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金属,她的脚上套着一个金属环。她匆匆环视四周,查看自己刚刚踢到的是什么,随即就在积雪的岸边看见了它。它有眼睛、羽毛和淡红色的鸡冠。她觉得恐惧再度在体内升高。那是个被切下的鸡头,并不是她刚刚在鸡舍切下的,而是罗夫拿来放在这里的。那是个诱饵。他们曾写信去给当地议会,表示去年有只狐狸杀害了十二只鸡,因此获得许可,可以在农庄周围一定半径内设下一定数目的捕狐陷阱,而且必须远离经常有人走动的小径。这种陷阱一般被称为“鹅颈”,设置鹅颈的最佳处是水底,诱饵则摆在一旁。狐狸一上钩,鹅颈就会立刻夹起,夹断狐狸的脖子,令狐狸当场死亡,至少理论上是如此。
她用手触摸。他们去德拉门市的杰可野外用品店购买鹅颈时,服务人员说这种陷阱的弹簧非常有力,钳口可以夹断成人的腿,但她双脚冰冷麻木,感觉不到痛楚。她的手指找到了连接在鹅颈上的细钢索。她必须使用撬杆才能用力打开陷阱,但撬杆在农庄的工具屋里,而且他们通常会用钢索把鹅颈绑在树上,以免半死不活的狐狸或其他动物拖走这种昂贵的陷阱。她的手在溪底摸到钢索,沿着钢索来到岸边,钢索上有个金属标志,依规定刻有他们的名字。
突然间她屏住气息。她刚刚是不是听见远处传来小树枝断裂的声音?她看入浓重的黑暗里,感觉心脏猛烈跳动。
麻木的手指沿着钢索穿过积雪,她爬上小溪的岸边。钢索紧紧绑在一棵坚实的小桦树树干上。她四处找寻,在雪中找到了钢索绑的结,那个索结被冻成一团,坚硬难解。她必须打开这个索结,必须逃离这里。
又是一声小树枝断裂的噼啪声,这次距离更近了些。
她倚在树干上,躲在声音传来的另一侧。她告诉自己不要惊慌,只要多拉几次,那个索结就会松脱,她的腿完好无事,而那个越来越近的声音是鹿弄出来的。她试着拉动索结的一端,一片指甲随即从中断裂,但她感觉不到疼痛。索结并未松动。她弯下腰,用牙齿去咬钢索,咬得牙齿嘎吱作响。可恶!她听见雪地上传来轻巧的脚步声,立刻屏住呼吸。脚步声在树的另一侧停了下来。也许是心理作用,但她似乎听见那人正在嗅闻空气中的气味。她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接着那人又开始移动,发出的声音更轻。那人离开了。
她颤抖地深深吸了口气。现在她得解开陷阱才行。她的衣服已然湿透,如果没人发现她的话,她一定会冻死在夜里。这时她突然想起来了:小斧头!她都把小斧头给忘了。钢索很细,只要放在石头上瞄准,砍个几下就能把钢索砍断。小斧头一定是掉在小溪里了。她爬回黑漆漆的溪水里,双手伸入水中,在布满石头的溪底摸寻。
但什么也没找着。
绝望之下,她将膝盖浸入溪中,摸寻两岸的冰雪,接着便看见小斧头的刀锋突出于前方两米的溪水之上。这时她就已经知道了:在她感觉到钢索扯紧之前,在她趴在溪水中,融化的雪水汩汩流过她的身体,冰寒得令她觉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像个绝望的乞丐般朝小斧头伸手而去之前,她就已经知道差了半米。她的手指在距离斧柄五十厘米之处卷曲。眼泪溢满眼眶,但她逼自己将眼泪往肚里吞;要哭等事情结束后再哭。
“你是在找这个吗?”
