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奴才骗了主上。”温罗还是回答了。
“骗了主上?”
“奴才想,主上养在复杂的深宫,应该识得男人是什么样的生物,于是把主上骗到先帝的故居,决定让人……侵犯主上。”
太仪听着,心也重重的沉了下来。他说的过程完全没错,但是用字遣词的不同,便把罪全归在自己身上。
看来……温罗也清楚仲骸此番的用意。
“你胆敢如此大逆不道。”仲骸的语调极其轻柔。
“奴才知罪,任凭主上处置。”
无论动机有多矛盾诡谲,仲骸图的是一个除掉他的机会,所以温罗宁可把对太仪名誉的伤害降到最低,也不会说出事实。
仲骸迎上太仪,拱手,锐利的眸光如炬,“我等皆是主上忠心的臣子,请主上做出正确的判夺,为我等树立不可动摇的典范。”
薄幕后的太仪一动也不动,令人捉摸不清。
她在回想。
今早,她一如往常的梳洗,为了过午的御茗宴做准备;她的心跳非常缓慢,脑子却动得很快。
想着御茗宴,想着风曦,想着温罗,想着未来,她该如何走下一步?却在算计的同时,发现自己身陷别人的算计中。
温罗终究要死,而且会是由她来执行,这就是仲骸把他派回她身边的原因。
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怎么偏偏是她投入真感情的人?
合上双眸,气息剧烈起伏,小扇般的两片羽睫因为呼吸的频率而抖动,光洁的额头浮现一根又一根的青筋,太仪的心撕扯着。
仲骸侧耳聆听着她身上琉璃彩珠和金玉耳饰,以及大大小小的饰品颤动的声音。
为了表现出面无表情,她常常把事情往心里头压,忍耐着,几乎把脸冻结起来,却掩饰不了颤抖和呼吸时饰品的震动声出卖了她。
他该为自己依照计划行事而满足,却稍稍偏移了眼,不敢正视她。
即使是一丝丝,他也害怕看到昨夜那种空乏无神的表情。
“撤掉薄幕。”太仪突然出声。
她想最后看温罗一眼,清楚的一眼。
宫女立刻领命照办。
温罗正跪倒在地,一如她十二岁那年初次见到他时,恭敬且标准的姿态,没想到这一跪就跪了四年。
好短啊……温罗,真的太短了,她还想多看几次他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还不想对他用上“缅怀”的字眼。
但……
“抬起头。”太仪的话与其说是命令,更像恳求。
温罗慢慢的抬头,没在她的命令下,笔直的看向她。
太仪能看见他眼底的决心。
替身代替帝王死更是天经地义人,总免不了一死。
“羽林卫。”她开口呼唤。
“在。”被换成仲家军的羽林卫步伐整齐的出现在小阁内。
“将贼臣温罗,杖毙庭下。”她吐出覆水难收的成命。
“是。”羽林卫上前,抓起温罗。
太仪敛下眼,状似无趣,实则掩饰无能为力的苦涩。
温罗,朕相信你……即使天下人认为他负了她,她最清楚是谁负了谁。
“主上明智。”仲骸来到她身侧。
“你一直在等朕赐死温罗。”她的目光随着温罗逐渐离去的黑靴抬起。
“不过就是一颗棋子。”他的声音冷酷。
“却是朕最信任的一颗。”太仪又眨了下眼,随时都在隐藏心思,“温罗因朕而死。”
“你可以赦免他。”他说,难辨真意。
“不,不赦。”她的目光冷冽。
怎么赦?赦了,仲骸还是会找机会除掉温罗;赦了,仲骸会把目标放在厉坎阳身上,她打算让风曦嫁过去,安身投靠的人就没了。
太多心思,太仪没注意到厉坎阳从头到尾都不在。
“仲骸,朕有件事想问你。”她突然扬声。
“主上请说。”仲骸没有看她。
他们都各具心思。
“那天的一个承诺,现在能不能算?”她问,眼底一片干涩。
已经能够……她已经能够不在伤心的时候落泪。
有泪,昨夜都流够了。
他转头,看着她僵化的侧脸,面无表情的说:“今天算。”
太仪宛如得到解令。
“内侍监。”
“在。”
“传旨。”
内侍监连忙挑起笔墨。
太仪将目光转向左侧的风曦,姐妹俩有默契的相望。
“公主风曦许婚给临浪厉氏厉坎阳,御茗宴后即刻起程返回临浪,婚宴于临浪举行,尽速完婚,钦此。”
她在位的第一道圣旨,也是最后一道。
“谢主隆恩。”风曦起身向前,跪恩。
“难道主上以为送走风曦,孤便无能号令?”仲骸低声询问,温柔的嗓音掺杂着残忍无情,又是那么的不具威胁性。
“不,不是。”她眨了下眼,看向他,两人的目光有片刻相交,接着她再眨眼,重新睁开时,已经看向前方,“朕是为了将来走得更毫无顾忌。”
仲骸一愣,仿佛看见张着利爪的野兽。
难道在不知不觉间,他给自己养了一头猛虎?
