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高昂的刹车音在脑袋中回响起来。
“要是撞的地方不对,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是说我死了比较好?”
风的声音,海浪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河濑被逼着回到六年前的那个时候。之前男人什么都没说,他还以为对方默认这件事已经被尘封了……为什么要到现在,在这个时候将它拉出来?
“我所做的虽然不是什么光彩事,但罪至于死吗?”
像人体模型般被打飞的躯体,仓皇逃跑的自己。吵得心烦的心跳声,还有颤抖着抓住公共电话话柄的手指。
“你做得过火了。”
的确如此。
“啊啊,现在说出来也不算太迟吧,我来告诉大家真相。是被你揍了才发生那场意外。以部门调动作为交换条件,跟你有肉体关系这件事也会照直说出来的。”
“请、请不要这样。”
河濑下意识地大喊。
“那件事我会道歉、我会道歉的……”
“我不是想听你的道歉。”
“那事到如今你才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要是你生气,那个时候直说不就好了吗!说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恨你的意思啊。”
“那为什么……”
已经到了末路的河濑耳边,响起了不可置信的话语。
“捉弄你啊。”
男人像是微笑般勾起了嘴角。
“我只是,捉弄你罢了。”
身体比思考更快地动起来,他扭住男人的胸襟往上提,紧握右手要揍下去的那个瞬间猛地停住:就算有栅栏,后面就是悬崖,揍他的话说不定会掉下去。河濑的理性活跃起来了。
男人的双手举起,捧住河濑的脸颊,将脸凑了过去。不会吧……这样想着,嘴唇就被触碰了,被男人用舌尖轻轻舔吻着。恶心,想推开他,可是做不到。在他想自己退开的刹那,胸前遭受了一下冲击。
男人双手推开了河濑。可是被推动的不是河濑而是男人自身,倒下去的男人身后只有一片空茫。要掉下去了!
他下意识地向前扑去,不顾一切地抓住男人的手用力拉向自己的方向。男人的身体不再往后坠,改向前倾,而力的反动把河濑和男人调了个转,他的身体狠狠地往悬崖撞去。栅栏拦住了他的冲势,发出可怕的吱呀声。河濑的身体有大半伸出了栅栏,能看见悬崖底下长什么样,好高。小石头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这种惊悚的光景让河濑出了一身冷汗。
他赶紧后退。踏错一步……他也会掉下去。……会死。
男人坐在草地上,呆呆地看着这边。河濑返回来,用颤抖的手抓住了男人的前襟,沉默地朝那张脸揍下去。眼镜被打飞了,男人仰倒在地,躺在一片白色的花群中。
他扔下男人原路返回,莫名其妙的眼泪喷涌而出,明明不想哭,却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河濑用袖口狠狠地擦着眼角。
虽然跑回车这边,钥匙又在男人手上,最后他只能坐在助手席默默地等待。那个男人绝对是怪胎。脑袋打结了。以前就觉得他怪了,果然真的好怪。
用语言煽动,故意让人生气……唆使别人杀掉他……不敢置信。绝对不是普通的神经构造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日落西山,周围完全黑下来了。男人还是没有回来。说不定他已经一个人跳下去了。河濑在助手席上缩成一团。他根本不想跟那种人扯上关系的。
手机来电铃响了。一接电话就能听见松下那轻浮的声音传过来:“河濑先生~你还活着吗?”
“我担心你会不会在哪个地方发生了车祸呢。一个小时前我们就到酒店了,你在哪个地方啊?”
河濑往附近看了看。太暗了。
“不是……很清楚。什么灯台之类的。”
“灯台?绕道了吗?社长开车你还真有勇气绕呢。”
手机颤起来,手根本停不住抖动。
“死了……可能。”
“咦,什么?我听不太清啊。”
“那家伙,说不定死了。”
唠叨男沉默了。
“死了?难道是社长吗!真的遇上事故了吗?”
“不是。”
河濑粗暴地揉着头发。
“不是那回事。但是说不定死……”
散步道上出现了一个黑影,正在往这边走来。
“河濑先生说的话好莫名其妙啊。请好好地用我能明白的方式说出来好吗?”
