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见时。”他倒一点也没有隐瞒。
阿絮讷讷不止:“那,那么久了啊……”犹豫许久又问,“我一直瞒着你,会怪我么?”
他略微摇头,可她明白,再怎样的胸怀宽广也总会计较,尤其是在面对心爱的人。就算她再不懂情爱之事,也知道恋人之间,只需一点喜悦便如入云端般幸福,而伤痛也只要分毫就能让人疼到骨血中去。
恍惚间,他的指腹落在了眼角,羽睫扑闪两下:“可后来在凤殿我虽没易容,却也未曾解下面纱……”
“你不想让我看,我便不看,再者说,容貌如何我并不计较。”他星眸熠熠,专注地凝望着。
“果真?可若是让你像诸葛孔明一般娶个黄头黑肤容貌不佳的夫人,你也愿意?”
她只顾急声相问,却未注意所问的都是嫁娶之类的私密事,姑娘家在男子面前提及婚嫁似乎总有些别的意味。他堪堪笑道:“黄夫人聪慧而贤淑,纵是容貌有缺憾,诸葛先生亦是甘之如饴,我便更不用说了,只求夫妻恩爱,其他的并不在意。”
“可是,可是,尚有别的事要考虑啊,比如家世门楣、品行脾气,只是相互心许并不够吧。”她想到若萧与思云,心中一时黯淡成灰,却未看见他眸心的火一闪而灭。
“我的爹娘总算各方面都般配了吧,人中龙凤又如何,没有男女之情,生了我是个错,生生世世纠缠更是个错,是以做不成夫妻反倒形同陌路,如今竟连见上一面都不愿意。”他眼中顿生微澜,宛若山间忽然涌起的云雾。
她直想抚慰那眉宇之中半隐的郁色,却鬼使神差地勾起他垂落胸前的发丝,慢条斯理地环绕、缠卷。青色的发带早已散去,墨发如瀑披洒肩头,衬着白皙瘦削的容颜,竟是异常的清俊。
不知何时,他握上她缠着发丝的小手,嘴角微微上扬,眸中流泻温暖的光辉。她轻敛着眉不发一言,却躲进他怀中,悄悄伸手环紧了那消瘦见骨的腰身。
雨后晴空万里,一抹初阳铺成绚烂的画卷,潺潺小溪畔亦有一幕如诗美景,青衣男子怀抱桃红色衣裳的少女静静坐在溪边丹石上,一手揽在腰际,一手捏着嫩白如玉兰般的柔荑,拇指在掌心一圈一圈慢慢摩挲。两人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衣摆轻轻曳起,周身沐浴在微熙的晨光中,听风儿和婉柔曼的低吟。
印在眉际的轻吻刚一退去,她便睁眼打了个哈欠:“臭……骡子,你吵得我睡不着!”
也不计较她到此刻还在唤那样不雅的绰号,他略略一笑,道:“我根本没说话,哪里吵到你了?”
阿絮娇嗔道:“你!这样就不算吵我么?”
她点点眼皮:“你碰这里,再轻我也被吓醒了。”
他垂头瞥了一眼,淡淡道:“我不想碰别的地方,只除了这里,还有这里……”
指尖擦过双目,在娇嫩的唇间停留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移开。她两颊微热,心中却陡地升起一片涩然,相识一年多来,他连自己的容貌都没见过,即便是那次大雨湿了面纱,他也未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倾心爱慕之人,无论是美是丑,不能以真正面目相待,确是一件极大的憾事。也许,说是憾事已是客气了,分明就是伤人至深之事!
一时冲动想要除下面皮,却是怎么都下不了决心,最后竟还是强笑着打趣道:“你这人还真挑剔,眼能观人心,嘴又是至柔至亲密之处,你还想要什么?”
他定定看着她,末了才轻笑道:“你说的是,确是我挑剔了。”
接着便是两相的沉默,阿絮不敢看他,只垂目在暗暗捏紧了的手心,忽而想到此刻的自己连声音都是装出来的,猛地抬头看他,心中生生一痛,他什么都知道,在她以为瞒得天衣无缝的时候。容貌是假,声音是假,说出口的情话是假,刻意的亲近是假,一颗一往情深的心更是假,这样的女子,他又怎会喜(…提供下载)欢上?他会怎样想她,口蜜腹剑?佛口蛇心?
