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没什么,只是……这一路上,夜色很美。”
卓雪雁抬起头,看着天上已偏西的月儿吟诵,“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这两句是韩愈因直谏却触怒唐德宗反遭贬官为一个小县令,之后唐顺宗继位大赦天下,他又遭人阻抑未能调任,寄身客栈举头望月之余,作诗自叹命运。
她所引的诗句与他的心情相吻合,令他不禁又叹了口气,颇有感触的接着吟诵,“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间死生。”
这是杜甫因想起生死不明的众兄弟,而将曲折的心情尽情表现的诗句,却让卓雪雁想起被奸人陷害的哥哥卓雪鹏,不禁泪流满腮。
“卓姑娘?”
卓雪雁赶忙擦泪,“我没事,只是子美为手足担忧的心情,让我有些感触而已。想来,雷镖师也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遭遇了?!”
雷誉是家中的老么,上面还有两位兄长,那年老奴趁夜抱着他钻过狗洞逃命后,便再也没听过其余亲人的消息。
长大后,他凭着那一点点残破的记忆,曾去寻找当年的老家,然而却已人事全非,不复当年。
“不知道你家兄弟有多少人?”
“三个兄弟、两个姐妹。”
“全都……”
雷誉摇摇头,“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卓雪雁也跟着叹息,“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雷誉惊奇的看着她,倒不是为她的文采,而是她的感受都像和自己有着相同遭遇似的。
“卓姑娘也和手足分散?”
卓雪雁低头不语,半晌才说:“我们只有兄妹两人。”
“那你哥哥……”
“凶多吉少。”
“发生了什么事?”
卓雪雁犹豫的望着他,差点就把她的身世遭遇全盘托出,不过最后她还是三缄其口,以朗诗代替回答。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在空相向,风尘何所期。”
她的意思是,在这纷乱的时代,谁能预见将来会如何呢?当然她最主要是在表明,在这世上她有可能是孤单一人了。
雷誉由他们刚才以诗喻情来猜测,她的哥哥可能是被佞臣诬告的忠臣烈士,以至于被捕或早已被处决。
他能明白她保密的态度,事实上就连他自己到现在,都还没让万里镖局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一开始是小心,后来渐渐的也就没有必要说明了。
“你好像也有相同的心事?”
雷誉只是暗暗叹息没有回答。
卓雪雁幽幽的笑了,“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雷誉因她并不追问他的遭遇的那种默契,而露出惺惺相惜的笑容,“这是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
卓雪雁回以一笑,忽然又忧愁的说:“真的有时清独北还的一日吗?!”
他叹了口气,他又不是天上的神,也不是皇帝,他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晓得是什么定数了哪能给她答案。
“哎呀!这么好的夜色竟被我们如此糟蹋,尽说些伤感的话题。”
天色已渐渐明朗,也该起程出发。
雷誉的心头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忍不住真情流露的说:“是啊,卓姑娘好风采,哪一天再同你聊风赏月。”
小霜是个练武的人,知觉比一般人还机灵,早在卓雪雁悄悄起身后,她就醒来了。本以为卓雪雁打算故技重施,换个对象要套雷誉的话,于是她便凝神细听。
没想到他们却在夜色下侃侃而谈;而雷誉居然和她惺惺相惜,还约了改天要再聊风赏月!
明明在这之前她跟他谈夜色时,他理也不理人,为何待遇差别如此之大?
“我去把小霜叫醒,该赶路了。”雷誉起身走向马车。
“不用,我早醒了,只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聊风赏月而已。”小霜酸溜溜的说着,没好气的爬出马车,然后动手牵马,分别将它们套在马车上。
卓雪雁听她的语气,好像有什么误会,担心的问雷誉,“令师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雷誉觉得习以为常,安慰卓雪雁,“别担心,她的脾气本来就是这样。”
卓雪雁冰雪聪明,再加上和他们相处也有不少时日,她可以从小霜的眼神中看出端倪,“想来,你和令师妹的感情不错。”
雷誉不置可否,但因天性耿直,被人家问起儿女私情时,仍有些腼腆,于是快步走去帮小霜。
小霜却别扭的说:“你跟她聊得挺愉快的嘛,干脆今天我就躲开,让她陪你一路上聊个痛快。”
“小霜,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谁闹来着,我只不过是给你制造机会。”
“你真是莫名其妙。”雷誉把马车调好方向,然后将卓雪雁扶上车。
小霜冷眼看着他细心的照顾卓雪雁,暗忖着,他从没对自己如此殷慧,却忘了是自己太过独立,从不肯向人求助,就算有人对她献殷慧,也会被她不屑的打发掉。
所以,雷誉只是依照习惯而已。
雷誉安置好卓雪雁后,转身看见小霜仍寒着脸,直挺挺的站在原地,试探的问:“你真的不上车?”
