跟他们见面么?
当然——那边车道上停了两部车!但是,凯思和珍妮弗为什么没注意到他的车已停在他们家车道上,给他来个电话呢?
他出了大门,顺手又带上门,可是在他把自己的车退出车道之前,不禁又犹豫了。保尔相信永恒的生命,也相信上帝的无限仁慈。但他不能不承认此时自己很着急,甚至有些害怕。
去年圣诞节,珍妮弗在送给他醉桃的同时还送给他一个朴素的银十字架,带着银项链。因为那是个私人礼物,还因为他不愿意叫人感到太教士气,所以他一向把它挂在衬衫底下。这时他却注意到了脖子后的银链,便把十字架拉了出来,挂在黑衬衫外面。
在他开进新屋车道的时候,他的车灯照亮了珍妮弗的蓝色达森B…210,那车和一辆绿色奔驰车停在一起。他把自己的车停在后面,下了车。
在他面前耸立着那幢维多利亚式两层小楼。楼上有灯,但楼下却几乎一片黑暗,只有屋后一个窗户依稀漏出点朦胧的光来。
大门大开着。但保尔没进门,仍先在门框上敲了几下。没有回答。他便走了进去。左边是一道扶梯通向二楼。前面,在一道狭窄的走道尽头有一盏灯亮着,似乎是厨房。
这地保尔听见了一种低抑的抽泣,他仔细听了听,走进了起居室。前面是一间黝暗的凹室,那哀恸的声音便从那里传来。
他看见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靠近那房间的小小的壁炉。那人赤着脚,穿了一件毛巾浴衣。他似乎不觉得保尔进了门!
“怎么啦?”保尔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人显然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保尔。“你是冠斯特先生么?”他问,在微光中眨着眼,“请你把这个——”
“不是,”保尔说,“我是保尔·奥尔逊,凯思的弟弟。”
那人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僵硬,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很高兴见到你,奥尔逊先生,”他说,握着保尔的手,“我是大卫·卡迈克尔。”然后望了望门外。保尔看见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我能问问是什么时候了么?”
保尔按了按数字表按钮,红色数字规规矩矩显示出:八点二十一分。
“谢谢,”大卫叹了口气,“但愿他能来。”
保尔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你说的是凯思么?”
但是卡迈克尔摇了摇头。他显然精神恍惚,心不在焉。
“珍妮弗的车在外面,”保尔说,“你能告诉我她在哪儿么?”
大卫异样地望了他一眼,便转向了别处,“她不愿理我,”他小声说,“她的头部受了伤。”
保尔毕竟是个牧师,在弥留的病床边和医院里的侯诊室里他常常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不成调子的话。他眼前的这人不光是精神恍惚——他是吓傻了!
大卫慢慢出了凹间,往走廊走去,保尔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到厨房的灯光下,保尔才发现大卫的左拳破了,肿了起来,下唇流着血。他满面泪痕,面颊和下巴也都有青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她在里面,”大卫举起左手,指着楼梯下一道敞开的门,手上还捏着那个东西。
保尔立即看到了珍妮弗那双眼睛,瞪得很大,含着恐怖。她在滑动门里的地板上,向左躺着,双膝收拢,靠在胸前,似乎极为痛苦。
保尔不自觉地寻找着电灯开关,却没有找到。不过从大厅后部厨房射来的光已经相当亮了。
“珍妮弗?”他在她身边跪下,说。但是珍妮弗却双目僵死,再也看不见东西了。她手鼻子和右耳有斑斑点点的黑迹。保尔摸摸她的手腕;肌肉已经凉了,硬了,脉搏完全停止了。
他抬起头来,屋里远处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个人四仰八叉躺着,穿着工装衣裤,身边的地板上有一条浴巾,沾满深色斑点。他好象停止了呼吸,脸上有一片什么阴暗的光滑的东西。
保尔去摸脉,却碰到了复杂的破裂伤,折断的臂骨从皮里伸了出来,白得瘮人,摸上去略觉潮湿。保尔打了一个寒噤,又去摸那盖在脸上的奇怪的膜。那东西湿漉漉、粘湖湖、冷冰冰地贴在前额上!
“啊,天哪!”保尔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人的后颈皮已经揭下,盖在眼睛和嘴上。保尔牵开那层皮,看出了那人的面孔。是凯思!
保尔慢慢走起身子,使劲压着恶心和惶恐。在需要教士给人以力量和理智的严重时刻,保尔曾多次要求自己头脑要清醒,甚至要冷酷。他现在需要的正是这个。这种刺激和哀伤只能在以后去体会,但不是现在,因为他身后大厅里那穿着白色毛巾浴衣的是一个狂人,刚刚杀死了两条生命。
保尔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转过身来。但是大卫·卡迈克还站在走廊上,等待地望着前门。
保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大卫根本没想起凯思,却好象很关心珍妮弗,也许那是对付他的办法……
保尔从六角形屋出来,强打出一副笑脸:“我觉得珍妮弗问题不大。”他温和地说。
大卫·卡迈克尔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他的目光似乎呆钝茫然,但也带着怀疑。
“不过她得要找医生,”保尔说,“你有电话么?”
