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向前走,必须懂得遗忘。文明需要深厚的历史根基,等新新世界建立起来,人们会遗忘所有苦难的过去,大踏步地向前走。
记忆只在失去的时候才得以浮现。
我原本想收拾东西,真正下手时却不知道该带哪一些离开,只好拿着小时候的魔方坐在母亲常坐的摇椅上望着窗外,天气这么好,真应该出去散步。
这时一辆车忽然停下,廖德伟几乎是冲进来朝我吼:“你要带蓝正恩出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他走过来抬起我的下巴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这与你无关,”我说:“我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几乎颤抖起来。“你竟然要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
“他没有杀过人,”我纠正:“真正的杀人犯是你们,你们陷害他,栽赃他。”
“我们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对,现在我后悔了,”我打开大门说:“请回吧,我们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见。”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不太明白我在讲什么。我只好继续说:“我感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感谢你曾经带给我的快乐。但现在我已经不再年轻,需要的不只是快乐这么简单的事。他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像一座山,可以令我依靠,给我安全感。而你没有,你从来没有比他高贵多少,换同样的家境你也会走上同样的路,也或许连他都不如。廖德伟,我已经不记得当初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只知道我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你不在身边。另外,我出于友情提醒你,假如下次你不能保证给一个人带来幸福,至少不要给她你爱上她的假象!”
他愣在那里。
我轻轻说:“好好去爱明子吧,她比你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值得你付出。”
他犹豫片刻,似乎心有不甘,但最终还是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以前的好感全部都消失了。奇怪,他怎么可以同时对两个女人好?
那是因为他两个人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
无法选择,呵。我冷笑一声。
但今天这一下肯定会惹恼他,他会不会去报复正恩?
我得要快一点。
然而我想不出确切的办法,我从来就不聪明,小时成绩不好,长大了也不懂得动用手段。
甚至连一个魔方都玩不来。
我握着手里的魔方向左转,向右转,向前转,向后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六个面都变成了相同的颜色。我惊讶地望着这个魔方,原来拼好后它并不好看,颜色那么单调,设计那么简单。
但它忽然散开,变成一个一个的小格,其中某一个小方格里有一张小纸条,我愣住,把纸条打开。
上面只有一个字:槐。
我猛地抬起头来,啊,那棵树。母亲总是坐在这里,原来是为了看到那棵树。
我立刻奔到院子里找到一只锄草用的铲子把周围的荒草全部铲掉,然后开始挖土。这是件体力活,做起来十分费力,加上树根纵横交错,我挖了一整天都没有没有发现什么,于是我换一个位置继续挖。
不久后铲子碰到硬物,发出“哐当”一声。我愣住,蹲下去用手拔开土壤。
里面埋着一个铁盒子。
是那种旧式的装饼干的铁盒,只有一本画册大。我用袖子将上面的泥土擦掉,拿到房间里打开。
最上面是一块玉器,一个圆环型,我认得她,是母亲去世后便消失的饰物,上面还系着红绳。我把它握在手里,手心一阵冰凉,但仿佛那块玉有生命一般,我感受到母亲温热的肌肤。
“妈妈。”我喃喃地说,然后把它系在脖子里。
玉的下面是一张银行卡,也是母亲以前用过的那一张,旁边有一个小纸条写着密码。
还有一张照片。
是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和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广场上,背后是行走的人群。
母亲年轻时非常的漂亮,大眼睛,表情纯净。
而那个男人,是孙敬安吧?!他搂着母亲的肩膀,侧着脑袋微笑。
照片已经很旧了,但隔着时光,你还是能感受到那种相爱的氛围,暖而甜,像冬天里的一杯热巧克力般浓郁。
我盯着那张照片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把它放在一边,继续翻着盒子。最底下是厚厚一大叠纸张,上面记录着一些名字和编号,还有三个本子分别着记录着物品、数量、供货商等内容。看起来应该是帐本,奇怪,母亲的生意并不需要记帐,因为她根本没有销售记录。
我细细看了看那上面的名字,其中有本市出名的政客和商人。
我明白了,定住那里,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接着我发出一声怪叫,把东西装进盒子内抱着跑出去,这是孙敬安留下的名单和交易记录,他竟然把这些东西放在我家。
这么想起来母亲自杀不只是为感情,我想起孙敬安出事后不久母亲曾和李承珏有轻微的争吵,接着她出门,想来是去见他。也许是那个时候他把这些东西交给母亲,也或许是有其他中间人。
这些才是真正的罪证,背后涉及的是巨大的金额和盘根错节的黑暗交易,母亲怎么面对?