望着风曦,太仪暗自叹了口气,放下心头其中的一块大石头,背还是很重。
他不会知道的,处死温罗,送走风曦,她有多难受,如同他永远也不了解,昨夜说的那些话,对她造成莫大的伤害。
想不起来她从何时开始在意起他的,更想不出为何在乎……明明是敌人,是仇人。
偏偏他待她好过。
即使是那么轻描淡写,即使是旁人都会讪然的可有可无的小事,但是谁曾经对她像对待一个疼宠的女人那般好?
是他教会了她,什么叫做男人与女人的差别。
是他在恨意中,也给了她爱意,因为以为他也在意自己,不小心便撤了心防,让他有机会侵入,萌生了不该有的欲望。
但是,他心里没有她。
他记着自己挟持者的身分,她可笑的忘了恩仇,还得靠温罗的死来提醒。
好傻。
她怎么要到看清了他这个人的心有多冷硬无情,才惊觉自己遗落了一颗心?
爱一个人,当真跟恨一个人一样困难?
她乞求上天垂怜,不要让她撕去皮肉后,连骨血里刻着的都是他的名字。
为了毁灭不该有的情愫,就由她来吞噬他吧!
第7章(1)
“主上隆恩,由臣代为叩谢,我主因事耽搁,尚未现身,还望主上原谅。”一道清澈如水的男嗓响起。
太仪回过神来,瞅着男人的头项,回忆对方的身分,“你是?”
“臣是厉坎阳的军师。”
“名字。”她的脑海浮现一张比厉坎阳更不清楚的模糊面容。
“燕敛。”
“抬起头。”同样的一句话,语音稍微上扬,成了不可一世的命令。“你说厉坎阳为事耽搁了,是什么事情比朕的御茗宴还重要?”
“老实说,臣也想知道。”面对太仪,燕敛语带促狭,不具恶意。
太仪压下一边眉峰,“难道是身体不适?”
“非也,我主从昨夜起便不知去向,如今臣已派人到可能的地方寻找。”
昨夜……
太仪不着痕迹的瞥了仲骸一眼,心底扬起不安。
她怎么会忘了探究厉坎阳没到的事?都怪温罗的事令她烦心,竟没注意这摆在眼前的事实。
“极阳宫太大,该不会是走进了宫内深处迷了路?孤也派人去找吧!”仲骸扬起的手还在半空中,即被急促的步子和斥喝打断话语。
“用不着!”厉坎阳的部将,同时也是服侍厉家两代当家的大将孔韩,身着戎装,跨进不得带刀披甲的小阁。
“羽林卫,护驾。”内侍监第一时间跳出来阻挡看上去杀气腾腾的孔韩。
全副黑甲的羽林卫一字排开,列在太仪之前。
孔韩将无首级的尸体谨慎的放下,双目泛红的怒道:“主上!我主死在皇宫内,请给咱们厉氏一个交代!”
厉坎阳死了?!
太仪心下惶恐,“闪开。”
羽林卫听命,踏着整齐的步伐罗列两旁。
她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看清楚那个没有头颅的尸体,踉跄的退了几步,跌回座位上。
厉坎阳死了……她把风曦送到安全地方投靠的希望没了……
缓缓仰起螓首,太仪看着交错复杂的天井,脑袋乱烘烘的。
蓦地,她犀利的眸光转向仲骸,怀疑这件事他早已知道,才会答应她的“一个承诺”。
他能感觉太仪深责的视线,但是没有回头。
在场都是一方诸侯以及旗下猛将,从御茗宴进行到此,所有的人都只是看着,除非必要,连一句话都不说的情况来看,这里没有一个愚蠢的家伙。
否则这些人怎么可能霸据一方?
