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已过了而立之年,却还傻傻守着,守着一段早已死去的感情,他不想等待,不想执着,不想一直沉湎其中,他做到了,心如止水,却仿佛是死了一般。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所有的寂寞痛苦,不就这样消散、淡去,所有的艰难坎坷,也不就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生命总比情爱要长久,他只盼这一树的芳菲能长开不败。
他相信,如果生命可以恒久不灭,他将永远坐在这海棠树下,品一杯清茶,数着每一年为她绽放的花蕾。
白驹过隙,弹指飞云,他的心就这样被她生生握住,一握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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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凋零的深秋,她将深藏了近十年的暖玉狮子摆在案头,久久凝望,却渐是泪眼朦胧。玉色莹润柔和,她探着指尖小心触碰,仿佛每一次抚过的,都是那段烟黄记忆里最柔美的青绿。
杨花赛雪,春风十里,他略是抿唇微笑,窗外一树杏花登时都失了烟霞明媚。
海棠落时,将一塘碧水染红,林兰初绽,盈盈一段香,呼吸间皆是属于他的清气横流。
夏溽初长,风溢荷塘,夜起薄雾,幻美如梦境,而此时此刻,这些至真至美的风景,却等不到他轻声的赞叹。
烛泪滑落,梅香傲骨,那个为她摘来一片叶的男子,却远在千里之遥,相思不相见。
当娇艳的花瓣片片凋零,当往昔的光华一去不返,也唯有他,似那一线青黛,天天夜夜在指尖萦回缭绕。
一年一年的相思,一年一年的等待,到了此刻,肃杀的秋风染尽枯黄的落叶,她素衣跪坐在白幡飘飞的灵堂,想起他清和的面容,柔淡的言语,想起他和风细雨般的感情,仿佛涓涓细流,浅慢却又长久。
从不曾刻意忘却,也不曾刻意想念,就那样淡淡的,风吹而散,风驻而留。
梦境里模糊的青影,远远立着,任冰雪轻盈而落,风华遗世,如清溪流泉一般,她霎时便湿了眼,小心翼翼唤道:“臭骡子?”
他不语,亦没有回头,紧赶几步,他却是渐渐远去,不紧不慢走着。风雪乍起,狂呼海啸而来,他的身影愈见模糊,有时停下咳几声,弯腰揉一揉膝盖。满头皆是凌霜瘦雪,右腿似瘸得益发厉害了,却仍是一步一步艰难地远离。
她跟在后头发疯似地狂奔,大声呼喊:为何不停下,为何不为她停留,转过身看一眼,这个他爱了十年的女子,行尸走肉、生无可恋了十年,如今上天垂怜,没了束缚的枷锁,却已不知该去哪里找寻……
寒露深重的黎明,她恍恍惚惚自梦中转醒,满面泪水,哽咽无声,那散乱飘垂的长发,被风曳起,像是经了几度的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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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阳光如碎金般浅浅洒落,绿草如茵,杨花初绽,她立在凉亭边,回望重重殿阁,终是略略弯起嘴角,一丝喜悦悄然而生,却在一个娇小的人影扑入怀中的刹那,忍不住悲从中来。
秀挺的眉眼透出浓浓的依恋,她看着看着不由狼狈地扭过脸,却在那阴暗潮湿的石阶下,瞥见一朵小小的野花孤独而骄傲地绽放着。
不是心硬如铁石,不是故意要撇下,只是那个人,她再也不能亏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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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寒薄暖暮春天,正是海棠正盛的时候,她终于踏出了被锁了十年的幽森宫廷,扩云山的云雾烟尘,她惦念了那么久,也终是能一睹风姿。从未谋面的外祖父,初次相见怕也是最后一眼。生生死死的,她已看得开了,可猛一瞧见那个人,远远站着,依旧那样的微笑,往日的情潮顷刻间滚滚而来。
眼睁睁看他走至近前,虚和一笑,深深作揖道:“公主别来无恙否?”
