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重地点头,子甄有些意外地说:“我还以为你对他多少有点感情。”
“感情是有的,但并不是爱。”我说:“我不想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求你帮我。”
他想了一会儿,郑重地说:“如果是这样,我会联系周永恒和廖德伟。你耐心等一等,我们会想办法。”
我紧紧地抱住他。
子甄离开后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玩魔方,小时候我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依然无法解决,比如这只魔方,我永远也没办法把它扭成六个颜色统一的形状。
我点了一支烟,静静沉思。
那天晚上正恩回来后我已经做好了饭,我们坐下来安静地就餐,实际上我做菜很差,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吃得很认真,这也是让我感动的地方。我夹了一片青菜放进碗里,故作自然地说:“今天子甄来找过我。”
他抬头看我,放下筷子问:“他说了些什么?”
“只是叙旧而已,没有说过什么。”
正恩看了我一眼,继续吃东西。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当时子甄找过你?为什么不许他来探望我?”
他并不回答,放下餐具站起来朝楼上走,我跟在他后面大叫:“你让我误会每一个人都不关心我,为什么?你想囚禁我对不对?让我觉得只有你对我最好,让我离不开你……你这个自私鬼!”
他猛地转身,看着我的眼睛说:“对,但你的确离不开我。”
“你太自以为是了!”
“你也差不到哪去,难道你还妄想他们能帮到你?王蔻丹,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天真。”
我愣了一刻,既而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离了你我一样是王蔻丹!”
他揪住我的衣服狠狠道:“你休想!”
我们狠狠对视,犹如仇人一般。忽然之间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们永远没办法好好相处。
接下来的几天正恩都没有出门,我没有机会离开他半步,显然他开始防备我出逃。而实际上我并没有逃走的打算,我耐心地等待子甄他们来救我,如果是子甄的话,一定会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那一天并没有让我等太久,某个清晨我醒来后躺在床上发呆,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口哨。我愣了愣,转身看旁边的正恩,他睡得正熟,但胳膊一直搭在我的腰上。我轻轻把他的胳膊移开,爬起来披起一件外套就跑下了楼。
站在窗户外面的是子甄,我推开窗户,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他递给我一个小纸包说:“这里面是麻醉粉,你骗他吃下去,廖德伟的车就在外面,你待他睡下之后离开即可。”
“他醒来了怎么办?”我问。
“我们已经想到办法,晚些再告诉你。总之你要先逃出来。”他说。
我接过纸包塞进口袋里,子甄立刻离开。之后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去厨房煮牛奶、煎蛋。正恩很快就醒来,我倒了一杯牛奶给他,也坐下来吃东西。
他盯着面前的牛奶,笑着问我:“为什么今天会这么乖?”
“我一向很乖。”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又问他:“那么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咦?我有囚禁你吗?我还认为你很自由呢。”他也不客气地对我说。
我笑一笑,不再说话。他并没有太提防我,拿起牛奶便喝下,然后轮到他问我:“你呢?又为什么一直想从我身边离开?”
“因为我不想过这种不健康的生活,不想跟一个犯罪份子在一起,也不想连正常的社交都没有。”
他沉思,又抬头说:“蔻丹,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生活?”
我看着他。
他继续说:“你可以结实新朋友,可以去念书,随便做什么都好。我会换一种职业,我们……”
他没有说完,因为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他整个人趴倒在桌子上,睁大眼睛看着我,只剩下嘴唇可以动,他问:“你……下药给我?”
“对,当初你用这一招对付过别人,现在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你。为什么你没有防备我?”我走近他坐下来。
他不再说话,也许是说不出来了。我把他拖到沙发上面,让他静静躺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正恩,我感谢你所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我不想受制于你。我是一个人,需要自由,需要正常的生活。”
他茫然地看着我。
“醒来以后不要找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我站起来朝外走,这时他突然伸出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衣服,眼神哀伤地说:“蔻丹……请……不要离开我……”
他说得非常吃力,而且服了药还有这样的力气,可见意志力是多么顽强的人,也或者,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多么迫切。某一瞬间我或者真的心软过,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物品,不可以私藏,不可以关押,不可以独占。
我要主宰自己的生命。
于是我掰开他的手,大步地朝外走去,身后传来轻微地哭泣声,然而我没有回头。
廖德伟果然在外面等我,他开着一辆墨绿色的跃野车,看起来十分刚烈。他打开车门,向我伸出手,我一大步跨上去,坐在副驾位置边系安全带边问他:“药效会持续多久?”
