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同梦一样碎了。
十二岁,哦,不,再过几天就是十三岁了。十三岁,豆蔻盈盈之年,阮阮的心底,突然蔓生出一种奇异的情愫,这种奇异的情愫令人脸红、心跳,使得她手心里汗津津的。
阮阮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抹泪,步伐轻盈得像一只燕子。
她奔向奶奶的屋子,大声喊道,奶奶,奶奶,快来啊!快来看看谨诚小叔醒了。快来啊!
阮阮复明这件事情,是孟古放学,看过醒来的孟谨诚后,奶奶告诉他的。
孟古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往外跑,边跑边喊,阮阮,你能看到了吗?
当时的阮阮正端着水往屋里走,和从屋里冲出来的孟古正好撞了个正着,两个人齐齐倒下,而孟古倒在了阮阮的身上。
孟古将阮阮压在身下,水洒了一地,湿透了两个人的衣衫,年轻的皮肤在冰凉里隔着衣衫寻找着相同的温暖,两个懵懂的孩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在那一刻,四目相对,如遭雷击。
就在这时,马莲从田里回来,却见屋门口,一对小男女,青梅年纪,双双跌在地上,孟古紧紧地将阮阮压在身下。那无意而就的情景,在成人的眼里,却极尽缠绵妍态,水湿衣衫,情满眼底,就差衣衫退去,便是美景良辰了。
马莲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眼冒火星,她将篮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大骂,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贱货!说罢,从屋前抽起一根木条就冲上前去。
【27】
孟古和阮阮之间的所有情愫,都是在马莲那顿暴打之下破土而出的吧。那一天,他为她挡去了所有的鞭打。
小小的倔犟的少年。
这一切,落在了奶奶眼里,落在了马莲眼里,也落在了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孟谨诚眼里。
那一年,孟谨诚二十三岁,孟古十六岁,阮阮十三岁。
命运向他们铺开了天罗地网,于是,这是一场,他们无法逃避的劫。
康复之后的孟谨诚变得更加沉默,像一片平静的海。不过,他不再傻笑,不再流口水,只是永远沉默着,目光偶尔落向远方。
孟古读高中后,无法经常回家。但是,只要他回家,就会带给阮阮很多小零食,还有谈不上精致的小贴画——都是他省钱买下来的。
每当这时,马莲的脸就长得跟几百集的韩国电视剧似的。
这时,赵小熊出现在阮阮的生活里,他被村里的屠夫李慕白收养了,改名叫李熊。不过,赵小熊不喜欢这个新名字,他一直都让阮阮他们喊他的原名。
他依旧是那个调皮的少年,不过,再也不似往日那样,像一个地主崽子了。
不过,他常会逗阮阮。
每次,见到阮阮,他就会故意气她,喊她小童养媳。
那个时候,全桃花寨子的人都知道,阮阮是傻子孟谨诚的童养媳——这也是孟古不轻易回家的原因——他喜欢的女孩,却是他最不应该喜欢的女孩。
一方面,他痛苦地内疚着,因为,孟谨诚是最疼他的小叔,奶奶是最疼他的奶奶,他不想让这两个亲人失望;另一方面,他又叛逆地反抗着,他觉得奶奶的做法,在这个年代里是腐朽的,是违法的,是对阮阮不公平的。
就这样,孟谨诚、孟古和这个小童养媳的故事,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小村落里,不断地被旁人指指点点,传得沸沸扬扬。
就这样,孟古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他经常给阮阮写信——当然,阮阮不识字。他所有的思念,都是通过图画来表达的。图画上的男孩是他,女孩是她,她和他之间的那颗心,代表他很想她。
图画上的他,牵过她的手,吻过她的唇,拥抱过她纤细的身体,也曾向她许诺,有那么一天,一定会带她离开。
后来,赵小熊给阮阮做“翻译员”——孟古寒假回来的时候,用一套《灌篮高手》的漫画书将他收买了。
