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团第一次排演著名芭蕾舞剧《吉赛尔》,窥视主角的人起码有十几个。是啊!世界公认,能主演《吉赛尔》的演员就是明星!谁不想当明星呢?我,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学生,虽不见经传,但我也要尝尝明星的滋味。
我的男朋友于雨和他父亲经过努力,我,终于要演吉赛尔的A角了。
由于我,芭蕾舞团沸腾了。
记者终于找上门来了。
那是一天下午,我练功后,洗完澡正在房间里休息,有人在敲我的门。我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进来!”
这时,门轻轻地推开了,先露出一张白皙的脸,上面镶嵌着一双格外明亮的大眼睛,那眼睛里含着笑,似乎在向你问候。她有二十四五岁,个子高高的,肩上背着一个普通的挎包。
“夏南同志,我是记者,我想和您谈谈。〃她跨进来,自己先找个空地方坐下,慢吞吞地对我说。
一听她是记者,对她的好感,一刹那间全消失得无影无踪。是的,我对记者没什么好印象。去年,一位记者采访了于雨,了解他父亲为他和我的将来从房产局弄的那套房子的事儿。一周后,报上就点名批评了于雨,还好,给他父亲还留了点面子,不过那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象肥皂泡一样的没了,所以,于雨一想起这件事,就骂记者的娘。这位女记者,今天不请自来,又是为什么呢?
我有些忐忑不安地问:“不知您要我谈什么?”我穿上了外衣,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等她提问。
她咯咯地笑了。我发现她笑的姿态很美,声音也非常清脆。心里禁不住想:象她这样素质,应该作声乐演员。
“不要想得太多,我们随便扯扯,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真的天南海北扯起来了。
我从她的言谈中感到,她并没有恶意,也感到她是一个开朗、活泼而又热情的人,于是,就把我争演吉赛尔的心理活动向她倾吐了出来。她认真地听着,而且神情也变得严肃了。
尔后,她向我提出了一个又一个严肃而又令人深思的问题,应该说,这些问题的确让我难堪。
“于雨的父亲作为领导干部,干预你的毕业分配,为儿子弄房子,又为你争演主角,你不认为这是以权谋私吗?”我发现她把“您”换成“你〃了,尽管她提得严肃,但是口气却很
平和。
“论资历,论业务水平,你不如一些老演员,而你却受到极特殊的照顾,难道你能心安理得吗?特别是争演吉赛尔这个角色这件事。你再想想,一个人做自己并不是力所能及的事,
那不等于给自己套上枷锁吗?演不好,无论对全团,还是对你个人,难道不是一个损失吗?那还如何谈起明星这个词呢?
“再说,你和于雨年纪都很轻,生活的道路还很长,你们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创造生活,千万不要靠恩赐、靠撞大运去谋取自己不该得到的一切,否则将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啊!”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并不想照她说的去办。然而,鉴于以往的教训,经过反复思考,我和于雨终于达成一致,第二天我找到团长,辞去了吉赛尔这个角色。
这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报上不但没点我的名,团里的同事们,无论老少,都对我刮目相看,不少人见了我都发出会心的微笑。同时,我还交了她这个记者朋友。她叫程华。
尽管程华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对记者还是有些怵,特别是怕那些象粘糕似的刨根问底的记者。
当然,这些蓝眼睛、黄头发、大鼻子记者并未粘我,但是我还是小心些好,尽量不给他们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我怕他们,怕他们发表关于我的任何消息和动态。
一年来,我想念母亲和蓝姐,也想于雨。我随芭蕾舞团来美国临上飞机时,他还悄悄地对我说:“南,顶多半年,我们将在美国相会……。”
然而,一年过去了,我得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也许他们也得不到我的消息,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在这里作这种工作。因此,我现在也很想念那位大眼睛的记者程华,我现在越想越感到她那番话的确是语重心长。
不演《吉赛尔))后,我当然很悲伤,也很难过。于雨也气愤地说。“咱们国家就是压制人材,要是在美国,象你这样的早就飞黄腾达了……〃
一年过去了,可现在的事实是,是……我是个脱衣女郎。
望着眼前的记者们,我突然在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应该通过他们,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遭遇,我的苦恼,我的思念……不!不行!可想而知,《大陆中国的舞蹈演员在美国表
演罗体舞》这样一则消息会带来什么后果,我真有些不寒而栗。
一年来,我隐姓埋名,躲开了记者的追踪,那红极一时的夏南在美国人的心中成了“?”和“X”。就让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吧。我真有点心灰意冷了。
我推开殷勤、热情的记者们,只是摇着头,并不说话,向门外走去。
萨比娜的汽车早就停在那儿了。她坐在方向盘前,抖着双肩,向我作了个鬼脸。我明白,她是在向我祝贺,祝贺我表演成功。我向她眨了眨眼,表示了我对这一切无所谓的情绪,然后钻进了她的汽车里。
“夏夏!”她总这样称呼我,也许算是一种爱称吧!
