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大少爷,我们去那边瞧瞧!”
“喂,快来快来,这儿有好看的!”
“楼大少爷,我买了糖枣吃,你付账啊。楼大少爷,我不小心碰坏了人家的瓶子,只好你来收场了。楼大少爷,瞧那边有欺负人的,你该拔刀相助了。楼大少爷,楼大少爷……”
整整一个午后,他未曾开口,只默然跟在几步之后,深深的眼眸中有着极细的忧伤,却如水面划出的涟漪,一夕便散了。到了傍晚时分,她终于记起了他这个人,回头问了句:“累了么,晚上还一起出来么?”
定定望着她,却笑着摇头:不累,可也不愿这样与你相处。
阿絮道了声:“那你先回去吧。”便拉着楼公子没入人潮中。眼前明丽的海棠红渐被朦朦灰雾掩盖,他竟是无声轻笑起来,这一笑如月出云,清卓绝俗,却也满含了怅惘与伤怀。
客栈空无一人的北院,他立在梧桐树下,看月色满庭,江山清寂。执了尺八在手,踌躇了很久,却依然是那首《柳梢青》,杨花如雪缀枝头,风来飘飞入谁家?
月上中天,他半闭的眼睑忽而一颤,双臂才刚放下,便听一个声音道:“骡兄妙解宫商,楼某佩服。”
他收了尺八道:“这么晚了才回来,快去歇息吧。”
转身欲走却被楼公子拦住:“骡兄似乎心情不悦啊。”
他含笑回头:“楼兄多虑了。”
“我多不多虑你心知肚明,堂堂五公子,被个姑娘数落得一文不值,丢在一边不闻不问许久,偏生这姑娘还是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位,若是我的话,怕是早就呕死了!”
他神色依旧淡然:“不劳楼兄操心,本就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何足为外人道哉。”
楼公子睨笑道:“好,好,我不操心。那丫头性子不错,就是容貌勉强了点,家世恐怕也不配,可见骡兄你眼光实在独特。我于一旁也瞧不甚明白,不知她为何待你如此,想来定是兄弟你哪里不得佳人心了,说到这方面,你还是得学学我才好。”
他也不答,拱手一揖便离开,留下楼公子摸摸鼻子自讨没趣。
第二日,听见阿絮怪他像个闷葫芦,一句话不说只知傻笑。他本不想笑,可嘴角依然习惯性地弯起:“你与楼兄言谈甚欢,我也插不上什么话,听你们聊天也是一样的。”
换来阿絮斜眼一哂,他低头盯着杯中浮茶,想起一早问她对楼公子的看法,她竟道:“挺好啊,开始看像个大少爷,以后就觉得颇有侠义之风,倒是名至实归。”
记得自己若有似无地一笑,几不闻声:“可见姑娘说的话不可全信啊。”
念及此处,他微微笑着摇头,开口道:“我有些小事要办,就不陪二位了,只别太晚回来便好。”
说罢长身而起,顾不得去瞧她的反应,匆匆离客栈而去。
这一去,到银月初升才回,立在她门前轻叩几声,心知必无人应答,可执念一起,定要推门一看究竟。果不其然,转眸之间心念已凉,走至圆桌边,缓缓摊开手,莹碧翠叶静卧掌心。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小心拈起又并排放在桌案上,他本来想说:“镇上树少,不比林子里,寻了许久才得两片,可别嫌弃。”
而现在,似乎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
夜幕已落,她去了哪里,为何还不回来。他笑了笑,想必隔壁那屋的人也不在吧。
扬手点燃孤灯如豆,烛影摇曳间,想起初识没多久,两人在城中看着墙上贴着的盟主令:缉拿湘西采花大盗、缉拿离轩杀手、绞杀牛骥岗山贼。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垂在耳际的长发:“这顾盟主好像挺不错的样子。”
“我说过他在某些方面的本事确是无人能及,可你要知道,眼见未必是真。”
“可是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个好人,难道这也不是真的?”
“哦?何种意义上的好人?”
“嗯,就是那种特别讨姑娘喜(…提供下载)欢的。”
他失笑:“我还真不知自己哪里讨姑娘家喜(…提供下载)欢了。”
她眨着眼凑得极近:“别的姑娘我不知道,可我阿絮是真的有些喜(…提供下载)欢你了。”
耳边依稀还有那泠泠的笑声,他垂下头,嘴边笑意绝然:是啊,一开始说喜(…提供下载)欢,后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就像最初那般嘲讽灵隐,现在竟成了侠义之士。谁都可能在她心里改变以往印象,只除了自己,只除了自己!