这声音,像是寂寞寒夜里的一缕月光,映亮眼目,又似严冬过后的那一线暖风,熏人欲醉。
揪住衣角的指尖不住轻颤起来,一时间,她竟是吐不出半语,想要一笑置之,亦是很难很难。
许久等不到回答,他也不在意,只点了点头转而问候旁人,她僵着身子立在那里,看他对着谁都是一样的恭谦有礼。
微风晨露一般的温和,眉目间略有点约轻愁,他变了吗?他乡明月照,余香披满身,又似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她定定凝望,贪婪地看着,眼角的青痕,瘦削的脸颊,那道长长的刀疤亦是苍灰颜色。
暌违逾十年,不过弹指。
熟悉的面容在眼前轻晃,朦胧水雾渐生,她紧咬着牙关,目光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半分。
有一种人,哪怕相聚之日无多,却深深烙在心上,渗入骨血,久久不忘。她又怎能忘记,此生最爱的人!
可是只一瞬,他便不见了踪迹,她慌了神,努力揉了眼,却再也不见那清瘦的身影。
是梦么?他的那一声问候亦是自己幻想了多时的美梦么?
她焦躁连连,初来乍到的也不敢四处探寻,最后只得央了自己的娘亲,才得知那个人怕是回了茜云峰了。
匆匆奔去,薄汗微出,远远瞥见小屋,竟是心跳如雷。抚了抚鬓发,整整衣衫,特意取下面纱,又深吸了几口气,这才鼓起勇气一步步走近。
他果然在那里,一眼便认出的西府海棠,此刻繁花满枝,香艳无形,他一手扶在树干上,垂首闭目,似是在小憩片刻。
离得丈远便停住,心有戚戚不敢靠近,她嚅嗫了半晌,才下定决心唤出声:“喂……”
他似是没有听见,立在那里纹丝不动,一瓣海棠悠然落在他肩头,随风微微颤动,她不觉失声喊道:“千鹰……”
他终是睁开眼,目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淡漠如常,那一泓秋水,无波无澜,像是瞧着一个陌生人。她微蹙起秀眉:他不认得我?是了,从未见过我的容貌,又怎会认得?
可过往的乔装打扮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一次……
她怔怔望着他,长久的默然,引来心碎的痛楚,就在她撑不住想要逃离的时候,他启唇一笑:“昨日忽闻玉铃脆响,今日便有故人西来,公主,这十年可安好?”
依旧是叫人恨之入骨的淡宁,情浓,情浅,十年前,十年后,昔日的寻常姿色,亦或是如今逼人的美貌,他宁静淡漠,从不曾有丝毫的改变。
她倾力克制着忐忑不安的心,缓缓走近:“十年了,你还是一样的君子谦然,更添几分仙气。”
指尖在粗糙的树干上轻轻划过,他笑容更显:“公主真会说笑,什么君子、仙气,我是怎样的俗人您还不知么?”
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紧攥的双拳亦是微微颤抖:“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仙人一般的模样。”
闻言他竟是轻笑出声:“从不知还有我这样狼狈的仙人,公主久居繁华宫阙,不会连仙人与俗人都分不出了吧。”
她忍无可忍:“不要唤我公主!”
他静静看她一眼,略是一笑,果真再不开口。
“我来……是找你学琴的。”她踌躇半晌,竟是冒出了这么一句,不免懊恼万分。
那眸光终是一闪:“十年前的约定,你竟还记得。”
见他有缓和之意,她急切地说道:“你说过,只要我还坚持要学,就来扩云山找你。这些年我也曾自行修习,可怎么也不如有个良师在侧啊!”
他堪堪笑了:“十年时间,或可改变良多呢,过往的那些话实在不必太当回事。”
“我不曾改变,或许迟了些晚了些,可终究是来了。难道你……”她惶惶问道。
“我依然孤家寡人,清闲自在,公主却膝下有女,千金在怀,变的是谁?”
是啊,她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有了牵挂,有了责任,这一回,又要退却在这无法推卸的重担面前吗?过往不可寻,而今犹可待,她款步上前,靠得极近,那眸心漾着浅浅水波,朦胧而动人。
在历经了山长水阔的分别之后,她终于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错别多年的柔情萦绕心头,她轻声问道:“你心里可还有我?”一直不敢问的,终是脱口而出。
他闻之容色不变:“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
她含泪而笑:“是我傻了,不该问的。”等了她十年,怎能说是不爱。
谁知他却道:“感情十年不变,你觉得可能吗?”那声音轻飘如烟,似不含一丝的情绪。
从没有刻意地守望,却在不知不觉间,痴痴念念,魔障丛生。
此刻她容颜似玉,笑如春山,又怎能忘记,那柳眉星目是怎样在自己心中划下道道伤痕。这一世袖中拢着的,是她亦真亦假的情愫,沉醉在那样明媚的笑颜中,从此回转,却躲不开满身的苍凉。
情缘一世虽好,却总有半生苦楚,这十年残窗的滋味,他实是不愿再尝。
圣人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可有了情,这个忽然就变得如此漫长,不可成就的希望,依然在心底焦灼难耐,熬了又熬,等了又等,希望终是成了奢望。
面前的海棠,年年岁岁开放,可纵是如此深情,又怎能对心爱的她言明呢?