与平时相反,充满紧张感的松下的声音。河濑抓着手机紧贴耳边的同时,一直看着那道身影。他曾经以为死掉了的男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坐上司机席,插上了钥匙。
“……歹势,我开玩笑的。”
搁下这么一句,他挂了电话。车内有点暗,但男人的左脸绝对是肿起来了。明明脸被揍得那么惨,男人的侧脸却让人感觉到他在笑。这让河濑说不出的嫌恶。 他们到达目的地——根白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明明已经短信通知不用等他们吃晚饭,先到的那两位却尽礼节地等到河濑他们才开饭。
办理完住宿登记、再把行李放到房间里,他们才走向集合处:一楼的大厅。松下和花伦一看到男人的脸就愣住了。
“脸,到底怎么回事!”
花伦抬高声音。也怪不得两人吃惊,男人的左脸颊肿得厉害,超市买的冷却贴跟它一对比,顿时变得娇小玲珑。
“被打了。”
男人回答。河濑一下咬紧嘴唇。就算被指责做错了,这件事他死都不会道歉的。
“到底被谁打的”
一脸愤慨的花伦追问。
“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去了一趟驹木的灯台,在那里遇上小混混了呢。肩膀稍微碰撞下就纠缠不休,还好只是被打了一拳。对方可是肌肉男呢。伤口没痛到哪里去,加上牙齿也没断。”
男人的嘴巴流畅地动着,一脸泰然地说着谎话。河濑知道他这番话是在包庇自己,而自己却没有勇气说哪怕一句“是我打的”。
四个人去酒店附近的居酒屋吃晚饭。也许因为脸颊在痛,男人在吃饭的时候嘴角时不时抽动一下,之后动作就跟平常一样了。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会在禁止通行的山崖上,教唆别人杀掉自己的人。
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他开始察觉自己被人用最恶劣的方法戏弄了。看着那个放声大笑的男人,河濑没办法联想这是从心底里希冀着死亡的人会有的表情。
吃了一个半小时后,他们走出了居酒屋。男人和花伦在前面走着,河濑和松下并排跟在后面。他们订的是两间双人房,分配房间的时候,田口很贴心地将河濑和松下、花伦和男人分配在了一起。只是先到达的两个人完全没有在意这件事,松下还将他的行李放在了本应分作花伦和男人的房间里。
河濑在席间试着提出住错房间了,谁也没有注重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只是借宿一晚,怎样的房间分配都无所谓。……自己除外。
回到酒店,在前台拿了钥匙。这间酒店的也是配着长方形塑料牌的大钥匙,一间房只配备一把。河濑将它交给了男人。
“我给本部打个电话。请你先回房间吧。洗澡也请先,我想我会花上一点时间。”
三个人走进了电梯。河濑攥着手机走出酒店,一直走到停车场的边缘。
在停车道旁的灌木边坐下,河濑拨通了电话。
“哟,这不是史吗。”
舅舅的声音。河濑将电话紧紧贴在左耳。
“我有事情想请教一下舅舅你。”
“嗯,什么事那么突然?”
“以前,有个跟我一起工作过的上司,后来他转北海道了。这次工作我们又刚好凑在一起了,只是那个家伙很奇怪啊!说着我讨厌的话题,故意……故意挑衅我杀掉他。”
短暂的沉默后,舅舅提出“你现在能出来一下吗?”的要求。
“见面再说更好吧?”
河濑苦笑起来。
“没办法啊,我还在北海道呢。”
“北海道!……啊,你好像有说过去出差。”
“怎么想都很奇怪啊,他是不是很讨厌我,想要我变成罪犯啊?”
河濑抱住了头。
“史,按顺序从开始慢慢说给我听。只说单独的一部分我也没办法给你建议。冷静,试着深呼吸吧。”
河濑按照舅舅所说的去做,他感到了一阵如同覆盖上薄而脆的涂层般的安宁,心情总算平静了一点。
“自杀啊去死之类,会不会只是一时说说?”
舅舅淡淡地问道。
“我不知道啊。但是我不阻止的话,他就会坠崖死掉……我想。”
“那你就是救了那个人啊,非常了得哦。”
被夸非常了得,河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可脑袋浮现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现在你跟那个人在一起吗?”
