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事比较好呢?”
“比如招集附近的家庭主妇打麻将。”
我说:“家庭主妇们比平常人更八卦,我宁可一个人闷着,而且我的嗜好已经足够多,烟、酒,假如再赌博的话可以做五毒教教主。”
他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
我把李明子给我的那张卡片收了起来,并没有想过去打那个号码,也不太可能去找她。那一个月的生活足够让我死一次,而现在我既然已经活过来,就不敢惹太多麻烦。正恩对我很好,我暂时生活无忧,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爱情,那是太奢侈的事情。
一个星期后我在花园里除杂草,一边放了音乐来听。我越来越喜欢母亲留下的那些旧唱片,十分靡靡的曲子,自有一股情调。这时已经是八月,太阳不再那么毒辣,偶尔有凉风吹过,天气很好。
忽然一个人走到门外停了下来。
我隐约有所察觉,一开始以为是附近的邻居,没有回头,但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叫:“蔻丹。”
我怔住,缓缓转身。
再一次见到廖德伟,中间恰好也隔了三年。
三年之后,他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模样,下巴有几根潦草的胡子,身材十分伟岸。而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一样的深情和沉醉,像我喝过的某一款咖啡利口酒,浓郁又澄明。我静静地看着他,忍不住向他走过去,隔着栏杆握着他的手,眼中畜满了泪水。
“蔻丹。”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说:“我很想你。”
我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本来我以为你不在本市了,那天明子告诉我她见到你,我又去找了陈子甄问,他告诉我你可能在这里,我就来了。”他轻声问:“你还好吗?”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正恩的声音传了出来:“蔻丹,你有没有见到我那件灰色的衬衣?”
我整颗心提到喉咙里,压低了声音对廖德伟说:“快走!”
“为什么?谁在里面?”他朝大宅看过去。
这时正恩走了出来。
我本能地挡着廖德伟,但以我的体格怎么挡得住他。正恩已经走出来,表情徒然凝固。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这样一个场合。我僵在那里,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地钻进身体的每一颗细胞里,动也不能动。
实际上那个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跟正恩打一架的准备,但正恩并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万分,他犹如一个好客而热情的男人一般微笑,轻轻说:“这位是廖德伟吧?我常常听蔻丹姐姐说起你,为什么站在外面讲话?来,快进来。”他替廖德伟打开了大门,迎着他进屋。廖德伟小声问我:“这是谁?”
“我的邻居。”我淡淡地答,一边紧紧盯着正恩。他的伪装能力比任何人都强,根本不是廖德伟所能察觉的。
果然廖德伟没有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正恩泡了一壶红茶出来,拿出两个杯子倒进去,然后说:“你们先聊,我先出门,再见。”
“再见。”廖德伟对他说。
我看着他走出大门,发动车子离开。
廖德伟紧紧握着我的手,端详我许久,我也看着他,当初分别时我一定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见面。他问我:“这一年你在哪里?为什么和所有人断了联系?”
“一直在这里,”我语无伦次地回答:“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不太能讲清楚,他们……呃,总之我没想到会再见到你。”我几乎哽咽。
他轻轻抱住我说:“你一定遇到不少麻烦。”
我泪如雨下。
少倾我们再分开,他说:“但我已经回来了,并且已经长大,从此你不会遇到任何问题。你可以同我和明子一起生活,小黑也重新加入了我们,我们的音乐做得比预期中要好很多,你来帮我们好不好?”
多么有力量的诺言:从此你不会遇到任何问题。我几乎动了心,但一想到正恩我便冷静下来,调整语气说:“不,我在这里也过得很好。谢谢你们,我对音乐没有太大兴趣,而且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继续做你们的,我只能给予支持和精神鼓励。”
“蔻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廖德伟站了起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是谁?”
