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想跟他说话。他把百一的时速忍下来了,问题是时速飚到百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开了口。
“速度,太快了吧?”
男人不单没有回答,公里数还在不断的上升中。开始害怕了的河濑怒吼:“给我放慢速度!”
“嗯,啊啊……”
呆呆地回了一声,他终于把车速降下来——也就降到九十而已。
“请遵守标准时速。”
带着怒气的指责终于让男人把速度降为六十。河濑以为周围的景色在悠闲地散着步。错觉!这才是正常的速度。
“不好意思呢,我习惯那样回家的。”
河濑没有理他的解释。刚才就指出过他的速度太快,就算是恭维话也说不出男人驾得一手好车这种狗屁话。刹车踩得也慢。这种乡下的路口也有信号灯,而且大老远的就能看见亮红灯了,他从来都不慢慢减速,非要在交通灯跟前急刹车,害他都不知被安全带勒了几次。
河濑思考着他会不会在到男人家之前就出车祸死翘翘,突然就看见了右手边闪闪发光的广告牌。
“HOTEL AMERICA 前方进入五十米右拐”趁着从荧光灯围起的四条边的亮光,这行字闪过河濑的视野。
坐在男人的身边看到情爱旅馆的广告牌,真是倒了血霉。这个念头才刚冒出,他全身因为那个向右转的指示灯讯号,石化了。
HOTEL AMERICA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男人打了向左的指示灯。他想进旅馆。绝对没错。骂人之前,他的手先行动了。河濑扑向方向盘,一门心思地将它往右打。
吱——车发出刺耳的声音,猛转一个大弯猛冲向对面的车道,在快撞上护栏的时候险险地停下。河濑握着方向盘,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然后他瞪了一眼目睁口呆的男人,无言地飞奔出车外。他往车开来的方向跑去。不计后果的,他在这条隔老远才有盏灯,护栏又全都生锈了的马路上奔跑着。
为什么老子都快三十岁了还得在半夜三更的北海道乡下疯跑!?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河濑用力地把鼻涕吸回去。突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代,全身心都没有安全感。
跑着跑着没力气了,他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最后变成了散步。不知道自己在哪,手机和钱包都掉在助手席上,至少带上行李也好啊,偏偏那个时候没办法冷静。
身后传来车子的引擎声。似乎是那个男人,但河濑不回头,不住脚。车子龟速地跟在散步中的自己身边。
“这附近出租车都不会经过。”
他装没听见。
“你能不能适可而止一点?”
男人楞然的语调气得河濑脑袋爆炸。
“我才想这样说!”
他转过身怒吼,只是声音忍不住在颤。
“你偶尔也会做出一些蛮不讲理的事情。你认为我会在旅馆对你干什么?就算把人拉进去,你不同意也是枉然。……你的力气比我大。”
男人淡淡地说。河濑把脚步停住。车子也停了。
“我刚开始就打算让你一个人住那里。你不想来我家吧。”
河濑“啊”了一声,垂下了眼睛。
“……那,一开始就说明不就好了嘛。”
“那时你一直在草木皆兵,很难找到机会跟你说呢。”
说得好像是因为自己才搞成这样,河濑非常受不了,就好像在说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似的。
“有空房的话你就住下来吧。我会在明天早上来接你的。”
一个人住情爱旅馆这个行为很二,但河濑更不想在男人的房间里两个人单独相处。河濑沉默着浅浅点了个头,被男人催促着“快点上来”,他坐回了刚才飞奔而出的那个助手席。车子轻松地将自己在绝望下跑过的路程清零,在车内客观观赏自己自作多情的愤怒搞出来的成果,简直超越羞耻进化成一场拷问了。 旅馆的天花板比那拱门还高。这里的各个房间和停车场之间用楼梯连接起来,如果没空车位就代表满人了。很不幸现在似乎没有空房,停车场里全都是车辆。男人进去转一圈就出来了。
