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说这些做什么!”还是崔员外开口,打住话,吩咐一位婆娘道:“快去宰鸡杀鸭,给大少奶奶补身子。”
“要宰前半年养的那只鸡母吗?”婆子钝钝的问道。
崔母抢着恶声道:“没宰那只要宰哪只!不会下蛋的鸡母养著作啥?不宰来吃,难道要当神明供着?”根本借题发挥。
婆子没事讨一顿骂,怏怏地走了。二乔不巧悄悄抬起头,和崔从诫目光不巧撞着,崔从诫脸色铁青,撇开了脸,一肚子闷气。
“好了,大家都回房休息吧。”崔员外挥挥手。
崔母嫌恶地瞪二乔一眼,哼口气摇头离开。崔从诫跟着转身,理也不理二乔。
“相公──”二乔叫住他。
他不耐烦的回头。
“我……呃,都是因为我的关系,连累你受委屈了。”二乔低声抱歉。
一整夜没合眼,脸色蜡黄且有些浮肿,泛着黏腻的油光,崔从诫一阵反感,露出嫌憎的表情,白了她一眼。
“我没事,你不必多心。”勉强开口,算是安慰。
二乔浅浅一笑,望着他,看他额前抹了些汗,拿出绢子,上前靠近他,道:
“瞧你一额汗,我替你擦──”
“不必了!”崔从诫不耐烦地挥开她。
绢子掉落在地上,他不知是否存心,踩着绢子走过去,头也不回地离开内房。
二乔回过神,才默默捡起绢子。手臂越发的疼痛起来,她匆匆看看左右,庆幸没有半个人,急急地躲回房间。
掩上门后,看着被烫烂了皮的手臂,又发起怔来。
那潮浪激烈的拍打着岸礁,溅起的水花可达层楼高。海潮声轰隆,凶猛地将人吞噬,蓄积满的力量在一剎间崩碎,彷佛一颗巨大的星辰在空中爆开,碎筋似分射人间。
亭中观潮,次次惊险得像要被海潮吞没掉;光藏屡屡惊跳,沉如止水的心也跟着澎湃起来。从泰山南下,不知不觉到了江南,名闻天下的钱塘潮凶猛的溅入他心潮,千军万马轰然鼓动,教他的心激越鼓噪,久久不息。
多少年了?还要飘浪天涯多久?伊人啊……她是否已儿女成群?
他和她之间,如今就像那海上潮;浪花空溅,什么都破碎了……
我佛慈悲,渡天下众生,却渡不了他这颗痴惑的心。
等到沧海变了桑田,或许……
啊……
他仰向天,江潮溅了他一脸。
只想呀只想,看看她是否过得好。
只想……
再看她一眼。
坐完月子,又过两月有余,大房仍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每天唯一做的就是吃,吃吃吃地吃个不停。站在她身旁,相形之下,二乔显得无比的轻盈纤细,反衬大房更加的粗肥迟钝。崔从简看得不禁摇头道:
“你能不能停停口?瞧瞧你自己那副模样,还能见人吗?看看三弟媳,多自重自制,你该多学学人家。”
二乔下意识低下头,忐忑起来。崔从简或许无意,但正值晚膳时分,各房的人都在,这般拿她做比拟,令她的立场更加为难。
大房睨了二乔一眼,悻悻道:“你当我喜欢吃?我也是不得已,不吃的话娃儿谁喂?你当我替谁家传宗接代啊?要不然,你叫她有本事生生看,看她是会吃不会吃!”
崔从简蹙蹙眉。他才说两句,她就有本事回三句,心头一阵厌躁,索性闭口不理她。
本来无事吃着饭的崔从诫,听大房这么一说,脸色被撩得难看起来。他该做的都做了,二乔的肚皮硬就是不争气,每每还要被奚落,不气也烦。
“我记帐去!”啪答丢下筷子,索性不吃了。“春荷过来替我研墨!”叫了丫鬟随他进去。
二乔做错事般,默默看着丈夫背去的身影,努力将喉咙里微酸的涩意吞进肚子里去。
“都是你!好好的提这做什么,把从诫气走!”崔从简责备妻子。
“这哪能怪她,”崔母维护大房道:“你媳妇说的也没错,养娃真累人,你该好好体贴她才是,反而帮外人说话,她当然不高兴。”
一句“外人”,刺得二乔心破一块,头垂得更低,连饭都吃不下。
“娘说的是。”二媳妇附和。“没生养过娃儿的,是不会晓得生养娃儿的苦──”
“啪”一声,二乔失手一滑,手上的碗掉碎到地上。
“对不住,我太不小心了……”她惊慌的抬头,连忙道歉。
崔母垮下脸。“你存心触崔家霉头是吗?我不说你,你也不知反省,就没看你做过一件好事!”
