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否让我好好看看。”碧洛一说话,四周便静了。这一句温柔让众人吃惊。
小乞丐过不久才畏畏缩缩地抬起头。众人想从碧洛眼神里看出些究竟,然而她藏得太好,谁也看不到。久久,碧洛才缓缓道出下一句:“你叫什么?”
“没有名字。”
“那么,叫你无疆。可好。”
众人与小乞丐一同诧异,而我也惊得花枝乱颤。小乞丐还未回应,碧洛的命令又再三而来:“以后,想吃东西便来这家。倘若你愿意叫无疆的话。”
小乞丐仍然来,但不是来讨食的。三娘次次见他都会念叨“奇怪啊奇怪”,不过这问题过了很久也无人明白。自他出现之后,碧洛偶尔会笑。她时常领他在棋房下棋,她亲自教小乞丐。他错一招,她便笑一声。
错多了,便听得满院异色都被她温柔的笑声吓得连连颤抖。而我往往是颤得最凶猛得那一株。每当她笑,我便觉得恼。她欢快的情绪总是隐藏在房间之内,不拿出来与人分享。我吸食不到她情绪里的记忆,然而却能想象得到它的甘美。
花染凉意水无声(3)
因而我恼。
从此以后,小乞丐时常来此下棋。由白日至天黑,直至那些蒙面黑衣的男子个个蹲在房梁之上时,他们的棋局仍不停止。
自我从一株普通树木苏醒成妖时,黑衣男子就已时常出现,我从来不想理会他们。他们偶尔在房梁之上如蛇行走,偶尔在墙沿伪装成难以辨别的天空之色,总是细细地打探房间的每一个细节。
“究竟去了哪儿……”为首的一个忍不住懊恼。
这情绪之大,让我忽然觉得饥饿。
另一个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然而最终只能摇头:“师兄只说来了这,其他的没留下。”
“失踪得也太久了。”
其他的也连连点头。
这四人互视一眼,最终只能无奈地消失在房顶。
夏末将至,我自知再盛开便会被人所怀疑,于是故意地收拢了花瓣,装成一树枯枝,立于院中。乡人叹息,奇景已过,还得再等三年才看得到了。碧洛丝毫不心疼我落下的满园缤纷叶,只是扯着小乞丐在房内下棋。
偶尔小乞丐望向我,碧洛便伸手自他眼前轻轻晃过。少年若不再看我,碧洛便得意地笑。
我辨不出碧洛心中情绪,亦不知她为何会笑得那样欢乐。我惟独知道少年心中滋生出一种庞大而安然的情绪,他虽日日隐藏,然而每当碧洛冲他笑时,那情绪似波浪鼓一般汹涌而起,自他心底敲出细细密密的声响。
三娘说,小乞丐怕是喜欢上主公了。
然而喜欢,是那浪潮一般蜂拥而来、瞬息而停的情绪么?
我好奇地看着他二人安静地下着棋,一个轻笑,小乞丐情绪便涨起千层之高。她端庄的笑意给了他如此庞大的力量,这比我日日费尽心机吸食的其他情绪要庞大多了。或者,喜欢这种情绪才最是味美吧。
正当我甜蜜地思考着怎么样去吃掉小乞丐的情绪,两个男子却忽然拜访。他们从正门而入,没有穿那古怪的黑衣,然而我却认得他们。日日看他们蹲于梁上,自然对他们十分熟悉。
两人惺惺作态与碧洛绕了很久的圈子,最后才道出本意。
“我们是在找人的。”
“人?”碧洛哼笑一声,“府中活人不少,死人也有不少,冤死亡魂更是不少。可惜我接手此家不久,心中没有这本细账,要找人,还得劳驾各位自己找了。”
男子面面相觑,最终道了声谢,离开了。
这边两个男人离开,另一边另外两个黑衣男人依旧那身打扮上了房顶。真是无聊,四个大男人还玩这样的小把戏,也不觉得无耻。然而此二人并不如我所想那般偷偷潜入屋内,而是愣在了房顶之上。
转瞬间,心灰意冷的情绪却成了激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却是那个小乞丐所立之处。
“师兄!”一个先出了声,刚想跃入院中,却被另一个却挡了下来。
“慢。不像。”
“怎会!那脸!那鼻子!那嘴!不是师兄还能有谁?”