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但她面前有个影子蹲了下来。是那个人。希薇亚赶忙向后爬,但那人拿起小斧头,朝她递来。
“拿去呀。”
希薇亚跪了起来,接过小斧头。
“你要拿它来干吗?”那声音问。
希薇亚觉得体内蹿起一股愤怒,愤怒经常伴随恐惧而来,其结果极为残暴。她扬起小斧头,伸直手臂,由上往下朝前方挥去,但她的脚被钢索拉住,小斧头只是砍向黑暗,接着她又跌倒在溪水之中。
那人发出咯咯笑声。
希薇亚侧过了身。“滚开。”她呻吟说,朝碎石砍了一斧。
“我要你吃雪。”那声音说,站了起来,稍微按住夹克被划开的一侧。
“什么?”希薇亚不由自主地拉高嗓门。
“我要你吃雪,吃到你尿在自己身上,”那人站在钢索的活动半径外不远处,侧过了头,看着希薇亚。
“直到你的胃结冻,塞满了雪,再也不能把雪融化,直到胃里变成一团冰,直到你变成真正的你,变成那没有感觉的东西。”
希薇亚的头脑接收到这些话语,却无法解读这些话语的意义。“休想!”她尖声叫道。
那人身上发出一种声音,那声音跟潺潺流水声混杂在一起。“现在是尖叫的时候,亲爱的希薇亚,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听见你的声音了。”
希薇亚看见那人举起一样东西,那东西亮了起来,发出红光,红光形成一个圆环,在黑暗中照亮雨滴,一接触溪水水面就发出嘶嘶声,冒出白烟。“你会选择吃雪的,相信我。”
希薇亚明白自己死期将至,呆立原地。只剩一个办法可想了。过去这几分钟,夜晚已迅速降临,但她试着在树木间看准那人的身形,同时用手掂估小斧头的重量。血液流回她的手指,产生麻痒之感,仿佛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和双胞胎对着农庄墙壁练习过这个招式,每次她掷出小斧头,双胞胎其中一人从狐狸形的标靶拔出斧头时,她们都会欢声大喊:“你杀掉怪物了,妈咪!你杀掉怪物了!”希薇亚将一脚稍微移至另一脚前方,一步的助跑可以发挥并结合最高的力量与准度。
“疯子。”她低声说。
“这个嘛……”那人说,希薇亚仿佛看见那人露出一丝微笑,“倒是毋庸置疑。”
小斧头回旋飞出,发出嗡嗡低鸣,穿过浓重几乎有如实体的黑暗。希薇亚以完美的平衡姿势站立着,右手臂向前伸出,眼睛紧盯着致命的小斧头,看着它穿过树林,听见它切断细小树枝,消失在黑暗中,最后隐隐听见砰的一声,小斧头已落在森林深处的雪地里。
她背倚树干,全身瘫软,慢慢滑倒在地,感觉泪水涌出。这次她并未试图阻止自己流泪,因为现在她知道没有“事情结束后”了。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那人柔声说。
9 深渊
第三日
“是不是很棒?”
欧雷克激动的声音盖过了烤肉店里肥肉嗞嗞作响的声音,这家店里挤满了人,几乎都是去奥斯陆光谱剧院看完演唱会的观众。哈利对欧雷克点了点头。欧雷克穿着连帽上衣,身上依然都是汗,身体依然随着节奏舞动。他随口说出滑结乐团的团员姓名,甚至连哈利都没听过这些名字,因为滑结乐团的CD后来不再注明团员的个人资料,MOJO或Uncut这类的音乐杂志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去介绍乐团。哈利点了汉堡,看了看表。萝凯说她十点就会到门外。哈利又看向欧雷克,他正兀自说个不停。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个小男孩是什么时候长到十一岁,并决定喜欢这种述说各种死亡阶段、疏离、冷漠和毁灭的音乐的?也许这应该令哈利担心,但他并不忧虑。这只是一个起点,一种必须被满足的好奇心,小男孩必须试穿过这些衣服才知道是否合身。还有其他事物会出现在他生命中,好的事物,坏的事物。
“你也喜欢这场演唱会对不对,哈利?”
哈利点点头。他不忍心告诉欧雷克这场演唱会对他来说有点扫兴,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今晚不走运吧。他们一走进光谱剧场的观众中,他就感觉到那种通常是伴随酒醉而来的偏执,只是过去这一年来他在清醒时也会感受到这种偏执。他并未投入高亢的情绪,反而感觉自己被人监视,于是他站在原地扫视观众,细看周围由一张张面孔筑起的人墙。
“滑结乐团最棒了,”欧雷克说,“那些面具酷毙了,尤其是那个有细长鼻子的,看起来好像……好像那个……”
哈利漫不经心地聆听欧雷克说话,心中盼望萝凯快点来到。烤肉店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重而窒闷,犹如一层薄薄的油脂铺在肌肤和嘴巴上。他试着不去想他脑子里即将出现的念头,但那个念头已在转角,即将冒出。那是想来一杯的念头。
“印第安死亡面具。”一个女性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还有,超级杀手乐团唱得比滑结乐团好。”
哈利惊诧不已,转过头去。
“滑结乐团会摆很多姿势不是吗?”她继续说,“都只是些二手的概念和空洞的姿态罢了。”
她身穿合身的亮面黑色外套,长及脚踝,扣子扣到领口,外套之下只看见一双黑色靴子,脸庞苍白,眼睛上了妆。
“真不敢相信,”哈利说,“你竟然喜欢那种音乐。”
卡翠娜·布莱特微微一笑:“我会说正好相反。”
她并未继续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对柜台里的男子做了个手势,表示她要法耶牌矿泉水。
“超级杀手乐团烂透了。”欧雷克喃喃低语。
卡翠娜转头望向欧雷克说:“你一定是欧雷克。”
“对。”欧雷克愠怒地说,拉了拉自己的军裤,表现得像是既开心又不高兴受到一位成熟女子的注意。
“你怎知?”