“也有不过夜的客人吧,等上一个小时的话说不定就有空房了。我们在外面等等看吧。”
男人把车停在旅店前的路上,等了三十分钟都不见一台车子出来。路过的车子倒有几辆,大多明目张胆地窥视他们的车厢。两个男人在这里等,就好像展品一样,河濑很难熬。
他用右手胡乱地抓了抓头发。
“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男人慢慢地转过头。
“十分钟车程吧。”
“在哪里都是睡,你家就你家吧。”
车内沉默了一阵。
“我的房间很脏。”
这是要我别去还是自谦啊?看向男人的脸,又面无表情。
“脏不脏都没所谓。”
河濑的这句话似乎起了决定性作用,车子启动了。一直折返到拐弯处,他沿着那段海滨路开了一阵子,又转入了左边的小道。
十米之后,又一次左拐。眼前出现一座平房的轮廓。男人貌似把车开到了庭院的空地上。以社长这个身份衡量,这个家又小又寒酸——尽管周围很暗,河濑也不是看得很清楚。
“我先进去收拾一下,希望你能在车里坐一坐。”
留下这句话,男人先行下了车。单独一人的瞬间,河濑“唉——”地叹了口气。他又想,刚才应该住旅馆的。可是在那里干等也是一种酷刑。
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男人都没有出来叫自己。他试着踏出车门,月光下庭院的树影摇摇晃晃的,发出沙沙沙的风声。他有点冷。耳边一阵阵浪潮声。海应该就在附近,不过被层层叠叠的建筑物遮住也看不清。漫步在黑暗的庭院中,他听见了拉门咔哒咔哒的声音。男人终于出来了。
“……久等了,请进。”
从车里提出自己的行李,河濑的喉咙一阵奇怪的干渴。他在紧张。就算发生什么事,力气大的自己会比较强。会变成怎样……这种担心,在微暗的玄关面前,瞬间就被抛到太平洋彼岸去了。
“你不要理这些乱糟糟的东西,反正要睡的地方我整理好了。”
河濑以前女孩子家的时候,被对方告知“现在家里有点乱”,那只不过是女孩子家一种自谦的口吻,实际上哪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反而让人好奇她说的乱是乱在哪?问题是到了男人嘴里,那可是一句童叟无欺的大实话。
一叠那么大的水泥地,仅仅留了限一人通行的缝隙,旁边垒着纸箱啊新闻报纸之类的重物,堆到腰那么高。这里……是仓库吧?无视河濑的疑惑,男人穿着鞋踏上了走廊,走到一半又突然想起来似的把鞋子脱下,摆到层层堆叠的纸箱上。
而且不止玄关那么刺激,目之所及的走廊也……新闻、塑料、杂志……地板被一大堆分不清是不是垃圾的东西淹没。中间部分的垃圾被人踩多了,比周围低那么一咪咪,两边高高耸起,简直是垃圾中的兽道。
河濑站在玄关泪流满面。走不进去,准确地说,他不想进去。
“不要顾虑湿不湿的,反正家里都成这样了。”
男人误会河濑没有进来的理由,是因为手上提着湿漉漉的行李。虽然自己的房间也算不上整洁,这里也太恐怖,太病态了。但是他又侥幸地想,说不定脏的只是玄关和走廊,房间内部会好一点。况且男人也说收拾过了。河濑拿起觉悟脱掉自己的鞋子,把它们摆在堆到腰部那么高的纸箱上。要是放到地上,万一发生地震百分之百会变成失踪“鞋”口。
“这边是起居室。”
看到这起居室,河濑绝望了。男人带他到的这个地方跟玄关和走廊没有什么差别,或者说比那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乱得惨绝人寰。
起居室的中间摆着组合沙发——看不见地板。纸屑、胶袋、新闻还有衣服之类的硬生生把地板提升了不止一个高度。沙发面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比垃圾高一点点。
河濑有那个自信,就算告诉他这垃圾山里有一两条死尸,他都不会惊讶的。
“本来应该是有一床空置棉被的,可是这种状态下我找不着它呢。那边的沙发和我正在用的棉被,你要哪个?”