也不过,才两日啊,昨夜里迟迟不归,今晚亦不在。这满满一室她的气息,萦绕在鼻翼间,多少芳华凝醉。香囊已丢,又怎会嗅到那样熟悉的馨香,他的面容渐显出无奈与酸楚,却又在眨眼间淡笑如烟。
念及曾经与她共宿一屋的那几夜,只想着这小小一隅有她,便已是柔肠百转温情脉脉,却道幻梦如露如电,转瞬即逝。
那人说过:姻缘似水,昙花一现,易散难聚,何必强求。
果真……是不该强求的。
末了笑着低叹道:“随他去了也好,也好啊……”
挥灭烛火,转身缓步而出,天上银月如钩,映照那背影如斯清癯,月色冷然,将一袭长衫也洗褪为青白颜色,须臾间便没入深沉暗夜中。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天明,三人重又聚首,听楼公子说道:“我有事需先行一步,暂不能与二位同行了,大家轩州再聚吧。”
阿絮像是有些依依不舍,瞥一眼一旁默然的男子,忽然胸中憋闷,大声道:“你若不是想偷溜去告状的,不如喝碗酒再走!”
楼公子眼眸一亮:“好啊!”又转首问道,“骡兄也来同饮一杯?”
阿絮哼哼道:“人家嫌俗气,才不喝酒呢!”
一双眼却似看非看地频频扫向他,他张了张嘴还是说了不知趣的话:“姑娘家的要知轻重深浅,一杯倒罢了,却不可沉溺于这杯中物。”
阿絮一扬下巴却不理会,只拉了楼公子的手道:“快走,别理这个老夫子!”
他立在原地,望着那相携而去的身影,胸口隐约有钝痛剖心。
街角有芍药初放,阿絮不知何时折一枝放在手边,他目光一转怔怔盯着那妖娆红色,心生寒凉。
楼公子替三人一一斟满了酒,说道:“举杯同饮,一觞清酒,与君暂别,相逢有期。”
他承言缓缓抬手,清脆的相击声之后,在阿絮微愕的目光中扬手一饮而尽。
不像山上的酒那般辛辣,却更添清苦滋味,他笑着反扣酒杯望向她:将离,将离,红芍花开,是为别离,或此将去,永无见期。
天涯断魂梦
目送他二人纵马远去,楼公子举扇半遮住脸将笑容隐下,耳边不由回响那人的话:“西出东入,三日后离开,切不可再那么招摇了。”
当时自己手中黑扇一滞,见他目光深沉,拱手说道:“我还有一事相求,可否……”
他回过神来,当即打断:“非我不愿,只是你真是心甘情愿将她托付于我么?”见那双唇渐抿渐紧,他了然一笑,“莫要如此不自信,若让她知道了,又该笑话你胆小怕事,配不上五公子的名号了。”
他沉默片刻,再次揖礼道:“那么楼兄一路走好,我就不送了。”
记得自己轻笑着拍拍他的肩:“无妨,咱们既已定下轩州再见,你不可不守约定,我相信大家早就盼着五公子聚首一起干番大事业呢!”
他也缓缓凝了笑,微一颔首,目中有着开诚相交后的友善与契合。
本以为,自己是做对了,成人之美,何乐不为。
本以为,那不过是寻常的险境,他因为情牵而过于小心谨慎了些。
本以为,日近轩州,便是危险也难有几分,以他的本事足以化解。
谁料,一切都是自以为是,一切都如雷电般迅猛不及。他早该想到,那个人一向的默语不言,若不是到了紧要关头,又怎会开口求助呢?
自己的草率,终归是酿成了大祸。有时想想,若当初答应了他,是否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局面了呢?
可她会肯么,而他,又真的舍得开、放得下么?
嘴角微扬,牵出一丝苦笑,目中那落寞的身影在苍灰暮色下愈显凄楚寥瑟。
·
那一晚,自她房里出来,镇西头的废屋中,他盯着掩在重重黑暗下的人问道:“你到底要什么?”
“你的忠诚。”
他一笑:“要我怎样的忠诚?”
“死心塌地、俯首帖耳。”
“若我不肯呢?”