她手扶着方向盘,望着车前方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对我说:“我们现在不能回家,先上超级市场,再上运动场,然后在金门桥把他们甩掉。〃
“好吧。我有气无力地答应了她。
她指的“他们”是记者。因为记者的车肯定在盯着我。美国社会是竞争的社会,记者们不弄到我的底细,不抓住什么“爆炸性”新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夏夏,方才门口有人出一百美金要您的情况……看来,有人注意您了哇!您会成为明星的。有个秃顶的男人在门外堵着问我:‘夏娃是大陆中国来的?’我回答他:‘无可奉告!’他却说:‘听她那口普通话,就知道是北方人!,看来,以后你真得把嘴封上啊!有人对大陆中国来的人十分感兴趣。”
她向后甩了甩长长的披肩发,戏谑地笑了。
萨比娜今年二十二岁,在加州大学学新闻,同时受雇于迪克游乐场。和她形影不离的还有位黑人姑娘钦姆娜,是她的校友,学心理学的。我们仨人合住一套房子。一周前,迪克经理把我介绍给她们,并把她们住的房子拨出一间给我(房费由迪克付),她俩对我都十分热情友好。我发现她们的生活习惯与众不同,她们有饭一起吃,有钱一起花,并且不带男朋友回宿舍过夜。几天来,因为准备表演,我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她俩花了不少时间帮助我。因为钦姆娜要准备明天的考试,所以没来陪我,而萨比娜不仅逃课陪了我一天,晚间还用她的车接送我,这真使我有些过意不去。
坐在小车的后排座里,我掏出迪克刚发给我的佣金点了点。这是我来美国后第一次享受的周薪,二百五十美元,真令人激动啊!在中国我每月的薪金才五六十元,而在这每周就这么多,比我认识的一位《波士顿晚报》的高级记者的薪金还高。看来,在美国要是路数对了,出名也容易,赚钱也并不难!迪克把钱递给我时说:“夏娜小姐,好好干吧!干好了,每周最高可赚八百美元,给个总裁也不换啊!”
我点着钱,准备拿出五十美元给萨比娜,她有个瘫痪的老母亲在衣阿华州要她照顾。她的生活很拮据,一般美国姑娘洗手架上摆满了化妆品和美容品,而她的洗手架上却空空如也。
她们吃得也随便,虽然偶尔也上饭馆打牙祭,有时却一连几天在家里啃面包,吃煎黄豆。
我刚要把钱塞给她,她似乎从小车的反光镜里看到了我的动作,就如同窥视了我的心理似的,说:“夏夏,我不喜欢钱,也不要钱!我对钱就象对男人一样,腻了!见了就恶心。”
又是交通堵塞。她搂了一下手闸,小车停了。她回头说:“在我们这里,挣得越多,胃口越大,慢慢的,人就放弃了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一心一意地赚钱。如果两年前我不回大学念
书的话,我也会和别人一样,开始贷款,扩大生意,购置房子,买新汽车,买家具等,一旦缴了定金,我便成了分期付款的奴隶。那样,我哪有权利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呢?那我们也就成了挣钱的机器。当然,在迪克这儿,我们也是一架肉感的机器,可是我们毕竟还有一定的自由啊!这钱,您就先存起来,会有用场的!”。
她踏了一下油门,推了推变速杆,小车又慢慢地向前蠕动着。
“注意,夏夏!”萨比娜向我发出信号:“前面就是著名的华盛顿广场,我带您在北滩兜兜风,见识见识旧金山真正的夜生活吧!”