“这样的我,那么坏,你也喜(…提供下载)欢?”她忍不住问出口。
“喜(…提供下载)欢不喜(…提供下载)欢,原本就跟人的好坏没多大关系,若真是动心了,你便是对他再不好,也不会轻易断了爱意。”良久之后,他才徐徐出声,嗓音并未有多低沉,却引来她心间一阵酸楚。
放任自己环住他的脖颈,在腮边轻触几下,又如猫儿般亲昵地蹭一蹭,这个人,一贯的满腹心事,却无人可诉,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凡事藏在心底,如今要他一点一点说给她听,才晓得当初的痛苦是如何的彻骨之深。
日头渐渐升高,二人再是难舍难分也终要上路,没了马仅靠一双腿难免辛苦,可阿絮却兴致高昂:“你说我们六人分开赶路,他们是不是会以为有什么惊天的大秘密?”
千音握着她的手,笑容温和恬淡:“嗯,是有这个可能,兴许以为我们是在掩人耳目。”
阿絮嘻嘻笑得格外开心,拉着他又蹦又跳,一路上皆是欢声笑语不断,而他虽不是句句回应,眉宇间亦是藏不住的缱绻柔情。直到夜晚来临,他停下脚步说道:“絮,我们出来得匆忙,身上银两不多,所以能宿在农家就不要住客栈了,在客栈也只住一间屋子,既省了银子,又能保你平安,你说好不好?”
她听了低低应了声,竟是没想到自家那遍布天下的湛澐驿。
再度与他一起上路,仿佛什么都没变,可心境却是大大不同了,那个人无时无刻不在笑,即便同样浅抿着唇,眼角眉梢却透出淡淡的欢喜。就这样看着他,一个侧目间的轻笑亦能让她脸红心跳半晌,更不用说偶尔绽放的清宁笑颜,如日出云,光耀夺目。
几次宿在农家,清晨时分,远望白云酣醉,湖上好风如水,她不免回想起年少时在尘月谷的点滴快乐。手脚并用,将有些模糊的记忆一一呈现在他眼前,哥哥们的丑事,长辈间的斗智斗勇,甚至连自己曾经津津有味地看一只小小的螟虫在露珠上挣扎,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讲给他听。
他一直饶有兴致的模样,拉过她的手在掌心细细抚弄,一双眼在刹那间薄雾丛生。
这一日,阿絮想要树顶刚结的梨,他便纵身跃上高枝,如白鹤一飞冲天,又轻盈落下,姿态曼妙,不能尽言,阿絮翘了拇指夸赞道:“宵平君的家传轻功果然是不凡!”
却只换来浅淡一笑:“如今我腿瘸了,仅能使出七成而已。”
阿絮黯然垂目:“都是我不好。”想了想又道,“这两个梨都给你吃吧,算我赔你的。”
他接过来,轻轻笑道:“梨子还没熟,怪不得你这么大方地给我吃了。”
气得阿絮一把抢过梨子,直给他几个白眼。
那一夜,小荷塘边明月照人,风动衣袂,秀色无边,这样的良宵清夜,云开风淡,她缩身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忽然心念一动,想去亲一亲他的脸颊,却又迟疑羞涩,情难自己。
到最后,依然是他吻了自己的眼睑,柔声道:“早些睡吧,明日要早起赶路的。”
她朦朦答应了声,睡得极快,沉入梦乡之前,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还在纠结那亲与不亲的问题。
孤鸿踏雪来
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装作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脸颊,双唇微微泛起莫名的热度,却见他仍是半阖着眼,似是睡着了一般,想了想便又试探着啄一口,依然没有丝毫的动静,不由心中憋气,扭头就走,却被一把拉回他的怀抱:“怎么,这便要走了?”
阿絮嗔怪道:“臭骡子,你竟敢装睡,欺负我么?”
说完,一掌劈过,却是极轻极轻地在颊畔略略一扫,被他抓个正着:“打得这样轻,我若是不长记性下次还装睡呢?”
阿絮眼珠儿溜溜一转,笑得格外娇媚:“那我就使劲咬你的嘴巴,看你还装不装得下去!”
话虽说的胆大,下一瞬,却被他乌黑的眼仁瞧得局促不安:“你,你看什么呀,不懂非礼勿视么?”
他依言扭过脸去,可那姑娘又不满了:“喂,我让你不要看,可没叫你走啊!”
他只好忍着笑说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阿絮瞪大眼:“女子怎么了,孔大圣人说的就都是对的?”
他微微笑道:“智者千虑总有一失,不过当女子与小人合二为一时,这话必定是对的。”
阿絮呆了半晌才明白是在笑话她呢,霍然起身:“臭骡子,你欺负我欺负得很开心嘛,看我以后不一点一点讨回来!”