我推着他向外走:“不,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很好,真的。谢谢你来看我。”
廖德伟的失望毫无掩饰,他扣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说:“告诉我其实你很想见到我。”
我顿了一下,很快说:“是,曾经我很想见到你。但现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他愣了愣,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怀疑,但我已经用力地关上门。
“蔻丹!”他在外面大叫:“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会再回来找你的!”
我跑到二楼的房间拿出CD机按动摁扭,然后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小声哭泣。耳朵里不停地响着那首歌:谁的球鞋有点脏,掉了一颗糖……
而谁捡去了那份遗失的甜蜜?
正恩在夜里回来,彼时我正在卧室里发呆,他推门进来,身上有很浓烈的酒气。但他其实是个不喝酒的人,也不抽烟,也不赌博。他比我更洁净。
此刻他眼神咄咄,摇晃着走到我的旁边,我看着他,他也凑近来看我,然后笑了起来,说:“原来我为你做的所有一切都不如他的一声‘你好’,你果然是王琴台的孩子,一心只有感情,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我跳了起来大吼:“我不准你侮辱我母亲!”
“我有说错吗?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他掐住我的脖子大声说:“你告诉我,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他的力气非常大,几乎快要把我勒断。我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扭过头用力地咬住他的手腕。
“该死的,你竟然咬我!”他尖叫起来,我趁他松懈的时间冲出房间朝楼下跑,但没几步再被他抓住,他扯着我的头发,狠命地将我拽回到房间,并将我抵在墙壁上,双目发红地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他猛地抓起手边的一本书朝我的头上砸了下来。
“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滑倒在地上抱住头,任由他的拳头一记记落在身上。实际上那种疼痛并没有刺到我,我应该一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爆打一个女人,没有任何节制的。
他会不会也拿一把刀杀了我?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笑犹如火上浇油,他重新把我揪起来扔在床上咆哮:“你在笑什么?你是否在嘲笑我?”
我摇摇头,指着隔壁的方向小声说:“你还记得那一天吗?隔壁那幢楼的惨案?”
他愣住,显然受到了刺激,忽然痛苦地抱住头怪叫起来。我冷漠地看着他,心里想,其实不止我一个人受到了上一辈人留下的伤害,至少上帝在这点上是公平的,他叫了一个痛苦程度不亚于我的人来陪伴我。
过一会儿我弯下腰把正恩搂在怀里,他哭得像个小孩,眼泪止也止不住。我无法安慰他,因为我甚至也不能安慰自己。有些伤害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剧烈,远在我们的承受之外。
他很快睡着了,我说过,酒是个好东西,令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在强烈的清醒之后得到沉睡。我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伤口,脸上被什么东西划破,血液已经凝固,但把头发纠结在了一起,我梳不开,只好拿一把剪刀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短,然后去工具箱里拿出药水涂抹在身体上。我几乎遍体鳞伤,胳膊上、腰上、腿上到处都是淤青,此刻才能感受到疼痛。
我小心翼翼地躺下来,也睡着了。
醒来时正恩正看着我,沁黑的瞳孔。我看了他一眼,翻过身,他从后面抱住我说:“蔻丹,对不起,对不起。”
我并不回答,他便轻轻吻那些伤痕,过了些时候将我抱起来放进浴缸里,灌满水,轻柔地帮我擦洗身体。他问我:“还疼吗?”
我看着他,其实并不恨他,只是不想说话。
我们的感情太过复杂,有恨有伤害,却又无法分开,这样的感情就如同墙上的那些蔷薇藤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想要从中抽取出爱的成分,太困难了。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宁静,正恩没有太出门,我静心养伤。我们的话越来越少,假如可以,彼此都不愿意说话。之后他接到任务,必须要去工作,我便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发呆,坐在母亲曾经最喜欢的那个摇椅上,看着院子里的老树。
有人来拜访我,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从信箱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像在自己家一般熟稔地走进来,换掉鞋子,将钥匙放在玄关的小柜子上。我看着他,他也不再是当年的陈子甄,穿着工整的套装,系一只香宾色的领带,真正的青年才俊。
“子甄。”我叫他的名字。
他笑了起来,走过来说:“刚才我差点以为你母亲还在这里,你现在与她太像了。”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坐到沙发上说:“来,今日我请你喝酒。”
呵,他们都重新来了。
我看着他把酒倒进杯子里去,那支酒很眼熟,他解释说:“记不记得,你母亲曾经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威士忌。”
果然是,那种酒叫做百龄坛,十五年陈酿是透明的琥珀色,瓶身优雅简达,酒质十分的晶莹,有一股甘甜的山泉味。子甄倒了两杯出来,我问他:“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喝酒?”