“我不是有意的,娘。”真是不顺啊。烫伤的手臂痛了经月,留下不平的疤,此刻又发生这种事……
“好了!”崔员外被闹得心烦,道:“我看她也不是存心的,你们就少说两句。”转向二乔道:“那些就让丫头去收拾吧,二乔,你没割着吧?先回房去休息好了。”
如获赦令,二乔松一大口气,不敢再多逗留。
曾几何时,变得如此温顺又认命、如此逆来顺受,迥异于小女儿时的对一切义愤填膺?
不记得了……从跨进崔家门槛那一天起,她的思忆就锁住了,停滞不前。
“依我看,”二乔一离座,崔母当着众人说道:“还是另外替从诫选一门亲,才是正当。”
“兹事体大,可草率不得。”崔员外微蹙眉。
“就是要紧,我才要提。尽早替从诫选另一门亲,方不会耽误。从诫都二十多了,还没有一子半女,这样下去怎么行。我们为人爹娘可要替儿子打算。”
“那二乔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送她回去!”崔母杏眼圆瞪,作主休二乔。“不休了她,有哪家闺秀千金会愿意下嫁?难不成,你要人家做填房小妾?”
“这当然不成,只是──”
“只是?”崔母挑一下尖细的眉毛。“我们当爹娘的不替从诫作主打算,难道你打算看着从诫绝后吗?”
呀呀,万事皆小,兹事体大。犯上出妻之条,教人即使有心,也使不上力,难为二乔辩护。崔员外捋了捋胡子,沉吟久久,不再说话。
“就这么决定,赶明儿就去找媒婆来,这次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别又扯上那种粗鄙的庄稼女自找麻烦。”
“这样不太好吧?娘。”崔从简开口道:“二乔不曾犯任何过错,将她休了,这未免太不近人情。况且,她现在人还在崔家,还是崔家的媳妇,您却要找媒婆来,为从诫另外择亲,这实在说不过去。依我看,让从诫娶房妾便是,何必休了她。”
崔母悻悻地瞪了崔从简一眼,道:
“她迟迟不能替从诫生下一儿半女,分明要令从诫绝后,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哪里不近人情了?赶明儿我就让从诫写封休书,然后找媒婆来!”
“娘──”
“这事由我和你爹作主,你们都别再多话!”
“可是──”
“好了!”崔母挥手打断崔从简的话。
崔从简有些丧气,转向崔员外。“爹……”
崔员外举手阻止住他。“你娘的顾虑是对的。无后事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大房有些悻悻地看着崔从简,露出不满的神气,但她识趣的没说话,跟着崔母回房。
老二崔从朴这才悄悄说道:“大哥,我劝你最好甭管这件事,免得惹娘不高兴,又让大嫂嫌你偏心。再说,这都要怪二乔她自己肚皮不争气,怨不得旁人。一个不能为丈夫生养子嗣的女人,不休了她要干嘛呢?我赞成娘的作法。”
崔从简瞥他一眼,噤声不语。这话的确有道理。真要怪,只能怪二乔自己,一切都是她自己肚皮不争气,连累夫家背负绝后的压力。
他想帮她,也无能为力。
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丈夫受气,二乔越想越过意不去,偷偷煮了碗汤,想给丈夫垫肚子。
“哎呀,少爷,你别这样……”走到书房门口,春荷娇俏的笑声,如银铃般荡出来。
“还是你好,温柔可人。”崔从诫声音隐约。
她轻轻推开门,春荷的笑声霎时冻结,丰嫩的脸颊上沾了一笔墨迹,不安地看看崔从诫,又看看她。
“春荷,这里我来,你下去忙吧。”她端着汤,微微笑着。
“是,三少奶奶!”春荷低头匆匆出去。
崔从诫表情冷凝,看也不看二乔。
“你来做什么?”口气极为冷淡。
“我端碗汤给你。”她走过去。“快趁热喝了吧。”
“放着。你没看我在忙。”他挽袖研墨,根本懒得抬头。
“啊,这让我来吧。”她搁下汤。
“不必了!”她伸手研墨,崔从诫不耐地挥开她的手,劲道过大,连带将墨砚挥起,砸泼在她身上,飞泼了她衣襟一片乌渍,还滴滴地往下漫渍。
她微微咬唇,一时僵在那里。
“看看你!”崔从诫更加不耐烦。“只会来坏事!去去去!别再烦我。去把春荷叫来,这里要人收拾!”