“五官虽像,然而师兄年龄在你我之上,怎会这般年轻。”这个人倒异常冷静,只是紧紧捏着激动的那人,蹲在原地继续看动静。
花染凉意水无声(4)
少顷,身旁激动的少年才终于泄了气:“是,确实不是师兄。只是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人。”
“不知道,但是这事情实在有些奇怪。这屋子原来的主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按理来说师兄仇也报了,为何还不回去呢。”
两人互视一眼,双双叹气,最终又如故消失在屋顶之上。
后来,黑衣人与小乞丐来院子的时间都差不多。小乞丐在房内下棋,黑衣人便在房顶上偷听。他们下棋时静若无声,小乞丐走一着,黑衣人便才敢应声动一下,而碧洛总在这时轻轻一笑。
黑衣人看不到,小乞丐也看不明白。惟独我很清楚,碧洛那一笑,眼神自屋梁上飘忽而过,又最终回至了小乞丐身上。
而我日日懒散地张开枯枝,伪装成一株乖顺。但是根系却牢实地自地下深挖,能盘着点什么吸食,便尽力吸食。然而我的根系之下能量竟那么壮大,大至我日渐妖异无法自拔。
过了几日,一只云雀不知死活地停在我枝头,我被它那细长的声线恼烦了,忽然张牙舞爪地将它吞下了肚。毛茸茸的,鲜血淋淋的,那滋味是平日吞噬情绪所无法体会的快乐。
原来活物这样味美。
我站在院子里痴痴地笑,满屋子人都未发现我这一夜的异样。碧洛或许有,然而她从来都不动声色。过不了几日,三娘开始背着碧洛传些骇人的话,说院子里这几日失踪了好些鸟雀鸡鸭等活物,只在某株树下发现了些动物皮毛,只怕是……
三娘仍旧那么会讲故事,余下的句子她一句不说,不过缓缓看向我。院子里那帮子小丫头们吓得连连后退,她们再不敢靠近我。正如那些被吃过一次两次的鸟雀,它们也再不敢立在我枝头鸣叫。于是原本放养在院子里的鸡鸭也没了,鸟雀也没了。植物根茎那么硬,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吞噬同类。
我尽情伸展枯枝,一株小花的枯枝长得如此壮大实在令人咋舌。然而我觉得无所谓,这人世间有什么值得我在意呢,我只是一株妖异。
碧洛仍旧天天与小乞丐会面,没有人知道她想着什么。连我也不知道。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两组人马奇怪地僵持着,碧洛长小乞丐七岁,然而小乞丐却仍然那么喜欢她。那目光里缥缈而起的情绪,似是火焰一般热烈地燃烧着。
只是不知,他的味道如何……
黑衣人这样呆了一段日子,最终忍受不了。他们要找的人仍旧不出现,线索断在这府中,却无人敢闯,只能静静躲在房梁。
三娘说,这大宅原本的主人是武林之中的一户名门,因而无人敢撒野。我原本不信,然而某一日,黑衣人一时疏忽自寂静中踩响了某一截房梁,小乞丐毫无反应,因为那声音小之又小,而碧洛却趁着小乞丐低头之时,一颗白棋飞入梁上,几滴血便自梁上滴落下来。
惊得黑衣人速速消失了。
那一夜,两个黑衣人又悄悄爬上墙头。他们看着房内烛光幽幽,心里却恨得牙痒痒的:“难道我们就这样走?师傅不会允许的……”
“可是师兄确实失踪了……这宅子太古怪,我们还是早走的好。”另一人自一旁低语,然而眼神却看向了我,“这一株枯枝,也长得太过壮大了吧。”
花染凉意水无声(5)
“你有时间管它?”他哼一声,往屋内看去,“我们还是硬闯一次,说不定会有收获。即使没有收获,也好向师傅交代。”
然而看着我的那一人却默不作声,他招呼另一人安静下来,然后独自跳下围墙走至我身边。那是如此鲜活的生命之气,静静地靠近了我,让我想起枝头那只不知死活的鸟。那血肉甘甜之味如今忽然变得那么令人怀念。
墙上的黑衣人低唤一声:“二师兄……”只是来人并不回头,刹那间,我那满树枯枝变成了柔顺的长条,“簌”的一声向那人笼罩过去。
一场寂静。
墙头人愣了半天终于大喊:“妖怪!有妖怪……”
待群人应声而来时,那个“二师兄”早已成了我肚中腐肉,我吸取了他的皮囊也取了他的魂魄。没有想到,人类的魂魄居然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大至所有人好奇地围至我身边看热闹时,我却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化作任意一人的模样,混入这些人类之中。
让他们无法辨别。
没有人相信黑衣人那一声惊呼,除开三娘。三娘由此又将这段经历改编成一段离奇的故事,自乡镇上传播开来。碧洛虽然知道我非常物,却不相信我会要人性命。只不过是梁上君子编的一场戏,为的是引众人目光,好入屋内打探。
剩下三个黑衣人无法反驳,因为他们原本有此意,只是我忽然的一出现,把他们的计划都打破了。
他们的“二师兄”最终只变成我脚下一堆破旧的黑衣,几滴鲜血原本残留在我皮肤上,却又迅速地被我的枝蔓吸食干净。黑衣人远远看着我,不敢靠近,他们暗暗低语:“难道师兄也是被这花妖给吃了?”
