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医生更了解疾病涉及的范围了。我同意古希腊斯多亚学派哲学家芝诺的论点,他认为当死亡比生命更有吸引力的时候,就值得去自杀。他九十八岁那年大拇指脱臼,觉得心烦意乱,回家就上吊自杀了。”
“那上吊就好了,干吗大费周章爬上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
“呃,死亡应该是对生命的致敬。老实说,我喜欢自杀所吸引的公众目光,因为我做的研究可以吸引到的目光非常少。”马地亚发出的愉悦笑声被冰刀迅速滑动的声音切成碎片,“对了,抱歉,我替欧雷克买了新的高速溜冰鞋,我买了以后,萝凯才跟我说,你打算买一双溜冰鞋送给他当作生日礼物。”
“没关系。”
“他会比较喜欢你送的,你知道的。”
哈利并未接话。
“我羡慕你,哈利,你可以坐在这里看报纸、打电话、跟别人聊天,对欧雷克而言,你只要在这里就够了。每次我按照《好爸爸手册》上说的那样替他加油打气,都只是让他觉得烦而已。你知道欧雷克每天都擦亮溜冰鞋,只因为他知道你以前都这样做吗?原本他都把溜冰鞋摆在外面的楼梯上,因为你说过冰刀应该保持冰冷,后来萝凯才要求他把溜冰鞋收进家里。你是他的偶像,哈利。”
哈利耸耸肩,但是在内心深处——不对,用不着那么深——他很高兴听见这些话,因为他是个善妒的混蛋,心里想对马地亚下个小小的诅咒,只因马地亚竟然想赢得欧雷克的心。
马地亚玩弄着外套纽扣:“现在这个时代离婚盛行,反而让孩子在内心深处察觉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一个新的父亲永远无法取代生父。”
“欧雷克的生父住在俄罗斯。”哈利说。
“对,可是他不存在于现实之中,”马地亚苦笑,“他只存在于纸上,哈利。”
欧雷克迅速溜过,对他们两人挥了挥手,马地亚也对他挥手。
“你跟一个叫伊达·费列森的医生共事过对不对?”哈利问。
马地亚惊讶地看着哈利:“伊达,对,在马伦利斯诊所,天哪,你认识伊达?”
“不认识,我在网络上搜索他的名字,结果在一个旧网站发现马伦利斯诊所的医师群名单,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们在马伦利斯诊所有过快乐的时光。诊所创立的那个时期,大家都认为私人医疗机构可以赚大钱,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诊所也关门了。”
“你们被开除?”
“我想那应该叫‘遣散’。你是伊达的病人?”
“不是,他跟我在查的一件案子有关。你可以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伊达?”马地亚笑说,“他可以说的事可多了,我们是同学,跟同一群朋友混在一起很多年。”
“意思是说你们现在没联络了?”
马地亚耸耸肩:“伊达跟我们很不一样,我们那群朋友把医学视为……呃,一种天职,只有伊达不是这样。伊达自己也直言不讳,他说他学医是因为医生能得到很多尊敬。反正我欣赏他的诚实。”
“所以他一心一意想赢得尊敬?”
“当然还有赚钱,无论是伊达选择了整形外科,还是后来他去一家专为富豪和名流服务的诊所上班,都没有人觉得惊讶。他一向都很容易被上流社会那些人吸引,他想成为那种人,想打进他们的圈子。问题是伊达有点努力过头,我猜那些上流人士表面上对他微笑以对,背地里应该会说他是个缠人的、做作的蠢货。”
“你是说他是那种为了达到目标会竭尽所能的人?”
马地亚沉思了一会儿:“伊达总是在找成名的方法,他的问题不在于他没有精力,而在于他从未找到人生的使命。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听起来很泄气,甚至是沮丧。”
“你能想象他找到一个能让他出名的使命吗?也许不是当医生?”
“我没想过,但也不无可能,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当医生的料。”
“怎么说?”
“就跟他仰慕成功人士、鄙视弱者一样,他不是唯一有这种心态的人,但他是唯一一个敢大声说出来的人。”马地亚笑着说,“在我们的圈子里,大家一开始都是完全的理想主义者,后来却都把注意力放在当顾问、买新车库和加班费上。至少伊达没有背叛他的理想,他从一开始就是那样了。”
费列森笑着说:“马地亚真的这样说?我没有背叛我的理想?”
