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被砸坏的苦主,最后都被他搞得精疲力竭而不了了之。
艾瑞克很年轻就投入了搬家业,在李特费利搬家公司上班,这家公司的老板是艾瑞克父亲的朋友,他会进这家公司就是通过父亲的安排。
“这小鬼要他去上课安静不下来,要他去当混混又太聪明,”他父亲说,“你能收留他吗?”
艾瑞克去当了业务员,赚取佣金,很快就以自身的魅力、效率和蛮横闯出一片天。他遗传了母亲的褐色眼珠、父亲的浓密鬈发和运动员体格,很多女性客户遇上他都当场签下合约,不再询问其他搬家公司的报价。他很聪明,对数字也很有一套,偶尔公司需要投标大案子时,他也能提供策略:价格压低,损害自付额拉高。五年后,公司获利可观,艾瑞克成了老板经营公司的左右手。某年圣诞节前夕,老板将一张桌子搬到艾瑞克的新办公室,就在他二楼的办公室旁边。这只是一项相当简单的搬运工作,但他突然心脏病发,倒地身亡。接下来几天,艾瑞克安慰老板的妻子说他有办法——而且是非常有办法——扛起这家公司。丧礼过后一星期,艾瑞克和她敲定了一笔几乎只是象征性的经营权转移费用,这个金额反映了艾瑞克强调的所谓“这是一家市场利润有限且风险高、利润率几乎等于零的小公司”。他坚决主张,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有人能继续经营她丈夫打拼了一辈子的事业。他说这些话时,褐色眼眸里闪着一滴泪光,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放在他手上,说他应该亲自来跟她报告公司状况。就这样,艾瑞克成了李特费利搬家公司的老板,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将所有的申诉信件丢进垃圾桶,重拟搬家合约,发传单给富裕的奥斯陆西区每一户人家,因为那里的居民最常搬家,而且对价格极为敏感。
艾瑞克三十岁那年,拥有的财富已足以购入两辆宝马、法国戛纳北部的一栋避暑别墅、提维塔区占地五百平方米的独栋洋房。他是在提维塔区的公寓长大的,这里的公寓不会挡住阳光。简而言之,他负担得起卡米拉·桑丹。
卡米拉来自西奥斯陆布明贺区的破产制衣贵族,布明贺区对艾瑞克这个工人之子而言,就和现在他在提维塔区自家地下室堆积一米高的法国葡萄酒一样陌生。当他走进桑丹家那栋华丽的宅邸,看见那些即将被搬走的家具时,他才发现自己尚未拥有什么,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拥有,那就是品味、风格、昔日的辉煌和自然散发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只会被礼貌和微笑更为强化。而所有这些特质全都体现在桑丹家的女儿卡米拉身上——她脸上戴着一副太阳眼镜,坐在阳台上眺望奥斯陆峡湾。艾瑞克知道那副太阳眼镜可能是在当地加油站买的,但是戴在她脸上就成了古驰、杜嘉班纳,或其他那些不知道该如何发音的名牌。
现在他知道那些名牌要如何发音了。
除了几幅要卖掉的画,他替桑丹一家人搬走所有东西,运到一个较不时尚的地点、一间较小的房子。他还偷偷扣下一样东西,而且从未接到他们的遗失申诉。当卡米拉站在提维塔教堂外成为她的新娘,该区的公寓成为他们婚礼的无言见证时,卡米拉的父母并未对女儿的选择噘嘴不表苟同,也许是因为他们看见艾瑞克和卡米拉在某种程度上是互补的:他缺乏教养,她缺乏金钱。
艾瑞克将卡米拉捧在手心像公主,她也让他这样做。她要什么他都给她,房事方面若她兴趣缺乏,他绝对不会去烦她,他唯一的要求是当他们一同出门或邀请“跟他们友好的夫妇”来家里吃饭时,她必须打扮漂亮,而所谓“跟他们友好的夫妇”不外乎是他的童年友人。卡米拉有时会纳闷,不知道艾瑞克是否真心爱她,但她逐渐对这个雄心勃勃、精力旺盛的东区男子产生深厚的感情。
对艾瑞克而言,他觉得开心无比,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卡米拉不是个热情的女人;事实上在他眼中,卡米拉的这个特质,正是其他那些他习以为常的女人通通都比不上的。至于他的生理需求,只要通过他和客户的接触就能解决。艾瑞克认为搬家这种事总令人多愁善感、忧愁伤心、容易对新体验敞开心扉。总之,他搞上单身女子、分手女子、同居女子、已婚女子,地点在餐桌上、楼梯间、包着塑料套的床垫上、刚清洁过的拼花地板上,四周高高低低堆满已用胶带封妥的纸箱。当他们的叫声在光秃的四壁间回绕,他心里想的是接下来该买什么东西给卡米拉才好。