“不太可能……据说这宅子惨遭灭门之前,并没有这株花。”
“那为何会忽然生出这么一个怪物……”黑衣人不死心,满眼怨怼地看着我。然而他们情绪越是激动,我越是兴奋。这猎物之美,让我不得不化身成人的模样,自走廊之上
悄然行走起来。
只是他们不在乎我,我变的不过是个小丫头。
于是我又一变换,伪装成碧洛的样子自长廊上轻柔飘过。他们果然将目光转移至我身上,我往树下走,他们目光也跟随我走。于是最终我独自站在树下一动不动,良久,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自高墙之上跃下,悄悄地走至我身后。
我暗自一喜,又变回了一株残花。三人忽然发现“碧洛”凭空消失,以为是跃上了哪方高处,然而我那柔顺的枯枝却又向他们笼罩了过去。
此次是三个人,我吃得心满意足,扔下他们腥臭的衣裳在树下。我从不怕人知道我是一株妖异,特别是三娘。
三娘的故事传得越快越广,这镇上越是人心惶惶。情绪越是激动,食物越是甘美。这城镇之上惟有一人我不想吸食,他的情绪太过干净,没有贪念,没有欲望,逆来顺受得像是佛陀的心态一般。
我厌倦他,也好奇他。
那个小乞丐。
碧洛与他虽好,但是却又不是爱情那种好。三娘总是过来人似的姿态笑道:“他们?一个老小姐,一个小乞丐,怎么可能在一起。”
花染凉意水无声(6)
小乞丐可能是真不敢自越身份,去菲薄这天空的明月。然而依我看来,碧洛并非不愿与小乞丐相好,不过是心中卡着一块无法消掩的过去。而这过去,是源于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三个黑衣人的失踪并未招致我的厄运。让人真正对我顾及的,是宅中仆人接二连三的失踪。三娘最终郑重其事地告诉了碧洛,院中那株奇花是妖异,不能久留,要连根拔起。
然而碧洛的反应是我始料未及的,她自长廊上看我一眼,眼睛里幽幽飘过一阵火光,最终以坚硬的口气道:“不可。”
三娘大惊:“为何不可,已经死了好多人了哇主公,那些人死不见尸,惟有衣服留在这树旁,这树一定是个妖怪!”
碧洛望我一眼,又看向三娘:“死不见尸,你又如何知道他们死了。”
三娘答不上来,然而情绪却压自心底无法释放。她眼睛一转,心里定然又生出一段故事。然而碧洛不管她,她提起裙子走到我面前,伸手抚摸我那表面枯损的枝叶。
我嗅着她鲜活的气味,却迟迟不肯下口。
“看。”碧洛轻声道,“我还好好的。这花没有什么不对。是不是?”
三娘惊奇着看着碧洛与我,却最终不敢说话。我不吃碧洛,只因她竟在这紧要关头居然护我,我总得卖个面子给她。这是人类的规矩罢。
这一年冬天我懒惰了,于是吃得也少。偶尔饿得慌,便变作碧洛的模样往偏远的地方去。见着过往路人,便吃一个。然而那些并无大异的恐惧情绪,最终激不起我的兴趣了。
回城的时候,自路上看见了小乞丐。
他此刻正在酒楼与人下棋,赌一局输赢。赢了便有钱财,输了就让人打骂。碧洛可能永远也想不到,她交给小乞丐的事却被他当成了谋生的手段。我好奇着拥至他身边,想看看他玩的什么把戏,然而我一靠近,小乞丐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