“呃,还有其他人也在一块啦。”
“在你看来,那个人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很普通啊,吃得下晚饭,还跟邻桌开心地聊天。”
舅舅有一瞬间的沉默。
“舅舅,我说啊,想死的人应该更严肃一点的吧?内心压了很多事情,没办法再忍耐了才想死,难道不是吗?喊着要死,结果没过几个钟头就能跟别人欢乐地聊天,吃饭?人可以这样的吗?”
“那个人有跟你聊过很辛酸痛苦之类的话题吗?”
“……谁知道啊。因为在我来之前跟他都没有交集啊。”
河濑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说这样的话可能会被你蔑视,可对我来说,谁管他是生是死啊。又一直……是个我讨厌的家伙。他想死,一个人去死就好了。但是,他却像在挖苦我一样,故意在我面前做那种事……吓了我一跳。”
车辆飞驰过酒店门前的这条道路。
“喂喂,你有听进去我说的话吗?”
沉默了一阵,他听见了舅舅的声音。
“ 你只是混乱了。谁管别人的生死之类的话,嘴上说多少次都行。实际上你就是放心不下那个人,才给我打电话的。我认为这也算是你对他的一种情分吧?如果那个人只在你面前有那样的表现,说不定他是想传递什么,或者是想告诉你什么。如果你们之间能进行平常的对话,问一下他本人……”
河濑猛地挂掉电话。明明他打电话是去求救,舅舅那里却给不到他想要的救赎……比如说一些具体的,像“现在就给我带他到医院”的建议。
他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咖啡,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喝了起来。舅舅对他说“找我商量是你对他的一种情分”,但他自认并没有对那个男人怀有什么情分。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在变冷的夜风中站了起来。等下洗完澡就立刻去睡觉。就算跟男人一间房也没关系了。
抬起头他看见酒店墙壁上等间隔排列的四角形窗户。一些室内的灯光透出来,一闪一闪的亮着。在紧闭的窗户当中,上数第二层的一扇窗却开着。穿着浴衣的后背有一大半都探出了窗外。
河濑飞奔进酒店,等电梯的途中焦急地跺着脚。好不容易到了九楼,他立马冲出走廊。
房门只是合上,并没有上锁。河濑开了门,就感到一阵风在室内窜动。
正对入口的房间窗子大开,男人穿着睡觉用的浴衣坐在窗台上。在酒店外面看到的背影,果然是这个人。
“你、你在做什么?”
河濑想走近他,却被男人指着说“在那里不要动”。他被那语言束缚住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有种预感,稍微一动男人就会掉下去,所以他没办法违抗。男人直直地盯着河濑,像是在检验自己话语的效果。他没戴眼镜,冷却贴也撕掉了,肿胀的脸颊看着都痛。
“进来吧,把门关上。”
河濑遵循着他的吩咐,只往前踏进一步,然后把门关好。男人抬起一条腿架在窗边,托着腮,眯眯眼睛,笑了。
“过来我身边。”
招着手用甜美的声音说话,让河濑脊背发冷。
“不、不要。”
在用脑袋思考现在究竟什么状况、应该怎样处理才恰当之前,语言就先蹦出来了。
“你、你别想着让我推你下去啊。”
希冀着死亡的男人。悬崖上的情景重演了。
“你如此希望的话,我摔下去看看?”
“别搞笑了!”
男人好像碰上什么好笑事般轻轻笑着,指尖抵住下巴道:
“我想吻你。”
河濑秒拒了。
“那,永别了。”
把手搭到窗边,男人大喇喇地往后仰,半边身体都越到了外面。
“别、别这样!”
河濑飞扑过去,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把男人拉倒在跟前,河濑用颤抖的手关紧了窗户。
“你果然很乱来。”
男人弯腰坐下,看着这边。接着,他的身体贴近地面,像狗一样爬向这边。这个场面非常可怖,河濑一点点地往后退。慢慢的他被逼到紧贴窗边。男人以趴着的姿态往上看,然后捏着河濑的右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印下了一吻。
“呃!”
手背传来湿润的触感,河濑下意识把手抽回来。而男人像解开了什么诅咒似的猛地站起来。他边说着“不好意思呢”,边轻拍河濑的肩膀,又伸了个懒腰。
“我要睡了。麻烦你能不能别关灯?……我对黑暗的地方没辙。” 因为不熟悉道路,他们选择了提前出发。到达机场时足足比起飞时间早了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