这种安排的美妙之处在于他很自然地不必再见到这些女人,因为她们都会搬到其他地方,消失无踪,几乎每个都是如此,只有一个例外。
碧蒂·欧森有一头深色头发,脸蛋甜美,身材惹火有如《阁楼》女郎。她比他年轻,高亢的声音和话语使她显得更加年轻。当时她已怀有两个月身孕,准备从艾瑞克居住的提维塔区和孩子的准爸爸搬去贺福区,她也即将嫁给那个西区男子。艾瑞克十分认同碧蒂搬去贺福区高级地段的这个决定,但当他和碧蒂在空房间的一张纺锤式靠背椅上亲热之后,他发觉他们之间的性事对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简而言之,艾瑞克棋逢敌手。
的确,他一想到碧蒂就觉得自己是男人,他在她面前不必假装,因为她就是要他本来的样子,那就是把她干得欲仙欲死,从某个角度来看,他们在一起做的也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们开始在屋主即将迁入或搬出的空屋里碰面,一个月至少一次,每次都冒着可能被发现的刺激感。他们动作快,效率高,模式固定,没有变化。然而艾瑞克期盼这种幽会的到来,仿佛小孩期盼圣诞节一样,也就是怀抱着真诚不复杂的喜悦之情,而这种心情会被一种确定感所提升,因为他确定一切都会相同,他的期盼会被满足。他们过着没有交集的生活,生活在没有交集的世界里,这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非常恰当的安排。因此他们继续碰面,只有在她生产——幸好是剖腹产,过长假,他得性病时才中断。他得的性病是无害的,来源已不可考,他也无心追究。一晃眼十年过去了,现在艾瑞克在土萨区一间半空的公寓里,面前纸箱上坐着一名高大的平头男子,男子的声音仿佛割草机,问他是否认识碧蒂·贝克。
艾瑞克的喉头像是哽住似的,说不出话。
平头男子说他叫哈利·霍勒,是犯罪特警队的警监,但这个叫哈利的看起来比较像他手下的搬家工人,而不像警监。艾瑞克报案卡米拉失踪后,曾有失踪组的警察来找过他,因此当这个平头警监来找他并亮出警察证时,艾瑞克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有卡米拉的消息了。由于他面前的这个平头警监并未事先打电话给他,而是直接找来这里,因此他担心自己听见的会是坏消息。他叫搬家工人通通出去,请平头警监坐下,自己掏出一根烟,准备承受打击。
“怎么样?”平头警监说。
“碧蒂·贝克?”艾瑞克重复一次,试着点燃香烟,快速思索该如何回答才好,可是他既点不燃香烟,也答不出话——老天,他的脑袋连慢下来都不行。
“我了解你必须让自己镇定下来,”平头警监说,拿出一包烟,“没关系,慢慢来。”
艾瑞克看着平头警监点燃一根骆驼牌香烟,倾身向前,将打火机凑过来。
“谢谢。”艾瑞克咕哝说,用力吸了一口,吸得香烟噼啪作响。烟灌满了他的肺脏,尼古丁注入他的血管,扫除了所有障碍。他总觉得这件事迟早会东窗事发,警察迟早会发现他和碧蒂的关系,来找他问话。
先前他只担心要如何对卡米拉隐瞒这件事,但现在的情势截然不同,而且是从现在这一刻起才变得截然不同,因为他从没想过警方可能会将两件失踪案联系在一起。
“碧蒂的丈夫菲利普·贝克找到一本笔记本,碧蒂在里头写了一些很容易破解的密码,”平头警监说,“写的是电话号码、日期和简短信息,毫无疑问,碧蒂跟许多男人定期保持联络。”
“许多男人?”艾瑞克脱口而出。
“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可是贝克认为碧蒂最常见的人是你,而且据我了解,你们碰面的地方数都数不清。”
艾瑞克仿佛坐在一艘船上漂流,看着浪潮从地平线那端升起。他默不作声。
“所以菲利普才查出你家地址,带着他儿子的玩具枪,一把做得惟妙惟肖的格洛克21手枪,前往提维塔区等你回家。他说他想在你眼中看见恐惧,逼你说出一切,好让他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他跟着车子进入车库,却发现开车的人是你老婆。”