卡迈克尔点点头。
要有礼貌!保尔对自己说。要非常非常有礼貌!“你告诉我电话机地点,我给珍妮弗请个医生来,行不行?”
卡迈克尔引路上楼,保尔跟在他身后。他发现赤脚踩成的血迹一步一步地减少。大卫在杀人之后一定立即上楼去过。
大卫上了楼便往右走,引着保尔进了一个宽大的梳洗间。那儿角落里有一副锻炼器械。屋子对面是一张高雅的东方式桌子,上面是一个白色的电话机——旁边是西切斯特卜特南地区电话簿。
“医生要来看你的伤,”保尔告诉大卫,“在他来之前你要不要休息休息?”
大卫忧伤地点点头,走到梳洗间那边的卧室去了。
保尔跪下身子抓住电话簿。他的手开始发抖,他要寻找的地址却在内封面上。保尔拨了号——所幸的是,刚一拨号就有人接。
“我是查巴夸警局,”对方说,“麦金泰尔警官。”
“晚上好,医生,”保尔使声音保持平和稳定,“我是保尔·奥尔逊牧师,基督派教士。我们这儿出了点小问题,是两个人。如果你能来一下,我的朋友会感激你的。”
停了一会儿,保尔听见兹兹声,说明电话已经录音。“你那儿有人吗?”警察问,“你能说话吗?”
保尔瞥了卧室一眼,见大卫坐在床边,瞪着眼回望着他。
“我看不必说了,医生,”保尔回答,“不过,你能出诊吗?我们是在——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房子的号码。但是是在夕照溪胡同。从七一二号奥尔逊家转个大弯就到,是一幢新房子。”
“啊,好的,”警官回答,“那是666号!我们立即派车送一小队人来。”
“请告诉救护车别闪光,也别鸣笛。”保尔说,“病人不宜激动。”
“明白了,”警官回答,“小心牧师。”
“谢谢,医生,”保尔回答着放下了话筒。他突然发现大卫正站在他身边。把他吓了一跳!但是大卫此刻一脸惨白,筋疲力尽,样子比刚才还要疲惫,现在裹在那毛茸茸的白色浴衣里的好象是个老头子。
“医生马上就来,”保尔温和地微笑着,“你为什么不回到卧室去等他们?”
“但是八点三十分冠斯特要来!”大卫说。“我要还他古币。他来的时候请你还给他好吗?”
“还给他什么?”保尔问。
大卫缓慢、痛苦地张开左手手指。他的手掌里有一个难看的古铜币。那铜币周围的手起了泡,而且烧伤了。保尔一拿那重甸甸的铜币,大卫手上的一层皮也跟着揭了下来。
“疼,”大卫问。
保尔现在觉得那铜币是凉的。但是大卫拾起它的时候一定正烧得通红——可首先,他为什么不把它丢掉?
“医生会给你手上敷药的,”保尔说,“上了药你就不疼了。你还是休息去,好吧?”
大卫又回卧室去了,保尔把那奇怪的钱放进了口袋,往楼下走,走了一半,听了听。没有脚步声!大卫显然是留在卧室了。
保尔打开前门走进门廊,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到目前为止,夕照溪胡同还没有车灯出现。但是警察马上就要来了。第一小队人到达之后将会发出无线电要求支援——凶杀案侦探、现场摄影师、法医。路上要设路障,整幢屋子将包围起来;保尔和卡迈克尔,还有那位冠斯特——如果他来了的话——都会被带到警局讯问。
他回到屋里,走到楼梯下的小屋前,审慎地转过身子,背对着滑动门。他回忆起去年圣诞节凯思和珍妮弗的样子:两人都笑容满面,身体健康,深深地相爱。保尔闭上眼,背诵起第二十三首赞美诗:
“他让我躺在绿草地上。”这话令他想起身后大理石地板上躺着的两具尸体。但是保尔继续背诵下去。“是的,虽然我走过死亡阴影之谷,我……”
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孤独,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
保尔睁开眼来,一道猩红的光从他身后的屋子射出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对面墙上。是警车来到了夕照溪胡同么?但是那光不象警车般闪动,那是一种平静稳定的光,而且越来越亮了。
他转身一看,那强烈的红光来自六角形屋里!保尔眯缝了眼睛望着那突然射来的光,看见了凯思和珍妮弗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尸体,还有那在空中凝聚起来的庞大的形象。
他辣然地看着那庞大的东西在他眼间成形。上身倒象是人,可是其他的部分呢?一部分象爬虫,一部分象羊。那东西非常巨大,只好靠那双不成样子的腿蹲着。即使如此,它那宽阔的肩头也几乎碰到了天花板。
它慢慢地转过巨大的头,瞪着他。那双眼睛——欢乐的、聪明的眼睛——之间总有一英尺之宽。额上那双弯曲的角长到了一起,形成了一顶皇冠。
那东西向保尔伸出一只手臂。然后一条应当是嘴的缝裂开了,说出了他的名字。
“保尔,”它说,“把那钱交给我。”
尾声——未来的666号
从五月四日起,侦探法兰西斯·迪米里阿中尉就一直注意着报上登载的奥尔逊凶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