“不上。”小霜赌气的说:“我骑马走在一旁。”
说完,当真骑上自己的马,亦步亦趋的跟在马车旁。
卓雪雁眼看着因自己而造成他们之间龃龉,不禁感到很内疚,于是一路上都安静的躲在车里,一句话都不说,并且打算找个机会,和小霜说清楚自己并无意夺人所爱。
他们在太阳下山前抵达一个不算小的县城,投宿在客栈里。
“小二,帮我安排两间上房,我们要在房里用餐。”雷誉吩咐着。
“对了,我姐姐的身子虚,禁不起吵,麻烦找间靠后面且安静点的房间。”小霜补充说。这是他们早就套好的说辞,毕竟两女一男,又都是年轻人,结伴旅行实在太奇怪,容易引起别人侧目。
小二先到后头看了一下房间,随即回来通报说:“客倌,我们后头的雅房只剩梅园还有一间,不知你们是要挤一挤,还是……”
小霜瞧见一旁的掌柜那暧昧的眼神,好像暗示雷誉坐享齐人之福,她生了一天的闷气,正好被引发出来,“你再乱瞄,看我不挖出你的眼珠子。”她把佩剑唰的一声抽出来,那寒芒在掌柜的眼前一闪,把他给吓得愣了一下。
雷誉赶忙拦住她,“小霜,别闹事。”然后转过身朝掌柜抱拳说:“对不起,我们旅途劳顿,舍妹不太能控制脾气。梅园那间房我们订了,另外请再帮我找一间离她们近一点的房间,我也好照应她们两个。”
结果雷誉被安排在一间位在二楼,勉强可以俯瞰梅园的房间。
掌柜等他们都安顿好后,把小二叫来,“你觉得那两女一男真的如他们所说是兄妹吗?”
小二摇摇头。
掌柜不屑的说:“呸!他们要是兄妹,我就是皇帝。”
小二看了他一眼,脸上虽无任何表情,但眼神却问了一下。
掌柜又说:“我告诉你,我在这条街上开店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看过的人、遇过的稀奇事可多了。看他们的样子,八成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爱上江湖人,得不到家人允许,只好带了丫环跟他跑了……
“唉,可是也不对。”掌柜又自问自答,“那个凶婆娘虽然不够秀气,但是衣着、说话的气度什么的,倒也不像个丫环……啊!我知道了,也许那个凶婆娘是那个男人的妹妹,她帮着兄嫂逃逸,可是这也有些不太对劲,假如是这样的话,明说是陪兄嫂省亲不是更简单。”
小二静静的听掌柜胡乱猜疑。其实他是朝廷派出来,潜在民间的密探,毕竟有什么身份比客栈里的店小二更能接触到各式各样奇怪的人呢?而这家客栈的掌柜也格外喜爱东家长、西家短,跟着他,常常能发现许多可疑的人、事、物,然后他再飞鸽传书给主子。他在这家客栈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已经抓了不少可疑分子以及朝廷要犯。
而正如掌柜所说,那两女一男确实透着古怪。
小二利用工作空档,到镇外的一座小林子,把密函系在鸽子的脚,让它飞去送信。而在主子有任何命令下来前,他会趁晚上观察他们,以便得到更多的情报。
第六章
小霜从没觉得这般心痛过,原来雷誉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报恩的对象,恐怕他早已经喜欢上卓雪雁。
她奔出了县城后,便在树林里毫无目标的乱走,连天上的星月都仿佛故意和她作对似的,呈现幽幽暗暗的光景。
“雷誉,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小霜拔出佩剑,在矮树丛中乱砍,砍得枝叶满地零落。
“我对你那么好,你居然那么容易就见异思迁,你……你这个大混蛋!”
