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繁重的工作量,明明已经让我累到快挂掉了,但是躺在床上,就是怎么也睡不着。有好几晚,就这样想着她空寂的眼神,辗转难以成眠。
一直到昨晚,和家人吃饭时闲聊起——
“真好,你们都回来了,今年圣诞节总算可以大家团聚在一起过节了。”
“没呢,还差海宁。”予洁冒出这句,妈立刻沈下脸。
“提她做什么!”
“我又没说错。”错过妈之前颁下的那道懿旨,予洁一脸无辜。
“几时开始,你也把她当这个家的一份子了?”爸饶富兴味地问。
“她本来都是,只是我们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说得真好听,她算是什么一份子!”妈一脸不悦。
予洁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埋头吃饭,没理会他们的争执,但还是听见她小小声地说:“就算当不成媳妇,她还算是这个家的女儿,对不对,爸?”
“这得间你哥了。”我不得不承认,爸这个太极拳打得真好。
他们针对的,根本是“媳妇”这个字眼。
我不吭声,但是予洁并没有放过我。“哥,你说呢?”
“既然知道海宁也是这个家的女儿,你以后就少欺负她。”我避重就轻,淡淡地抛回话。
“那是以前嘛!”予洁吐吐舌。“所以现在结论是,圣诞节叫海宁一起回来?”
“我不准!”妈立刻强烈反弹。
“三票对一票,妈,民主时代,请尊重民意。”予洁还真不怕死。
妈转而向我寻求声援。“予默,你忘了她以前对你做了多过分的事,你还——”
“妈,你不要挑拨离间哦,那明明是我有错在先,事情都过了那么久,哥也不计较了,你干么这么记恨?”
“你哥有说他不计较吗?要你多嘴。”
“本来就是——”
唉,又吵起来了。
这个家就不能有片刻安宁吗?
“好了,你们都不要再为我的事争执了,海宁想不想回来都还不知道。”我放下碗筷,完全失了食欲。
“哼,她不回来最好,省得我见了她,血压又要升高。”
“可是这样海宁很可怜耶,看着别人欢欢喜喜地全家团聚,她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对着四面墙吃饭,感觉一定很凄凉心酸……”
我不想承认,但事实上,予洁说进我心坎里去了,那正是我无法宣之于口的念头。
所以,我还是来了!
在前去找她的路上,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轻揉隐隐抽痛的太阳穴,沉沉地吐了口气。
昨晚,又要命的失眠了,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严重精神衰弱。
我将车停在外头,徒步进入校园,问了几个人,找到位于三楼的教职员办公室。
“请问,佟海宁老师在吗?”
我问了一个正在批改作业的女老师,我想她应该是国文老师,因为她正在批阅的是作文簿。
女老师抬起头,看到我时,表情有些痴呆。
“小姐?”
“啊……噢!”她像是刚睡醒似的。“你刚刚说什么?”
对这状况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自动自发又重复了一次。“请问佟海宁老师在不在?”
“海宁?”她又讶异地上下重新打量了我一逼。
“有问题吗?这个眼神我就不大了解了。
“她在教学楼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才会下课。”
“那我方不方便在这里等她?”
“可以啊!”她指了隔壁再隔壁的座位。“她的位子在那里。”
“嗯,谢谢。”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大致浏览过整理得整洁明净的桌面,视线停在桌垫下的课表,对于其中居然有音乐课这件事感到十分讶异。
“她也教音乐?”我转头问。她不是痛恨死那些豆芽菜了吗?
“是啊,兼个两堂,教好玩的而已。她是三年前到这所国中任教的,前两年利用晚上的时间进修。”
三年?那不是我一走,她就回台北了?
“我记得——她对五线谱并没有兴趣。”
“我也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拚,想当个全方位的教职人员啊?她说和拚不拚无关,她是为了一个男人。”
我一顿,偏头回视她。
她眼中的兴味相当浓厚,我很难假装没看到。
“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和海宁——认识很久了吗?”她别有深意地问我。
我点头。“是满久了。”从她不包尿布之后到现在,应该够久了吧?