二乔低头默默退出去。叫了春荷后,一路踉跄的跑回房里,扑倒在床上。无数的委屈在这时化为喉间的哽咽,管不住啜泣起来。长期的压抑渲泄而出,哭到累、到疲尽才睡着。
到中夜,被皎白的月光照醒了过来。被窝是冷的,丈夫根本不曾回房来。透过窗纸与珠帘照映到她脸庞的冷月光,白得透明,脸颊上泪迹的残痕清楚跃现。
走到窗旁,忘了着鞋,夜气寒,侵袭入她罗袜。寂凉中,隐约传来更夫打更巡夜的声音。
几更了呢?低头询问,无人可给予回答。
深宫的女人,到了某个年纪,色衰恩弛,必须要有所觉悟;为人妻子的她,迟迟不育,也必须有所觉悟吧?
她悄悄到后园。所有的人都睡沉了,没有人会撞见。她吁了一口气,不敢发出丁点声响,设案焚香祭天。
“信女崔氏,家居长安,恳求菩萨保佑,能让信女早日成孕,为夫家繁衍子嗣。”拈着香,喃喃祷念着,祈求上天早日赐她一个麟儿。
青烟袅袅入夜天,一下子就看不见,也不知菩萨是否会听到她的祈求。抬头望,离青天那么远,菩萨听得见吗?
她缓缓回身,一个黑影鬼祟的走到婢女的房前。她定定神,看是春荷的睡房,再定神,那人影──
“相……公……”会不会看错了?
那人影骇一跳,慌忙转身,果然是崔从诫,她的良人。
“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在这里干什么?”看清是她,也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崔从诫理直气壮斥责起来。
“我──”二乔哑口,呆呆望着他。
“我问你话,你哑了!”不耐烦地又一声斥责。
“我……没什……呃……”斥责得令她更结巴吞吐。
“算了!我懒得同你耗了!”崔从诫粗声粗气的瞪她一眼,甩袖子走开。
她却还楞在那里,眼神空洞一片,久久无法怔醒。
一到春日“中和”,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便花草怒放,各色花卉环绕池园,烟水明媚,十分地赏心悦目。但过了“上巳节”,便错过赏玩的时令,春光稍纵即逝,片刻也不等待。
园中的落英纷纷,二乔独自待在房里,手中握着薛素云遣人送来的书笺。春花是没得赏了,同住长安城的两人想会上面,竟也困难。嫁到长安后,两年多来,她与薛素云仅聚过数回,来去匆匆,不比从前的随性自由。
“小翠,”她吩咐一名丫鬟道:“我有事出门,去去就回来。如果老夫人问起,你就说我到庙里上香,很快就回来,懂了吗?”
“是的,三少奶奶。”丫鬟伶俐的点头。
偷偷摸摸像作贼一样,二乔避开众人耳目,由后门出府,担心被撞见,不知该寻什么借口交代。
薛素云落居在西市北面的醴泉里,开私塾馆为生。醴泉里有波斯胡寺,聚集了一些胡人,薛素云竟也兼教一些胡姬粗浅的诗文。
出了坊门,二乔一路往北。风轻云淡,吹拂过她发鬓,拂得她耳际一阵微凉。
“素云姐!”到薛素云家,她扯开喉咙喊了一声。
“二乔,”薛素云闻声出来,惊喜道:“你总算来了!快进来!”
牵着她的手,左瞧右瞧,仔细打量端详。
“你是否又瘦了?”成了亲的妇人多半越来越丰腴,只有她,反而越见清瘦。
“没的事。”二乔轻浅一笑。自力更生的薛素云,看起来精神气色皆相当的好。“薛伯母好吗?”
“托你的福,她很好,我娘她一直叨念着你呢,不巧她一早上庙里去了。”沏了茶,备了点心,薛素云边呷茶边道:“你啊,实在教我好请!我若不修书催你,你大概还不上门来。”
“怎么会,我这不是来了吗?”
薛素云摇摇头,道:“我找你来,是有件事。你记得『本宁寺』的觉行师父吗?这两年他在长安城里弘法,小有名声,齐王府舍了数百万钱,为他盖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