该死的孙敬安,他自己的家人一走了知,却把所有压力都堆到母亲身上,这个混帐!
我招一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子甄家。路上我再仔细地翻看那个本子,在其中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他们都是城市的名流,我在酒会上见过大多数。
假如这份名单暴光……我不敢想下去。但我偷偷地撕下其中某一张装进口袋里,我本能地觉得这会有用。
子甄的房间亮着灯,我用力地踢门大叫:“陈子甄快开门!”
他打开门,身上穿着睡衣,嘴巴里还塞着牙刷,含糊地问:“怎么这么急?我正要睡觉……”
我从他旁边挤进房间里一把把门关上,然后把盒子拿出来,打开。
他愣了愣,随意拿起一个本子翻看起来,不久他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我。
“在那棵槐树下发现的,还有这块玉。”我指指胸口。
他马上回到洗手间漱口,然后坐到沙发上认真研究。我从冰箱里拿出声次未喝完的酒抱着瓶子喝,心里其实比谁都振荡。想到被问话的那一个月,几乎寒毛都竖了起来。距离孙敬安一案已经整整七年,这七年里还有多少人被带到那里逼供?
这一次我没有喝醉,大概是被吓到了,思绪一直很清醒。子甄一直在研究那些名单记录,中间不时地从抽屉里拿出烟来抽。他只有在焦躁的时候才吸烟,我明白这个盒子的意义。
到天亮时他终于把东西全部看完,然后严肃地看着我说:“蔻丹,事态非常严重。”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里面几乎包括了所有的高官和企业家,假如公布出去,本市的主流阶层会完全跨掉。”
我问他:“那该怎么办?”
他沉思片刻,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带你走的那些人?”
我点头,他们是另一种意义的刻骨铭心。
“把这些交给他们,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你会惹祸上身。”
“交出去了恐怕也会引来人报复。”我的担忧不是多余的。
“你可以请求他们保护。”他站起来,回房间内换衣服,一边继续说:“我现在去查一查负责这个案件的人,你要一直跟着我。”
我点点头,把最后的一点酒喝完,压惊。
我跟随子甄一起去了他工作的事务所,那里非常繁忙,他拥有独立的办公室。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眺望窗外,这个城市里有多少罪恶是我们看不到的?
稍后子甄回来,递给我一张纸说:“打这个号码,约他在一个人少些的地方见面,我不方便出面,但会一直在后面跟着你。”
我点头,正要离开,他又叫住我说:“你可以考虑用这个换正恩。”
我愣住,瞬间也明白过来。
“谢谢你。”我紧紧拥抱他。
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了那个号码,对方很快接起,我压低了声音说:“你好,我是王蔻丹,你还记得我吗?”
对方愣了愣,说:“记得,孙敬安的私生女。”
“对。”我说:“我有东西要给你,请问你何时有空?”
他显然明白我所指的“东西”是什么,于是也小声问:“你现在在哪里?”
“许氏律师楼附近。”
“你附近有一间东方酒店,你进去对前台说是梅先生的客人,他们会领你到一个房间里,在那里等我,放心,你不会有危险。”
原来他姓梅,我答应下来,挂上电话,朝四周望望,除了子甄外并没有其他人注意我。我向他点了点头,尽量大方地穿过天桥,走进东方酒店。
“梅先生要我来这里。”我对前台说。
他们互相看一眼,打了一个电话,不久有人带我走进电梯,直接抵达最高一层。那人打开一个房间,是很平常的双人间,既不豪华也不特别。想来是为了安全起见,我关上门,看了看房顶的监视器,不知道有没有关掉。
但他应该已经能保证我的安全,于是我坐在床上耐心地等,怀里一直抱着那个盒子。
那半个小时比任何时候都漫长,房间只有钟表的滴答声,静的令人恐惧。忽然敲门声响起,我整个人弹了起来,犹如见到鬼一般。
我走到门边,在猫眼里看到外面的人,我认得他,一年之前他歇斯底里地对我吼:“你知道他犯下的罪行有多大的影响力吗?!”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恨这个人,但现在不了,因为他也是无辜的。
我打开门,他走进来把门关上,问我:“东西在哪?”