他看了看表,道:“下午六点应该会恢复知觉。”
“到时候怎么办?”
他转过头看着我笑,说:“不用管这些,子甄会解决一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你自由了。”
我禁不住笑地起来,心里很快乐。其实假如我认真想一想,一定能明白那种快乐并不是因为脱离了自由,而是因为这样可以激怒他。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与他作对也成了我的快乐来源。生活太过沉闷,我们需要用彼此折磨的方式来刺激对方,才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路上廖德伟告诉我暂时我要跟李明子住在一起,她父母买了新房子后就搬了出去,目前她一个人住。而廖家就在对面,非常方便。计划能否成功今天晚上就可知晓,周永恒已经准备好聚餐庆祝,地点还是在那间酒店。
“周永恒?”我问:“他现在怎样?”
“是我们这帮人里最厉害的!”廖德伟说:“他已经接手了家里三分之一的业务在做,是企业家里的后起之秀,很有商业头脑。对了,李承珏的公司就是他拿下来的。”
“啊,李承珏。”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些名字都很遥远。
但是没关系,我已经走出来了,会离他们越来越近。仔细想想,所谓人际,其实就像一本联络薄,写下一个个名字,擦掉,换上新的名字。有时候旧的名字会重新出现,而有一些名字,或许永远没有资格出现在这个本子上。那些陌生人,那些被遗忘了的人。
蓝正恩是哪一个,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暂时不会在我的名单里出现
我想一想,她说的一点没错。我没有讲过爱他,也没有讲过不爱他。
这种温吞的态度,在成年人看来也许本身就是拒绝。我说:“我觉得自己是那种很笨的女孩,能够确定的东西不多,很多事情还不太明白。”
“这大概说明不是真心喜欢,”她说:“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自然会坚定不疑。”
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又问她:“那么你会同他结婚吗?”
她回答:“不会,我拒绝婚姻。”
“为什么?”
“因为我追寻的是自由,孤独的自由,离开的自由。婚姻里有太多责任性质的东西限制我,我接受不来。”
我点点头,她比我成熟许多。
“好了,睡吧,别想太多。”她替我关上灯,拉上门走出去。
两个星期后我对这种生活产生厌倦情绪,因为我发觉现在的状态与在碧水街毫无区别,一样是无所事事,一样花别人的钱,一样内心干涸。我焦躁地在别人的家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烟,心里非常渴望发生一点什么事情。
正恩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他不来找我?
我忽然担心起来。
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我犹豫着要不要接,最终还是拿起听筒说:“你好,李明子家。”
“蔻丹,我是子甄。”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尖叫起来:“好你个陈子甄,把我扔在这里不管我!现在快滚过来看我!”