“你会肯的……”
他笑着点头:“那我们便看看谁先服输。”
自己不惧生死,却实在害怕伤到她分毫,如此日夜赶路,她心中怕是更怨恨几分。想到那气鼓鼓的小脸,他不禁莞尔,自己不顾她的反对坚持共宿一屋,怎样也没几天了,哪怕这样子不冷不热的,今后也是盼不到了吧。
连着数夜的几不成眠,他眼中红丝纠结,咳得愈发厉害了。她实在忍不住怒喝道:“你到底是在干什么,一副活受罪的模样!”
他抿着唇缓缓浅笑:“你看,没几日便到轩州了,再忍一忍,也不行么?”
他的话就这样掠过满园□,刺入她耳中,目光兜兜转转,在他臂上新添的伤口处流连了许久。不是不知道,他屡次夜半时分点了自己的睡穴,不是不知道,这连日以来,他身上的伤口只多不少,不是不知道,危险正在步步逼近。可他不说,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为避开追击,已数日夜宿林中,轩州业已在望,那人虽不曾大动杀心,却有山雨欲来之势。他轻叹口气,垂头凝望那熟悉的眉眼:几个月以来,一颦一笑皆铭刻在心,可是以后,还能认得出你的模样么?
俯身轻轻触了触她的眼,又在唇上印下一吻,幽香在侧,不禁低声喃呢:“絮,絮……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此刻我强求了,报应便要来了么?”
睫毛抖动几番,她缓缓睁开眼,月华如水映照,流转千回,近在咫尺的他,眼波清澈澄净,深棕色的瞳仁里漾着秋水一般的光华。那微微曳起的嘴角,哪怕不笑时也带了三分笑意,她张口欲言,却被他止住:“我知道,有些相遇,注定是分离,可就算会遭报应,我也想任性一回。”
阿絮瞪着眼气道:“你遇上危险处惊不变、旷达洒脱,我可学不来!如今强敌来袭,你却还在胡言乱语,想来是活够了!”
他一笑,敛下眉,挥手扑灭营火,将她揽上马背飞驰而去,不料前有堵截,来势汹汹,便勒马将她抛至树上。她暗骂了声臭骡子,反手射出钢针,一时间目中所及刀光剑影,寒气逼人。很快手中便空无一物,见他腹背受敌,她咬牙高喊道:“喂,你们这么多人一齐上,公不公平啊!”
说罢扭身朝另一棵树梢掠去,谁料当先便有一人狞笑着扑来,她惊呼一声跌下树去,却被他抄手揽在腰间。她胸中一暖,却蓦地发现地上插满了尖锐的倒刺,而自己恰恰临在三寸之上。下意识地望向他,却见他高扬着头,玉颈将折,似承载了难耐的痛苦,身子微微一颤,可很快又将她向上托了托。
刚想询问他的伤势,只听那剩下的几人皆立在远处喝道:“识相的便束手就擒,否则这地矛刺转眼就可将人刺成血淋淋的蜂窝!”
是啊,如此密集的排布,恐怕连手脚都没有地方可落,阿絮心急如焚,可偏生一动也不敢妄动。听他冷笑一声,竟生生劈断矛刺直向那几处黑影射去。
林中夜色暗沉如海,阿絮屏住呼吸,看他硬是几番起落之后跃出地矛阵,旋身上马向东疾奔。
终是逃出来了么?她还不及喘上口气,转眸瞥见他垂在一旁的右手已是血肉模糊,不由惊呼道:“快停停,你受伤了,需要包扎!”
“不行,一刻都不能停下,我的伤不碍事的。”他轻声安抚着。
知道他是怕还有追兵,可这副鬼模样叫人怎不……
颤巍巍捧起他的手,见那掌心竟被刺穿,她看着汩汩涌出的鲜血有些心惊肉跳:手上都如此了,那么脚上必然也是……
她心中一紧,忙问道:“你的脚伤到了吗?严不严重?”
“真的没事,你莫要担心。”风儿吹散了他的声音,只感到触及耳边的温热似有种抚慰的力量,她只得撕下衣角裹在他的掌心。
血一层一层浸染布条,她的手止不住地轻颤起来:为什么,不想欠他的情却偏偏一次又一次欠下,这叫她怎么还,怎么还啊!
“我……真的……”耳畔疾风呼啸,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她大喊道:“你说什么?”
发丝在颈间轻轻扫动,带起一片□,她只觉肩头一点点沉重下来,方才并未看仔细,如今一想,心知他身上定是伤痕累累了。
何叔叔,何叔叔!一定要快些找到何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