他深深吸了口气,淡言道:“我非圣贤,断不能做到情意恒久不变,你确实不该问的。”
不该问他是否还惦念着她?阿絮缓缓咬紧了唇,眼前忽而蒙上了一层水雾:是啊,他孤身独居,不曾结亲,也并不意味着就一直将她放在心头。若是他不爱了,苦苦支撑自己十年的巨木轰然而塌,她又该何去何从?
“那时我离开实是情非得已,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她艰难地解释着,可那清淡的眸子定定望过来,却叫她无地自容。
“且不论当时如何,你我十年不见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你难道真的相信,情断仍能再续?”他轻声笑着,微扭过脸,望见一树芳菲在暮春的和风里款慢飘摇。
“你是怪我太自私了么?想爱便爱,想丢便丢,情浓时别离,茫昧自欺、拒不回首,十年未有音信,直到夫君死了,这才想起你来!”她急得口不择言,“是,我就是这么自私,我咽不下这口气!你本就是我的,这么好这么好的人,我知你心意,为何不肯?”
他微微摇头,似是无奈,却又像是对着孩子的怜悯:“这不只是好与不好,爱与不爱,肯与不肯,你与我之间已蹉跎太久,为何还是放不开呢?”
“人生世间,不只为情,故而当初的事,我并不曾有怨。十载岁华,万事皆可变化,更不必说人世年年,无数匆匆过客,谁能对谁不离不弃,谁又能让谁至死不渝?我对你再是情深,也不过短短一生光阴,下一世,指不定又恋上了谁呢,你又何必挂心?你耿耿于怀,怨念不绝,你过分纠结于此,日日不得欢颜,以怅悔之心奉之,才使得驸马抑情隐忍,忧心早逝,我说的对么?”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惊退半步,哑口无言,这才觉出心底的那丝愧疚早已深浓。
情深的驸马没有错,年幼的女儿亦没有错,辩智明慧的他更是从未枉错过,错得离谱的只是自己啊。
曾几何时,退却了一厢柔情,怨恨由心而生,她从不知自己的情早已变了。
对着谁都是道不尽的歉疚,而如今更是悔恨这种歉疚,她已不知这里面可还有纯粹的情意。
再看向他,阳春光辉下,一派清净悠然,反观自己却是污浊不堪,她笑得极是悲凉。
曾经许下的天长地久,在记忆的河流中灰败成泥。
曾经珍藏的爱恋花雨,亦在冥冥岁月里埋没残生。
情,可长可久,却不会一如往昔,她为何,要到此刻才懂?
风儿带起海棠花的幽香,馥郁袅袅、清气袭人,恍惚忆起那场初夏的雷雨,如此刻一般的许久不见,婷婷花木下,相对不成语。她定定看着满枝的妍丽芬芳,轻声问道:“这海棠……”
“是我种下的,已有十年了。”他并未刻意隐瞒什么,可愈是如此,她愈是心生寒凉。
“为何只种一株?”她小心翼翼地问,却又渐生希冀。
他浅浅一笑,勾过一枝凑至鼻尖:“一株便落得满园芬芳,对我来说已是足够。”
是这样吗?有短短数月的花香陪伴便已足够?没有她,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她竟也听懂了,死死抿着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不肯在人前示弱。
他似是有些倦了,朝她一笑,默默转身,刚走几步,却被她急急唤住:“千鹰……”
他等了一会儿,见她并未开口,便微微侧首:“公主还有何事?”
她抹了抹泪,迟疑问道:“你……一直都住在这儿?”
他背着身略略点头,她忽觉一阵苦涩:“这样冷清也不嫌寂寞?”
寂寞?自然是有的,但对他来说,寂寞不是独坐山头看残阳西斜,不是感叹花开易逝的天道伦常,也不是孤凄夜下的对月伤怀,而是那个人,她从未出现过。
“我早已习惯了,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反正,也不会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