“那他……他……”
“对,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老婆。”
艾瑞克从纸箱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这间房子有景观,可以看见土萨公园和沐浴在早晨阳光中的奥斯陆。他不喜欢有景观的老公寓,因为有景观代表楼梯高;景观越好,楼梯就越高,而越稀有的公寓就代表货物越沉重越昂贵、损害赔偿金越高、他的手下生病请假的天数越多。但这就是维持低价位所伴随而来的风险:你总是可以击败对手,赢得最烂的工作。随着时间推移,所有风险都必须付出代价。艾瑞克深深吸了口气,听见平头警监在木质地板上拖着脚走路,他知道任何拖延战术都无法耗尽这名警监的耐心,这份损害报告他没办法丢进垃圾桶了事,如今已冠夫姓贝克的碧蒂·欧森将是令他赔钱的第一个客户。
“然后他告诉我说他和碧蒂的婚外情长达十年,”哈利说,“他们第一次见面而且发生性关系的时候,碧蒂就已经怀了她先生的身孕。”
“应该说怀了她先生的孩子,”萝凯纠正他,将枕头拍平,好让自己能看着他,“或是说怀有身孕。”
“嗯,”哈利说,用手臂撑起自己,伸手越过她,去拿床头桌上那包烟,“这次不是那百分之二十。”
“什么?”
“广播节目说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北欧儿童,父亲另有其人,”他从那包烟里摇出一根,凑向百叶窗透入的午后阳光,“一起抽一根?”
萝凯点点头,不发一语。她不抽烟,但这是他们做爱完会一起做的事:共享一根烟。萝凯第一次说想尝尝看抽烟的滋味,是因为她想感受一下他的感受,想跟他一样受到毒害和刺激,尽可能靠近他。他想到的则是他所见过的每个吸毒女子,都因为这个同样的白痴理由而第一次尝试吸毒,因此断然拒绝。但她说服了他,最后这演变成一种仪式,做爱之后,他们会缱绻着缓慢地抽一根烟,仿佛这根烟是做爱的延伸。有时这感觉像是在搏斗之后抽一管象征和平的烟斗。
“可是碧蒂失踪的那整个晚上,艾瑞克都有不在场证明,”哈利说,“他在提维塔区参加男性聚会,六点开始,聚会持续一整个晚上,至少有十个证人承认他们大部分都只是在浪费时间,可是早上六点以前不准有人回家。”
“为什么不能泄露费列森不是雪人的消息?”
“只要真正的雪人认为警方以为凶手已经落网,他就会保持低调,暂时不再犯案,当然这只是我们的希望而已。而且如果他以为我们已经停止追查,就会放下戒心,那么我们就可以安静地、悠哉地接近他……”
“怎么我觉得你的语气有点酸?”
“可能吧。”哈利说,将烟递给她。
“你不太相信事情会这样发生喽?”
“我认为我们的上司有很多理由隐瞒费列森不是真凶的事实,总警司和哈根庆祝破案时举行过记者会……”
萝凯叹了口气:“我有时还是会想念警署。”
“嗯。”
萝凯凝视着香烟:“你曾经不忠吗,哈利?”
“请定义不忠。”
“跟伴侣以外的人发生性关系。”
“有。”
“我是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你知道我不能完全确定。”
“好吧,说你清醒的时候就好。”
“没有,一次都没有。”
“那我现在在这里,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你这是陷阱式问题吗?”
“我是认真的,哈利。”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不想回答。”
“那烟就不给你抽。”
“嗯,好吧,我认为你心里要的是我,但你却希望要的是他。”
这两句话萦绕着他们,仿佛烙印在黑暗之中。
“你真是他妈的……超然。”萝凯怒声说,将烟递给哈利,双臂交叠胸前。
“也许我们不该讨论这个话题吧?”哈利提出建议。
“但我必须讨论这个话题!你难道不明白吗?不然我会疯掉的,我的天,我来这里已经是疯了,现在还……”她把被子拉到下巴。
哈利翻了个身,倚到她身旁,尚未触碰她,她就闭上眼睛,头往后倾。他在她微张的双唇间听见她呼吸加速,心想:她是怎么办到的?一转眼就能从羞愧转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