费列森的脸讨人喜欢,可以说有点阴柔:眉毛很细,让人怀疑他是否修眉;牙齿洁白整齐,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他的肤色柔和,像是上了妆,头发浓密卷曲,健康亮丽。简而言之,他看起来比三十七岁还要年轻。
“我不知道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哈利扯了个谎。
他们在一栋宽敞的白色房子里,舒服地坐在书房的大扶手椅上,房子的建筑风格是高贵的老式比格迪风格。费列森引领哈利走过两间阴暗的大会客厅,说他的童年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最后来到书房。书房墙上排满了书,包括挪威作家米谢尔·芬胡斯(Mikkjel Fo/nhus)和谢尔·艾于克吕斯特(Kjell Aukrust)的作品、挪威首相埃纳尔·基哈德森写的《公会代表》,以及种类繁多的通俗文学和政治人物传记。有个书架上全都是发黄的《读者文摘》。哈利并未在书架上看见一九七〇年以后的作品。
“哦,我知道他的意思。”费列森咯咯笑着说。
哈利约略看出马地亚说他们在马伦利斯诊所有过一段快乐时光是什么意思,他们可能是在比赛谁笑得最多。
“马地亚是个品德高尚的家伙,应该说是个幸运的家伙才对。不对,老天,我的意思是说两者都是。”费列森哈哈大笑,“他们都说不信上帝,但我那些敬畏上帝的同事骨子里其实都有很多恐惧,不断努力做好事想累积自己的功德,因为他们非常害怕下地狱被火焚烧。”
“你不是吗?”哈利问。
费列森扬起一道眉型优雅的眉毛,兴味盎然地看着哈利。他脚踏柔软的浅蓝色鹿皮平底鞋,没绑鞋带,身穿牛仔裤,白色网球衫左侧绣着马球选手标志。哈利记不得那是什么品牌,只记得那个品牌总令他联想到无趣。
“警监先生,我来自一个重视实际的家庭,我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我们只相信眼睛看得见的东西。”
“嗯,出租车司机的房子还真气派。”
“我父亲开了一家出租车公司,领有三张执照,不过在比格迪半岛出租车司机永远是平民。”
哈利看着费列森,想辨别他是否吃了迷幻药什么的。费列森以一种夸张的悠闲姿态坐在椅子上,像是要隐藏不安或亢奋。哈利打电话来说警方想问他几个问题时,费列森几乎是以洋溢的热情邀请哈利来他家,当时哈利脑中就闪过这个念头。
“可是你不想开出租车,”哈利说,“你想……让人变得更好看?”
费列森微微一笑:“你可以说我在虚荣的市场里提供服务,或是我整修人们的外表来舒缓他们内心的痛苦,哪一种都可以,我一点都不在乎。”费列森大笑,期待在哈利脸上看见震惊的表情,不料却没看见,于是稍微敛起笑容,“我把自己视为雕刻家,我没有天职,我只是喜欢改变和雕塑别人的容貌。我向来喜欢做这件事,也很在行,而且人们会付钱给我,就是这样而已。”
“嗯。”
“不过这并不代表我没有原则,而维护病患隐私就是其中之一。”
哈利默然不语。
“我跟包格希谈过,”费列森说,“我知道你要什么,警监先生,我也了解这件事很严重,可是我帮不上忙,我曾宣誓保密,受到誓言的约束。”
“你不再受到约束了。”哈利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对折的放弃书,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这份放弃书上有那对双胞胎父亲的签名,免除了你的义务。”
费列森摇摇头:“这不能改变什么。”
哈利惊讶地蹙起眉头:“哦?”
“我不能说谁来见过我或他们说过什么话,但我可以笼统地说,那些带着小孩来看医生的病患都受到医师誓言的保护,如果他们要求的话,即使是对他们的配偶也必须保密。”
“希薇亚为什么要对丈夫隐瞒说她带双胞胎来找你?”