“你该不会姓程吧?”
“咦?”我惊讶又不解地挑眉。“你怎么知道?”
“哈!果然是你!”
我怎样?怎么她说的话我都听下懂?是我变笨了吗?
“嘿,你知道吗?海宁对你很痴情哦,现在要找这样苦守寒窑的坚贞女子,真的是不多了,你可别辜负人家。”
我呼吸停窒了下。“为什么这么说?”
“放眼整所学校,谁都知道她在等一个男人,几个对她有意思的男老师,看她那么痴心,想不放弃都不行。有时看她那样,还满不忍心的,你自己想想看,一个才二十三岁,正值灿烂年华的女孩,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回家,不接受任何人的追求,也不和谁出游,把青春明媚的二十岁搞得像是行将就木的六十岁,一天天翻着日历数日子,生活沈闷得连我都想为她叹息。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重复弹同一首曲子,弹得眼眶泛泪,我不敢问她,总觉得那是她一段很伤心的往事,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说完,她等待着。
我并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有很多为什么。
那些不敢面对的真实,经由第三个人毫无保留地揭露,让我连最后的自欺都做不到。
我以为,她早已释怀,能够接受另一段感情了,从没想过她的心可能还在我身上,不曾收回——或者,是我懦弱得不敢深思这样的可能。
心,微微地酸着、疼着,海宁——为什么这样傻?
她明明可以有其它的选择,找寻另一个快乐的可能,何苦紧抓着一份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感情不放?
当心已经千疮百孔,再怎么补,也补不回最初的完整无瑕,这些,她不明白吗?
何苦呢你,海宁。
“咦?海宁回来了。”女老师探出窗口,朝着往这里走来的海宁招手。“海宁,有客外找哦!”
海宁大概是停住了脚步,我听到她小声说:“该不会是王某某吧?说我在忙——”
她那表情,应该是预备开溜。
“喂喂喂,不是啦!”
“那不然是谁?”她喃喃自语。
“是我。”我起身,步出办公室。
她呆在原地,傻傻地看着我,完全无法动作。
“才多久不见,不认得我啦?”我迎向她,温柔地拨了拨她的发。
她眼底浮起不敢置信的泪光。“予、予默……”
“怎么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我以为、以为……你不想理我了……”
“傻丫头。”我弹了弹她的鼻尖,海宁那令人心疼的傻气神情,任谁都会不舍怜惜的。“都为人师表了还这么爱哭,不怕被你的学生笑啊?”
“ㄏㄡˊ~~来不及了,我看到喽!”一个小毛头下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老师,看你怎么付‘遮羞费'来堵我的嘴。”
“付你的头!找死啊!”海宁吸了吸鼻子,逼回泪光,弓起食指往小男生额头敲去。
小男生捂着额头痛呼。“老师,你在教我什么叫‘杀人灭口'吗?”
“不,我在教你什么叫‘尊师重道'!”
我不禁失笑。“海宁,我怀疑你到底是来作育英才,还是来误人子弟的。”
“对嘛!”小男生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看了我一眼,又回头问她:“是‘师公'吗?正点哦!”
“猪头啊,那叫‘师丈'好不好?叫你国小生活与伦理的老师提头来见我!”
“是吗?什么时候改的?教育部怎么都没有通知我?”小男生歪着头苦恼的神态,让我联想到以前海宁连北斗七星在哪里都搞不清楚的样子……
我闷闷地埋头笑着。
这年头“脑性麻痹”的人还真不少。
“你算哪根葱、哪条蒜、哪株苗啊!要不要教育部长来给你奉茶请安?”