赵小熊拍着胸脯说,从今天起,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兄弟的家就是我的家,兄弟的娘就是我的娘,兄弟的女人就是我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说错了,只能尴尬地笑,而孟古则气得想抽他。
阮阮在旁边,脸变得通红,如同桃花岗上的桃花一样明艳。
就在那一瞬间,刚发过誓的赵小熊突然觉得心跳加速,然后他偷偷地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就这样,孟古开始给阮阮写文字情书,赵小熊就做了一个不称职的“翻译员”,虽然他常常念错字,但阮阮还是觉得很幸福。
从那之后,赵小熊再也不喊阮阮小童养媳了。
有时候,他会鄙视阮阮,他觉得她就是潘金莲,而孟古就是西门庆,可怜的孟谨诚长得一副潘安的容貌,却落得了个武大郎的下场。
不过,为了樱木花道,为了流川枫,为了和自己实在太相像的三井寿,赵小熊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忍辱负重做王婆的。
有时候,他又觉得阮阮很可怜,孟古也很可怜,一个要嫁给自己不爱的傻子,一个爱上了自己死都不该去爱的女子,这简直就是一部人间惨剧,比当初堕落了的三井寿不能打篮球还要凄惨。
还有时候,赵小熊会想,你说吧,阮阮她不想嫁给孟谨诚这个傻子,但是孟古不该也不能对自己的小婶婶动心吧,那么,阮阮最好的归宿,是自己才对。自己既不是傻子,又和孟谨诚非亲非故。但是,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赵小熊就会鄙视自己,再次暗骂自己一句,禽兽。
禽兽赵小熊的主要生活,就是给阮阮念孟古寄回来的情书。由于他经常去孟家,所以孟老太太十分提防他,心想难不成这小子对自己的准儿媳妇有什么非分之想?
后来,赵小熊干脆约阮阮到村头的小河边,给她念孟古寄回来的信。
阮阮喜欢翻来覆去地听赵小熊念那些信,然后赵小熊就觉得自己真命苦,小学的时候,学习都没这么用功,现在好了,不上学了,反而被这对苦命鸳鸯折磨。
就这样,赵小熊这个苦命的孩子几乎可以背诵那些情书了。
而悲惨的事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赵小熊正在小河边给阮阮背诵情书——
我知道你很痛苦,其实我也一样。但是,我一定会带你离开,寻找属于我们的幸福。这辈子,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就像你给我的那颗苍耳一样。我会带你离开桃花寨子的,阮阮,相信我,我用我的性命发誓,我一定会带你离开桃花寨子,让你过上好的生活。阮阮,我爱你……
这时候的赵小熊背诵得声情并茂,还夹杂了不少普通话,而阮阮一直都在感动地听着,感受着来自孟古的爱,这对男女,根本没有发现悲剧即将上演——
此时此刻,孟家奶奶带着一群中年妇女,伙同李慕白就窝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
起初,李慕白不相信赵小熊会做出这种勾引人家媳妇、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事来。但是,当他听到“阮阮,相信我,我用我的性命发誓,我一定会带你离开桃花寨子,让你过上好的生活。阮阮,我爱你”时,他气昏了头。
李慕白跳出来,一把拽住赵小熊,一耳光甩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让你用性命发誓!老子也跟你用性命发誓,我要是让你小子做出这败坏我老李家门风的事情,我就跟你这个孙子姓赵!
赵小熊愣了,阮阮也愣了。
赵小熊屁滚尿流地说,哎呀,爸啊,这不是我说的啊!
李慕白呸了他一口,说,你这个没种的!敢做还不敢承认了!
赵小熊就急了,说,爸,我是在念信啊,在念信啊!
李慕白说,呸!你怎么不说,你是在为“六一”儿童节排练节目呢?
赵小熊说,我真的是在念信啊,爸。
李慕白一腿将赵小熊踢飞,说,呸!给老子看看你的信!
这时候,赵小熊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带什么信,自己已经是点读机了,都可以背诵了,还带那玩意儿干吗啊!
于是,那一天,赵小熊很悲情地成为了孟古的替死鬼。
阮阮被奶奶绑回了家,孟老太太满脸愤怒,指着她的鼻子,哭着骂,我多辛苦拉扯你长大啊,你就给我做出这种丢人的事!你对得起谁啊?