“进入社会之后少不了要喝酒的场合,不会喝也得喝,不过我酒量很差。”他说,扬起杯子道:“来,干杯。”
我笑着轻抿一口,然后说:“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
“怎么会,”他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忘记,这间房间里的一切,你,我,我们的母亲,那时候我们像一家人。”
“但家人也会出卖自己。”我说,“而且你从来都不来看我,当初我回来这里时对自己说,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我,陈子甄也一定会找到。”
他解释:“当然,我一直都知道你在这里,但我觉得你不会想见我。那件事发生之后佳旺一直很后悔,她没想到自己会闯出那么大的祸来,哭着跑来找我。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问了几个导师,他们说这种事情我们没办法插手……”
“什么?你去找过正恩?”
“是,我们私底下碰过很多次头,最终只能以司法方式让他们放人,还记得接你的那个律师吗?他是国内最好的律师,正恩在他身上应该花了不少钱。”
“但是正恩并没有告诉我你曾找过他!”我站了起来。
子甄点点头,然后低下头说:“我跟他有约定,他救你出来,而我一年内不会同你联系。他大概不想你跟别的人接触,当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愣在那里。
他继续说:“况且那个时候我也不能帮到你太多,李承珏已经在筹备移民事宜,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走得那么急,但想来,正恩也有从中作梗的可能性。我当时只能把你交给他,他或许不算一个特别好的人,但他对你绝对是真心的,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我点点头,问他:“佳旺还好吗?”
他说:“她还好,考入一间很不错的大学,现在在读书。”
“听说你们已经订婚?”
“是。”
“所以你最终也还是被她打动了?”
他笑着回答:“其实一直都很感动,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也漂亮懂事,男孩子其实都不能拒绝这样的女孩。只是感动和爱不是一回事,读书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具备谈恋爱的能力,你知道,我有很多要紧的事情去做。”
“那么现在呢?”
“已经拿到律师执照,开始工作。有了收入以后心境完全大变,觉得自己有能力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物了,当然,以后会得到更多。”
我笑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说:“我相信你,你有这个能力。”
他伸了个懒腰,自嘲地说:“小时候我一心想改变自己的身世,长大之后才知道,其实改变并不难,维持下去才最辛苦。我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事业上,一刻也不敢放松。仔细想想,出身似乎也不太重要,一个人最重要的永远是当下。”
我们再次碰杯,像许多年前一样坐在客厅里随意地聊着天。他已经贷款买了房子,父母身体都很健康,目前一切都很好,事业一稳定也许就会与佳旺结婚。他还是那么聪明,没有问我是否原谅佳旺这样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原不原谅其实已不再重要。我们很快喝光了一瓶酒,然后自然地道别,临走时他说:“我们公司和周永恒走得很近,有一天他对我说廖德伟去找过他,知道了一些关于正恩的事情。”
我警觉地抬头。
子甄认真地说:“我虽然不清楚你对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但正恩并不是很坏的那种人,你提醒他要当心,很难保证周永恒不会报仇。”
“你为什么站在正恩那边?”我问他。
“不,我中立。”他说:“假如真的有什么原因的话,那也许是因为他对你好。”
我怔在那里。
他说的没错,正恩的确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这种好我宁可不要,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恳求道:“子甄,想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他凝视我,问:“你愿意离开他吗?要知道他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有钱,也有一些权利。”
我重重地点头,子甄有些意外地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