“火气真大。”小男生嘟囔两句。“师公——ㄟ,不对,是‘师丈',拜托你,早点把我们老师娶回去啦,要不然她深闺寂寞,哀怨空虚,荷尔蒙失调,连更年期都要提早到了,老是整我们’堵ㄒ一ㄠˇ',我们很可怜耶,光一题历史作业的答案就要抄到将近两页的课文,五题下来,一个礼拜都写不完……”
居然对我抱怨起来了,要我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小鬼!你再罗嗉一句,我下次出的历史作业,让你写一百年都写不完。”
小鬼赶紧捂住嘴巴,不敢再说话。
“老师,你要我收的历史作业在这里,我走了!”
果然识时务,递出成叠作业,小毛头一溜烟的落跑了。
海宁把作业拿进办公室,我站在原地等她,并末预期到里头的对话会隐约飘进耳里。
“真是帅得没话说,我刚才看到他,还不小心呆了一下。”
“找死啊,这根草没你流口水的分。”
“这么小气?”
“别说你了,我看了这么多年,每次一不小心,还是会看着看着就失魂,我也很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帅。”
“难怪你说什么都要等他,其它男人就是看不上眼。”
“和帅不帅无关吧!应该说——是他独一无二的气质,那才真正教人沈沦得无法自拔。”
“是哦?什么时候会有好消息?”
她似是很轻、很浅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说不上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她出来前,我本能的退离办公室更远。
为何不敢让她知道,我其实听到了她和同事的对话?
我无法给自己答案,就像我无法面对和她之间,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
她走出办公室,我问她:“待会儿还有课吗?”
她摇头。
一前一后,静默地走了一段路,我才开口。“海宁,我今天来,是要问你——”
她听到我出声,停在楼梯口回头看我,就在这时候,一个在走廊上横冲直撞的学生,忽然冲了过来,将她撞偏几步,脚下踩了个空——我发觉时,要拉她已经来不及,双手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重心不稳的往下跌!
“海宁!”我惊喊,心脏差点麻掉。
学生眼见闯了祸,手足无措地呆站在那里,但是我并没有慌乱的权利,用尽毕生最快的速度奔去,扶起跌下楼的她。“海宁,你有没有怎样?”
“我……好痛,脚好痛……”她皱起细致的眉,断断续续地吐出话来。“好、好!我送你去医院!”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思考什么,迅速抱起她下楼。
来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所学校有多大,但是离开的时候,我却觉得这条阶梯长得没有尽头,一条路怎么也走不完……
她双手搂着我,脸庞贴靠在我肩上,我感觉到她浅浅的呼吸,回绕在我颈侧。
一路上,她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偎靠着我,像是愿意陪我到天涯海角——一如我们还相爱时那样。
第二幕 卷八
永远是──蓦然回首,感谢你曾经爱过我
我想,我们是相爱的,她愿意陪我到天涯海角。
幸福,是如此的近,一伸手,就能掬了满怀,我想陪她永远,永远。
于是,在我认为,我们感情已经够稳定的时候,我开始和她谈未来。
我说:“我想要一个小孩。”
我本来就很喜欢、很喜欢小孩,他们纯真无邪,尤其身上流着我们共同的血液,带着我与她爱情的延续……我想要一个小海宁。
她不说话。
我发现,每次当我稍稍触及与“未来”相关的话题,我们之间的气氛就会变得很怪异。
她只要这一刻短暂的快乐,不要永恒的未来吗?
还足,她不要的只是小孩而已?
我听说,女人怀孕很辛苦,生小孩会痛得像是小死一回,带小孩更定会累到神经衰弱,让气质美女变成夜叉黄脸婆。
有这么恐怖吗?她怕痛、怕累走不是?
没有关系,她不要小孩就算了,她不喜欢的事,我不想勉强她,我只要有她就够了。
虽然……心里有那么一点失落感。
那天晚上,与她温存缠绵过后,我向她提起一同回台北的事。
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所做的决定,爸妈还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事,我得找一天正式告知。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去迎接史无前例的家庭大战了。
先不提海宁名义上定我妹妹这件事,光走妈那关就过不了了,她这辈子最气的就是海宁,偏偏我哪个女人不要,就偏认定她,妈就算火大到把房子拆了,我都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