“我们的行为也许死板,但请你记住我们很多客户都是名人,他们不希望受到无聊八卦和媒体的无谓骚扰。你只要星期五晚上去艺术人之家看看就知道了,来我诊所整容过的名人数不胜数,他们如果知道来诊所的事泄露出去,被大众知道,恐怕会昏倒。我们的声誉是奠定在谨言慎行上的,只要让别人知道我们没好好保管客户资料,诊所就会受到莫大的伤害。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了解。”
“我们手上有两起命案,”哈利说,“就那么巧,两个被害人都来过你的诊所。”
“我不会证实你这个说法,不过为了减少口舌之争,暂时先假设她们来过好了,”费列森的手在空中转动,“可是那又怎样?挪威人口这么少,医生更少。你知道挪威的人际网络有多小吗?她们看同一个医生的概率不比她们搭同一辆电车的概率来得高。你有没有在电车上遇到过朋友?”
哈利想不起是否遇到过,但主要是他不常搭电车。
“你要我大老远跑来这里,就是要跟我说你什么都不能说?”哈利问。
“抱歉,我邀请你来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找你来,我就得去警局,现在警局里日夜都有很多记者在注意进出的人。对,我认识那些记者……”
“你知道我可以申请搜查令,这样就可以取消你的医师誓言吗?”
“我没意见,”费列森说,“这样诊所在道义上就不算背叛客户,但是在那之前……”费列森在嘴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哈利改变坐姿。他知道费列森晓得他心里很清楚,要拿到取消医师誓言的法院命令,即使是用于调查命案,警方也必须掌握清楚的证据,证明医师握有的信息十分重要。但现在他们手上有什么?正如同费列森所说,两名被害人看同一个医生的概率跟搭同一班电车差不多。哈利觉得有股强烈的冲动想做些什么,也许是喝酒,也许是举重,他想做这些事纯粹是出于报复心态。他吸了口气。
“我还是必须问你,十一月二号和四号晚上你在哪里?”
“我料到你一定会这样问,”费列森微笑说,“所以我回想过了,我在这里跟……正好她来了。”
这时一名老妇走进书房,她那头灰褐色头发有如老鼠毛,头发像窗帘般垂挂在头部周围,踏着有如老鼠般的细碎脚步,手里端着一个银盘,上面放着两杯咖啡,杯子不祥地咯咯作响。她脸上的表情仿佛身上背着十字架,头上戴着荆棘冠。她瞥了儿子一眼,费列森立刻跳了起来,接过银盘。
“谢了,妈。”
“把鞋带绑好,”老妇半转过身,对着哈利,“谁要跟我说说家里来的人是谁啊?”
“妈,这位是哈利·霍勒警监,他想知道昨天和三天前我在哪里。”
哈利站起身来,伸出了手。
“我当然记得,”老妇说,以顺从的眼神瞥了哈利一眼,伸出布满肝斑的手,“我们在一起看你那个鬈发朋友的谈话节目,我不喜欢他说皇室的那些话,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亚菲·史德普。”费列森叹了口气。
老妇朝哈利倾过身:“那个人说挪威人应该摆脱皇室,你能想象竟然有人说出这么可怕的事吗?二战时期如果没有皇室,我们都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去。”
“我们还是会在原来的地方,”费列森说,“很少一国之君会在战争时期替国家做那么少事的。他还说君主政体受到广大支持,就是大多数人民还相信巨人和精灵存在的最好证据。”
“是不是很可怕?”
“的确是。”费列森露出微笑,将一只手放在母亲肩膀上,同时看了看表。他戴的是百年灵腕表,那只腕表戴在他细瘦的手腕上显得大而笨重。“天啊!哈利,我要出门了,我们得快点把这杯咖啡喝完才行。”
哈利摇摇头,对费列森太太微微一笑:“我想咖啡一定很好喝,不过我可能得改天再来喝了。”
费列森太太深深叹了口气,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端起银盘又拖着脚步走了。
费列森和哈利来到玄关,哈利转过身,“你刚刚说‘幸运’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说马地亚不只是个品德高尚的家伙,而且很幸运。”
“哦,那个啊!我是说他竟然替自己找到了一个女朋友,马地亚在感情方面弱得无可救药,我想他女朋友一定交往过一些烂人,所以才需要一个像他那样敬畏上帝的人。呃,别告诉马地亚我说过这些话,最好连提都别提。”
“对了,你知道抗硬皮因子70抗体是什么吗?”
“那是存在于血液中的一种抗体,可能表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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