小霜又骂又踢的,把一棵大树当成是雷誉般泄恨,然而,这只是徒劳无功,浪费体力而已,她心头的痛竟丝毫未减,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坐在草地上痛哭失声。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抬头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看着忽明忽暗的月色。
大约已近亥时,她原本还期待雷誉会追过来,可是到现在都未见人影。如果过了子夜他还不来,她就要自个儿回西安,让他自己送卓雪雁去京城。
可是,真的要这样顺遂他们的心愿吗?最重要的是,她真的放得下雷誉,心里不再有他吗?这么多年来,她的心里一直只有他,一旦让他跟别的女人双宿双飞,那她的心该如何自处?空了的心叫她以什么填补?
除非……小霜忽然想起父亲和镖师们原先怀疑卓雪雁的事,如果她是个被派来打探他们的奸细,那雷誉最后只会恨得巴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小霜的精神又来了,她会再回去,然后找出卓雪雁的狐狸尾巴,这样一来,她就再也不能勾引雷誉,甚至任何一个好人。
于是她起身打算回去,走了几步,无意间惊动草丛中的一只鸽子,它吓得震翅欲飞。小霜起先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过是只鸽子。
被惊扰的鸽子倏地飞起,直往林子深处而去,小霜奇怪的追上前去,趁它停在矮树枝上的片刻,将它抓住。
她注意到这不是一般野鸽子,因为它的脚上还绑着信管,且深更半夜出现在这荒郊野外,更令人起疑。她从缚在它脚上的管子里取出纸条,但碍于月光不够亮,她实在很难看清楚上头的蝇头小字到底写的是什么。
小霜犹豫了一下,决定将它偷走,至于鸽子,则松手放了它。
她转身欲走,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这受过训练的鸽子会飞到这边,就表示今夜将会有人来取信,嗯,她倒要看看是谁在这个地方玩这种神秘的把戏。
她赶紧追在鸽子的后面,没多久,果然发现在一棵大树上有一个鸟笼,更加表示它确实是有人养的。
小霜隐身在另一棵树上,躲在浓密的树叶间,很有耐性的等着鸽子的主人到来。
终于,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接近,他光注意着自己的后面,却不晓得树上正有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小霜本来还看不清楚来人的长相,可是他猥琐的模样,却让她眼熟的一下子便想起来。
他不就是今天被她远到在窗口鬼鬼祟祟的小二吗?小霜自忖,“我就说他有问题嘛,哼!要是被我抓到了证据,我就要雷誉好好的跟我赔罪。”
小二爬上树,从笼子里抓出鸽子,“咦?奇怪,怎么会没带讯息回来?”
他一手抓紧鸽子,另一手则摸遍鸽子全身,连翅膀底下都没放过。
“难道是掉在半路?还是……被人劫走了?”
因为害怕秘密泄漏,到时候延误上级的命令,连自己都要遭殃,于是小二决定连夜奔回总部请示。
小霜见他的举动,不禁感到疑惑,不回客栈,反而往反方向疾速离去,于是好奇的跟在后面。
跟没多远,她看见一个草棚,听到里头居然有马的嘶呜声,看来这小二的背景来历一定相当不简单,不但飞鸽传书还外加偷藏快马,依这些阵仗看来,想必是锦衣卫的爪牙。
眼看他即将策马而去,她已来不及回客栈骑自己的马追人,而这夜深人静的也拦不到过路的商贾借马,不如趁现在把他给擒住。
身随意动,她提了口真气,脚一顿,便似箭一般飞射而去。
小二没想到居然有人跟踪他,冷不防便让小霜给踢下马,还来不及翻身起来就遭她以剑抵住背心。
“我早就觉得你鬼鬼祟祟的,现在被我抓个正着,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二虽然看不见后面的人是谁,但他可没笨得听不出是白天逮住他的那位小霜,他立即联想到那纸条很有可能是被她偷走。其实他并不相信她的功夫会有多高,只是不知是否她还有其他同党在附近;也不确定她到底跟踪他多久,说不定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