马莲从里屋里出来,脸上挂着笑,看着婆婆,说,我就说嘛,你给你儿子弄了这么一水灵的媳妇,他将来不知道会戴多少绿帽呢!啧啧,还没正式过门就这样,要是正式过了门……
老太太被马莲说得挂不住面子,从墙角拿起一个扫帚,就往阮阮身上抽去,她一边抽,一边哭,哭着骂道,我得让你知道,我们老孟家的规矩!你不能这么欺负我儿子!
周围的邻居一看老太太动手了,一个一个都虚情假意地跑上来,拉着老太太,说,老嫂子,可别气坏了身体啊。
嘈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吵醒了睡梦中的孟谨诚,隐约间,他听到了阮阮的哭声,于是,他想也没想就冲出门去。
当他看到阮阮蜷缩在地上,满身伤痕地哭泣的时候,他一把挡开了母亲手中的扫帚。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然后有人说,啧啧,二傻子还真心疼媳妇啊。
又有人说,二傻子,你娘这是给你立威啊,教育你那不知规矩的媳妇啊。
……
孟谨诚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苍白的发,佝偻的身体。
其实,他懂得老人的心,甚至,他也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当初的无心之失将大哥害死,才导致了今天家庭破败的结局,才害得孟古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儿,害得嫂子马莲这么年轻便开始守寡,更害得老母亲无所依靠……
这都是他的错。
可是,他的这些过错,为什么要让一个小小的女孩来承担呢?
那一天,孟谨诚将阮阮抱回房间。
阮阮就像一只小猫一样,抱着他不住地哭泣,直到哭累了,才在他的腿上渐渐睡去。
孟谨诚找来清水,小心地擦拭着她脸上身上的伤口。
当他擦过她脖颈的那一刻,她白皙莹洁的皮肤如同珍珠一样闪烁着光芒,他呆了一下,才发现此时的阮阮,已经再也不是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而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十六岁的少女了。
安静的夜晚,孟谨诚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这个不眠之夜,与他的心跳声相应的,是赵小熊的哭喊声。
那天晚上,赵小熊被李慕白捆绑回家,吊在屋梁上,一顿暴打。
【28】
孟古永远记得那一天,高考后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从学校回到家,马莲去村口的山路上接他,然后,一辆疾驰的渣土车从她的身上压过去,从此,她再也没有起来……
那天晚上,他抱着母亲残破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他答应过她的,等他考上大学,将来工作了,就赚好多好多钱,让她再也不必辛苦。
可是,这是多么痛苦的诺言啊,永远无法兑现。
虽然,她刻薄,她势利,可是,她一直都是最疼最爱他的母亲。
奶奶不知道如何安抚孙子,只能跟在旁边抹眼泪,看着孟古,嘴巴里念叨着,我可怜的孩子啊。
孟谨诚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孟古,也痛苦不已。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孟古的肩膀,孟古仰起脸,突然抱住了他,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一样,哭着,小叔,呜呜。
阮阮就躲在门后,伤心地看着孟古,不知所措。
只能他哭,她也哭。
三天后,马莲下葬了。
孟古变得不爱说话,很显然,高考之后,豪情满怀的他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的母亲就会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
生命,是脆弱的。
高考成绩下来,他高居榜首。
那天夜里,他来到母亲的坟前,洒了酒,然后靠在坟上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
很多年后,许暖都记得那个夜晚。
她常常会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去,会是谁,在墓前为自己祭奠白酒一杯呢?又会是谁,像孩子一样,为自己掉下眼泪?
那天夜里,孟古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
然后,他像耍猴一样,在阮阮面前跳啊,蹦啊,最后累倒在地上,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饱满的额上渗出了血。
孟谨诚刚要从偏房里走出来,将他扶回去睡觉,却见阮阮早已惊慌上前,扶起他,轻轻地掀起衣角,轻轻地擦去他额上不断溢出的鲜血。
孟古抱着她失声痛哭,他说,阮阮,我一直都不听她的话,都不听她的话啊,现在我想听她的话了,可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