我把盒子拿出来给他看。
他立刻拿出里面的本子翻看,然后抬起头问我:“你在哪里找到这个?”
“碧水街,我以前住的地方,那院子里有一棵老树,这些东西就埋在那棵树下,我也是偶然发现的。”
“我们当时竟然没有挖那棵树,”他笑了起来,又歉意地说:“那时让你受苦了。”
我没有说什么,他们当时应该也没有别的办法。我问他:“是这份名单吗?”
“应该没有错。”他点了点头,又说:“涉案人员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你们会将这些人全部揪出来?”
他愣了一下,并不回答,只是拍着我的肩膀说:“政府会给提供线索的人一些奖金……”
“不,我不需要。”我打断他,轻声说:“假如你真的要为我做些什么,我请求你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忙?”
“我有一个兄弟,他犯了一点小错误,而且主动自首,我请求取保侯审。”我看着他说。
他看着我,我继续说:“你知道的,我并没有其他亲人……”
他点点头,问:“他叫什么名字?”
“蓝正恩。”
“好,我尽量。”他取出纸笔写下一串号码给我:“这个是我的私人电话,一个星期后打电话给我。”
然后他将所有东西装进一个纸袋子里离开,我又叫住他问:“我会有危险吗?”
他笑着说:“这里是自己的地方,放心。”
我松了口气,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去。我点了一支烟抽,不久子甄推门进来,问:“怎么样?”
“他说尽量会帮忙放正恩出来。”
子甄点了点头,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先离开。”
这一次我走路也轻松许多,就好象卸掉了肩上的石头一般。我轻轻抚摸脖子上的玉器,和子甄在路边的一个提款机停了下来,把母亲留给我的银行卡插进去。小时候我总是觉得这张卡片是有魔法的,没钱了只需把它插进一个机器里面,就会有钞票吐出来。但现在这张卡似乎并不太需要了,因为李承珏早就告诉我母亲的帐户并没有剩多少钱。
但屏幕上的数字告诉我,我已经成了一个百万富翁。
我和子甄都愣在那里。
随后我们走进银行,把卡片交给职员说:“请帮我打印一张交易记录。”
“从什么时候起?”
“最开始。”我说。
她并没有多问,我输入密码,过一会儿她递给我一张长长的交易单,我和子甄在银行里研究那张单子,最早是从二十年前开始,每个月都有一笔钱汇进这个帐号。汇款地址各不相同,遍布世界各地。
二十年前,我出生的那一年。
我和子甄互相看一眼,都明白了过来。原来那些年母亲所花的钱全部都是别人给的。
那个“别人”也许是孙敬安,也许是孙敬安安排的什么人。
这么说来,母亲一早就知道他所做的事情。
所以她没有同他结婚。
我几乎全都明白了,子甄应该也明白了,我们笑了起来。
孙敬安也不是一点好事都没做的。这张卡的户主肯定不是母亲,也不是孙某人。但是谁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假如我留下这些钱,下半生我都不会有生存烦恼。
和正恩一起。
等待梅先生消息的那几天我都住在子甄家,每日盯着报纸,关注孙敬安一案的事态进展。先后有一批名单曝光,大家躲的躲逃的逃,瞬间天下大乱,本市达官贵人多半都受到影响,成为街头巷尾的平民谈资。
梅先生在电视上发表讲话,表示一定会尽快将所有涉案人员抓住。他显得很疲惫,我犹豫一下,觉得不太好去打扰他,便一直没有打那个电话。
但我没找他,他主动来找我。
某一天中午子甄回来对我说:“蔻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