只见街道两旁一家挨一家的罗体舞厅和夜总会,门前霓虹灯不断地闪着一些英文字:“一丝不挂”“上下脱光”看来,迪克游乐场并不是独家经营啊!霓虹灯下,橱窗里挂着不
少罗体大照片,人行道上不少红男绿女拿着女人相片在招揽顾客……
据萨比娜讲:美国法律是禁止*妓的,但是,披着各种合法外衣的妓院却遍布全国,诸如“按摩院”、“陪伴服务所”、“罗体照相馆”、“蒸气浴室〃、“性生活训练班”等等,名目繁多,五花八门。这些场所,只要顾客一走进门,老板就拿出一堆又一堆妓女档案任凭挑选。看来,迪克游乐场和他们比起它们来,真是干净得多、文明得多啊!
来美国一年了,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自己也说不明白。虽然有关部门通过移民局给我办了“绿卡”取得无所属身份,取得永久居留权,(五年后可以申请为美国公民),承认了
我在美利坚合众国土地上的合法存在,我可以大模大样去找工作了不必象那些非法越境者那样偷偷摸摸地担心移民局或警察局检查身份证。
可是,我真正的苦恼又有谁知道呢?
我用“政治避难”的原因取得了在美国的居留权,也因此受到美国一些人士的欢迎,一时间,我在美国东部地区红得发紫。尽管我拒绝在电视里露面,拒绝记者采,也决心不发表
丑化和有损中国的任何言论,可是美国各大报刊还都以头版头条刊登了我的消息。有的称我是“光明的热烈追求者”,有家报刊还说我是“献身艺术的伟大女士”但是,我忘不了那家报纸的标题:《争当主角的演员,大陆中国的逃兵》,它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我是要当主角的,想当元帅的士兵是个好兵,那么想当主角的演员有什么可非议的呢?
我辞去了吉赛尔A角后,一直处于苦闷彷徨之中,然向于雨给我剪辑的一则资料却启发了我:
年仅十六岁的波士顿芭蕾舞团无名小辈爱德拉?托恩,从未演过
《吉赛尔)),只是学过其中的一幕戏,但是,当赫赫有名的客座舞星维奥
莱特?维迪因脚部受伤时,托恩奋斗了三天,体重减了七磅,她担当了
压台主角:终于获得了成功。在星光月色的映照下,吉赛尔随着优美,
肃穆的乐曲,同她那些渴望复仇的幽灵伙伴们轻舞步……
托恩的一鸣惊人将给人……多么大的启示,这则资料使我否定了程华那曾感动了我的一席话,给了我来美国的信念。
我正是带着这个启示来到美国的,我满腔热忱地来到波士顿芭蕾舞团,我相信他们会重视我,也希望我能得到托恩那样的命运。可是,他们却客气地拒绝了我。据有人给我透露说,他们的团长在我走后说:“我们需要热爱自已舞团、集体的演员,而不要那些见异思迁、没有信念的可怜虫!”
真是见鬼!
夏南的名字臭了。在美国政治中心的东部;夏南这两个字似乎是不祥之物。我先后又去纽约芭蕾舞团、亚特兰大芭蕾舞团……却都碰了壁。
人在危难的时候,最容易思念自己的亲人,也容易怀念儿时生活的地方。
那缓缓流淌的鸭绿江,那白雪皑皑的长白山,妈妈那慈祥的面容,蓝姐那轻盈的舞步……都成了甜蜜的回忆,只有它们还能安慰一颗破碎的心。
进迪克游乐场的第一天,迪克先生就对我宣布:第一,我们是高级的舞蹈和人体美表演,只供观赏不接客,不出卖禸体;第二,我们的顾客大多是社会名流,要求具有较高的艺术修养和专业水平。雇员大多受过高等教育,连黑人钦姆娜都是大学生;第三,经理无偿向雇员提供住房和汽车,每周佣金标准是二百到三百五十美元,以后还可视情况而增减。这些报酬在美国是属于高水平的,然而,迪克对雇员的要求是相当严格的。
望着正聚精会神开车的萨比娜,我真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又不能过分地违拗她的意志,只好把这五十美元收了起来。
第二章、入游镜里山照明
第二章、入游镜里山相照
鱼戏空中日共明
——苏舜钦《天章道中》
萨比娜:
把汽车开进车库,我嘴里哼着歌子踢开了大房子的门。看到前厅的吊灯熄灭了,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