他笑了起来,说:“还有力气骂人?看起来似乎不错。我有正事找你,你现在去我家里等我,我晚一点回去,地址是……”
我从电话机旁边拿出纸笔记下,顺便留下一张便条给李明子,然后换了衣服出门。子甄的新家是一个刚建好不久的住宅区,我到达后便用力地按着门铃,以为陈姨或者子甄的爸爸在家,但开门的却是许佳旺。
我愣在那里。
她留长了头发,整个地挽到脑后,穿一条搂空毛线裙,看起来非常的慈眉善目。她显然早就知道来的人是我,看了我许久,激动地向我身出手:“蔻丹……”
我快速地退后一步,努力平静情绪说:“子甄让我到这里来等他。”
她那只手停在空中,姿态十分尴尬。但稍后她也放松了下来,点头道:“是,他叫我来开门。来,进来。”
那间屋子大概刚装修好,空气里有建筑涂料的气味。我在沙发上坐下,佳旺从冰箱里拿出茶饮给我,然后坐到我的旁边。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中间我焦躁地站起来走来走去,她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放到我面前。那是我读书时常抽的一个牌子的烟,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我怔了一会儿,接过那包烟。
这时她轻轻说:“对不起。”
我当然明白她是指那件事,但我只是摆摆手没说话。对不起并非万能,有些事情,不是三个字就能抵消的。
这时有脚步声响起,我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子甄。“什么事情?”我问他,假如他敢说叫我来就是为了见佳旺一面,我就拿椅子砸他。
但他很正经,脱掉西装,松了松领带坐到沙发上说:“坐下来慢慢说。”
佳旺再看我一眼,识趣地说:“我先走了。”然后去沙发上拿提包,又忽然停下,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说:“这是你的,我帮你收起来了,现在还给你。”
那是正恩的发条机器人,安德鲁。它已经慢慢变旧,颜色暗淡,不再有光泽。但是它始终在笑,红色的嘴唇弯起来,两只圆形的眼睛,目光没有丝毫的哀伤。
可是我突然心里难过起来,巨大的哀伤曼延,想起那一年的小男孩,他坐在街角哭泣的模样。为什么时光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为什么不可以坚持最初的美好?
而时光的力量这么大,又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呢?比如我们都会老去,都会死去。没有生命的事物都懂得快乐,我们又何必记住那些惨烈的痛苦?
我把安德鲁接过来,道:“谢谢你,佳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用再介怀。”
她愣了半天,忽然捂住嘴巴哭泣起来。子甄在一旁看着我们俩,这时候过去抱住她。我轻轻笑,这个脆弱的女孩,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一点点微小的事情就可以哭出声来。
然而能哭也是好的,哭出来,就代表过去了。
我把安德鲁握在手里,看着他在心里问:“你会不会哭呢?”
同时我也在心里原谅了正恩,是,他做过许多错事,但他的初衷全部都是因为我。他的生命充满分离和遗弃,他爱上一个对他好的人,这一点错都没有。
忽然我想要见到他。
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子甄他的下落,子甄已经先开口说:“蔻丹,碧水街要拆了。”
我怔在那里。
他看我一眼,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大堆文件说:“政府已经下达了通知,限所有住户在年底前搬走,那一带以后会建一个大型博物馆。当然,每个业主都会拿到一笔补偿金,这笔钱足够大家在市区买一套新房子。蔻丹,你母亲没有留下遗书,但房产属于你的没错,现在只需要补办一些证件。”
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大宅要拆了。
我唯一的家要拆了,那么我去哪里?
我母亲的骨灰还撒在院子里,我要怎么带走?
我忍不住慌张起来,站起来看着子甄说:“不,我不要搬走,我也不要补偿金!”
子甄把我按下来说:“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蔻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从冰箱内取出一瓶酒打开,倒了一杯递给我,轻轻说:“镇静一点。”
我完全没有兴致喝那杯酒,脑子里瞬间转过有关大宅的所有记忆,母亲、槐树、陈姨、子甄、正恩;陈姨做槐花羹给我喝,我坐在大树底下跟老师学习写字;黑色的轿车,李承珏从车上走下来;母亲放旧唱片听,她坐在窗前表情恬淡的模样;母亲说:蔻丹,来,我们跳舞;母亲说:将来你会明白……不不不,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想起了太多的事情,那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历历在目,我不能离开那里。
还有正恩,在那里,我与正恩争吵、打架,吃饭,发呆,有时候也会快乐。虽然很少很少,但的确快乐过。
我猛地坐正身体问子甄:“告诉我正恩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子甄怔住,面色有难,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我恳求他:“告诉我,我不会怪罪你。”
他犹豫着,倒了一杯酒给自己,终于说:“他醒来之后不会有时间找你,因为他会接到一个很着急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