卡翠娜微笑说:“‘你怎知?’你住在霍尔门科伦山,不是应该说‘你怎么知道?’这是不是哈利教你的坏习惯?”
欧雷克顿时涨红了脸。
卡翠娜静静地笑了笑,拍拍欧雷克的肩膀:“抱歉,我只是好奇而已。”
欧雷克满脸通红,将他的眼白衬得格外闪亮。
“我也觉得好奇,”哈利说,将汉堡递给欧雷克,“布莱特,既然你有时间来看演唱会,应该是已经找到我要你找的模式了吧?”
哈利看着卡翠娜,眼神露出警告之意,意思是说:不要逗弄欧雷克。
“我有一些发现,”卡翠娜说,旋开法耶牌矿泉水的瓶盖,“可是你很忙,可以明天再说。”
“我也没那么忙。”哈利说,已忘了那层油脂和窒息之感。
“这是机密要事,这里人又这么多,”卡翠娜说,“不过我可以小声跟你说几个关键词。”
卡翠娜倚身靠向哈利,哈利在烤肉味之外闻到卡翠娜身上近乎阳刚的香水味,耳际感受到她的温暖气息。
“有一辆银色的福斯帕萨特停在外面人行道上,里头坐着一个女人一直在看你,我想她应该是欧雷克的母亲吧……”
哈利吃了一惊,挺直身子,朝大窗户外停着的车子望去,只见萝凯按下了车窗,正凝视着他们。
“不要弄脏车子哦。”萝凯说,欧雷克手上拿着汉堡跳上后座。
哈利站在开着的车窗旁。萝凯身穿素雅的浅蓝色毛衣。哈利对那件毛衣十分熟悉,熟知那件毛衣的味道,熟知他的手掌和脸颊贴在那件毛衣上的感觉。
“演唱会好看吗?”萝凯问。
“你问欧雷克。”
“到底是什么样的乐团啊?”萝凯看着后视镜中的欧雷克,“外面那些人的穿着都怪怪的。”
“那个乐团都唱很安静的歌,像是爱啊什么的。”欧雷克说,趁母亲的眼神离开后视镜,迅速对哈利眨了眨眼。
“谢谢你,哈利。”萝凯说。
“我很乐意,小心开车。”
“里面那个女人是谁?”
“是同事,新来的。”
“哦?看起来你们好像已经很熟了。”
“怎么说?”
“你……”萝凯突然住口,缓缓摇头,笑了几声,笑声发自喉咙深处,低沉而开朗,同时又充满自信且无忧无虑,这笑声曾令哈利坠入爱河。
“抱歉,哈利,晚安啰。”
车窗升了起来,银色帕萨特缓缓驶离人行道。
哈利沿着布鲁街步行,两旁都是酒吧,开着的店门传出热闹的音乐声,令他觉得像是在接受夹道鞭笞的酷刑。他考虑是否要去泰迪轻酒吧坐坐,但心里明白这不是个好主意,于是决定继续往前走。
“咖啡?”柜台里的男性酒保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次。
泰迪轻酒吧的点唱机正在播放约翰尼·卡什的歌,哈利的一根手指抚过上唇。
“你有更好的建议吗?”哈利听见这句话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既熟悉又陌生。
“这个嘛,”酒保说,用手拨弄他油亮的头发,“咖啡机做出来的咖啡不是很新鲜,要不要来一杯刚从桶子里倒出来的啤酒啊?”
约翰尼·卡什正在高唱关于上帝、受洗和新的承诺。
“好。”哈利说。
柜台里的酒保咧嘴而笑。
这时哈利发觉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振动,立刻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像是一直在期待这通电话似的。
电话是麦努斯打来的。
“刚刚我们接到失踪报案,这案子符合各项特征,失踪的是一个已婚女性,有小孩,几小时前她的丈夫和孩子回到家,却发现她不在。他们住在离苏里贺达村有段距离的森林里,没有邻居见到她,家里没有车,所以她不可能跑去别的地方,因为丈夫把车开走了,而且小径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