“……沙发已经非常足够了。”
“那就沙发吧。我试着给你找条毯子。厕所在厨房隔壁,里边的是洗澡间。毛巾之类的,你挑一条干的随便用。……啊,要是想洗衣服的话,脱衣室旁边就有洗衣机。”
男人边走边说话,一个不注意被地板上的垃圾绊了一脚。以为他肯定得摔,没想到竟然重新站直了。
“我睡在那里边。”
他手指的是起居室那边的房间。那个角落里,唯一一处没有被垃圾生吞的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被。
“本来起居室和那件房中间有一扇门的,不过东西太多,门关不上了呢。很抱歉,它只能这样开着了。”
说完后,他咔嚓咔嚓地走向隔壁,站在壁橱面前。男人想把它打开,推到一半却推不动了。拉门的滑沟被垃圾塞住,动不了。于是男人蹲下来把滑沟旁边的垃圾全部扫开。终于,没有了障碍物的拉门开了……里面的东西顺势崩塌了下来。
他在雪崩后的惨象里翻找着,那里面的确有一团棉被。男人慢腾腾地起身,单手拿着被褥走向河濑。
“这个不错吧。入夜会变冷,稍微有点厚度的被子刚刚好呢。”
“……谢……谢谢。”
递过来的被褥是黄色的,飘着若有若无的霉味。男人呼了口气。
“我也要睡了。我房间一直亮着灯,说不定会有点亮,你忍耐一下。这间房你喜欢怎样用就怎样用。”
伸了个小懒腰,男人穿过垃圾的沙漠回到了被子身边。慢慢地脱掉夹克,解开皮带后用脚把工装裤踩下来,再用脚尖把它踢到垃圾山里,穿着贴身衣物和衬衫,他潜入了被子里。只有眼镜是小心翼翼地拿下来,放在枕边。然后扔下发呆的客人,他睡下了。
被留在垃圾堆里的河濑,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接受了这个被围困的事实。就这样睡过去吗?真的可以睡着吗? 以前,河濑曾在电视上看过那些不愿收拾的人的家。跟现在这个环境一模一样。在公司,那男人就像普通的男人一样好眉好貌,也很能干,但是在私底下,却是个开车和家庭都一塌糊涂的家伙。
只在这个肮脏的家将就一晚的话,河濑还能忍受。而且很晚了,他也想睡觉,但那之前他非常需要一次洗澡。
那男人说过喜欢怎样就怎样。而且在这种垃圾房里还客气的话,他也真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了,所以河濑向洗澡间走去。有了房间的前车之鉴,河濑根本不对洗澡间有任何期待,因此见到比想象中干净许多的洗澡间,他很是惊喜。连那垃圾男也做不到在洗澡间里堆满垃圾嘛。就算墙壁和地板看起来脏脏的没有经过打扫,回想到起居室的惨状,也就变得可爱了。
不过……小地毯是淡茶色的。周围都是淡白的颜色,它也曾经是它们的同类吧?河濑讨厌自己的脚跟它有接触,也只能自欺欺人的用脚尖踩着,把身体擦干净了。
洗完澡,他穿着T恤和短裤回到起居室。讨厌赤足踩在垃圾上,可这里也没有拖鞋,唯有妥协。
他潜入了垃圾中的避难所——沙发。看一下时间,快接近两点了。河濑躺在沙发上,用散发着霉味的被褥将自己裹成一团。灯一直亮着,反正睡在公司的时候很多次都是亮灯睡,河濑觉得还好。
这里虽然是实打实的垃圾屋,但人还是能呆下去的。因为在这里没有什么怪味。有机垃圾都被勤快地扔掉了。
一躺下,睡意就向他袭来。朦朦胧胧间,河濑听到附近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慌张地张开眼,刚好看到男人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衫和短裤,像幽灵一样在自己身边经过。看样子是想去厕所。
男人揉着眼睛慢吞吞的回来了,突然间他身体倾斜了一下,然后正脸朝下的扑到在垃圾中。刚开始河濑还像看笑剧一般在心中偷笑,渐渐的看那男人一动不动的样子,变得担心起来。
“喂。”
没有回答。河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终于,男人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垃圾上。知道他其实是在无视自己后,河濑生气起来。
“别人跟你说话,好歹也回答一句吧?”
男人慢慢地转过来看他,眼睛还是红红的。
“真是麻烦呢,我正准备就这样睡过去的。”
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不拘小节的人,只是这个男人已经遥远地超过了那个限度。河濑没办法忍耐,絮絮叨叨起来。
“这里,打扫一下怎么样?虽然作为一个借宿的,我不该多嘴,这里也脏得太可怕了。”
男人慢慢地挠了挠满头的白发。
“就是因为家里这种样子,我才想让你住酒店啊。”
河濑语塞。看来这人对自己的垃圾屋还是有点羞耻心的。
“一直以来我都不擅长整理,所以……都是母亲包揽的。我不知道怎么才算是整理。”
“又不是小孩子,总该知道把垃圾扔掉吧。你这样很异常啊。”
男人笑得肩膀都颤抖了。
“是啊,我很异常哦。”
男人站起来,推开垃圾山回到自己的被子里。将这种邋遢的态度归咎到“自己是异常的”,立刻就推脱开了。无论说什么,最后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