他只是仰头看着,浅浅的笑意荡漾在嘴角,是那一线最美的光华。阿絮只觉怎么都瞧不够,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我以前便夸你是美男子,偏偏你还说我见着了五公子便再不屑看你,可后来你们五人并肩而立,任他们再是玉冠锦衣、风姿特秀,也抹不去你这一席青衫的风流。”
他听了淡然说道:“有这么长一道疤,还美么?”
她急着接口:“当然美了,要是脸上多点肉就更美了!”
他一个男子,说什么美不美的,也不怕人笑话。他有些无奈,整了整衣衫立起身来:“好了,日头不早,你也歇够了,上路吧。”
阿絮却猛扑上来,搂着他在脸上重重亲一口,娇声道:“再呆一日嘛,好不好?反正也不急。”
他却不为所动:“我们没有马,身上银两也不多,理当尽快赶路,否则误了时间岂不害他们白白苦等。”
阿絮可不管这些,又亲上几口,自顾自道:“你那么厉害,肯定赶得及的,也不差这一天。我知道你比他们几个的本事都大,若不施展出来,怎看得出你在五公子中排第二呢!”
“对我使激将法,不觉得行不通吗?”他轻笑道。
阿絮撅起小嘴,这个软硬不吃的家伙,果真倔得像头骡子。便哼了一声,当先走在前头。
离荻云山不远有个极小的镇子,他们刚到时不过午后,小小一条集市上倒簇拥了不少的人,阿絮初到北境,看到什么都觉新鲜:“咦,这个时候卖皮帽夹袄啊,虽是比中原凉快,可好歹也是盛夏时节,用得着穿这个?”
千音抚了抚柔软的皮毛:“在这里自然不需要,等上了荻云山你就知道有什么用处了。”
“听说荻云山终年覆冰雪,是真的吗?山又不是很高,为什么到了夏季雪都不会消融呢?”阿絮指了指目中所及的那座山峦,“何况从这里看过去,也只有顶上那片有雪,上山应该不难吧。”
他也仰首眺望:“所以我猜不会是从南面上山,西北面的雁道当是首选,或许根本不必上到峰顶,半山腰处便会找到我们需要的答案。”
阿絮默默点头,忽然听见街角处一阵喧哗,像是有马的嘶鸣,两人对视一眼便快步走去。只见一个短打扮的壮汉死死扣住一匹小马的脖子,似要将它驯服,而那胭脂马则奋力蹬蹄,不住地嘶叫着。
阿絮见状正欲上前痛骂,却被千音拦住,他极是礼貌地拱手说道:“这位兄台,何故如此对待这样一匹小马,须知马和人一样是有灵性的,你这样待它,它又怎会真心奉你为主人。”
那大汉揪住马鬃生生一扯:“我的马得了失心疯要逃走,我不教训教训不行,干你何事!”
千音依旧好言好语:“兄台怕是没说实话吧,若是你的马又怎会不服管教要逃走呢?”
一旁有胆大的说道:“明明是从人家客栈偷溜出来的,他见了眼红要据为己有。”
千音朝他靠近两步:“实不相瞒,这本是在下的马,确是从客栈跑出来的,这里有几两碎银,算是感谢兄台帮在下拦住了它。”
那人上下看了千音几眼,蔑笑道:“一个骨瘦如柴的瘸子也会骑马?不过,看你一副娘们样,又白又嫩的,骑匹胭脂马倒是挺合适的,哈哈哈!”
阿絮早已气得瞪圆了眼,千音却仍是心平气和:“兄台看这样可好,你既然不服便接我这骨瘦如柴的瘸子一招,如果接得住,这马就归你。”
“难不成你还是个练家子?瞧你瘦的那样,一巴掌打来还不跟扇蚊子似的,哈哈,出来混什么呀!”
“以兄台这般形貌也能出来闯荡,我为何不能?”
那人一时语塞,围观的人也越聚越多,纷纷指责他的不是,便只好应了千音。刚摆好架势,大吼一声:“朝你爷爷这儿来吧!”
只觉膝盖处一阵酸麻,撑不住砰的一声跪地,千音抱拳道:“献丑了。”
阿絮乐得直拍手:“咳,也不知是谁献丑呢!”
那人瘫坐于地,半天起不了身,阿絮牵过胭脂马,轻抚几下:“这可是本姑娘的马,你敢欺负它这点教训算便宜你了。还有啊,你狗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了我家哥哥,该不该罚?”
“该,该!”那大脑袋如捣蒜泥,冷汗直流。阿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