从他们的眼眸,都能看出深谋远虑的光芒,任何一个妄动,皆会留下祸根。
对于生死的敏锐临场感,仲骸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忽略太仪的感受和质疑,专心面对眼前的局势。
“如何能确定这是厉坎阳的尸体?”仲骸缓步上前,隔着尸体,与孔韩对看。
“这身衣服和上头的配饰都是我主公的,更何况主公的左手臂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只要脱下上衣,便能确认。”孔韩边说,边看向尸体的左手臂。
“那就把衣服脱了。”
“仲骸!你这是在亵渎我主公的尸身!”孔韩怒吼。
“孤以为该先把头颅找出来,确定是否真为厉坎阳,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呢?燕军师?”仲骸回眸,把话锋转到燕敛身上。
“我也这么认为。”燕敛上前几步,来到孔韩的面前,“孔将军若是下不了手,就由我来做吧!”
孔韩不敢置信的瞪着燕敛,在他不容置喙的态度下,不甘心的交出短刀。
燕敛用短刀小心的划开尸体身上的衣裳,然后露出左手臂上的疤痕。
“这下仲骸大人能确定了?”
“孤自当尽力找回厉坎阳的首级,只是……”仲骸语带保留。
“还有什么好只是的?!主公在皇宫内被杀,甚至砍掉首级,不用想也知道是你做的!”孔韩对着仲骸怒斥。
“非也,在这皇宫内,除了孤以外,四大家也都在,何以如此专断的认定是孤做的?”
“就凭你挟持…”
“孔将军,你太激动了。”燕敛伸手阻止孔韩过于张扬的话,继而对上仲骸,客气的笑说:“确实不能没有证据就说是仲骸大人下的手,论动机,在这小阁内的所有人都有。”
“燕军师明理。”仲骸笑容可掬。
“那么就找出取我主公头颅的凶手,告慰主公在天之灵!”孔韩冲着仲骸义愤填膺的斥喝。
“孔将军……”燕敛第二次阻止他,“当然,这里全都是天下间赫赫有名的人物,咱们得排除亲自下手的情况,我想应该是刺客,这么一来,也能解释为何取走主公首级的原因。”
“皇宫之大,要找一颗头,恐怕不易。”房术温和又不具杀伤力的解释,缓和了杀气。
“或许也不是那么难。”孙丑从仲骸的身后走出来,“要装一颗头又不被人发现,是不可能用布包着的,那么一定是用手能捧起的大小的容器。”
燕敛、孙丑、房术,三名军师围绕在尸体周围,迥异的打扮和气质,各自营造出诡谲的背景。
“我同意。”燕敛不反驳,还赞同。
“那么,可以请战慈大人告诉主上,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孙丑的斗笠调向战慈。
所有的人随着他的话转移视线。
在场位列五大家诸侯,又是年纪最大的战慈,抚着长长的胡须,但锐利的眼神让人知道,他绝非慈眉善目的长者。
“什么箱子?”眉尾一挑,他傲慢的问。
“就在你身旁的那个。”
“你现在是在怀疑老夫了?”战慈用不着眯起双目,只是稍微压低声音,自然流露出不怒而威的戾气。
孙丑没有被他吓到,反问:“莫不是战慈大人心里有鬼,才不敢借我们一看?”
“牙尖嘴利的毛头小子!”战慈哼了一声,“治,你看着办。”
“是,主公。”被点名的宰父治站起身,捧着那个雕纹精致的箱子走到正中央。
仆人立刻搬出一张小桌子,让他摆放箱子。
房术上前,欲打开箱子查看。
“在这之前,我有些话要说。”宰父治摇着羽扇。
房术停下动作。
“这箱子里头装的东西,是昨夜仲骸大人因故晚到接风宴,承诺要给我主公的赔礼。”
房术和孙丑飞快的交换一记眼神。
打开箱子之前,在场的人,可能有一半猜测会不会是厉坎阳的头,而有一半早已确定那一定是头,宰父治该是后者。
传闻宰父治擅长将计就计。
会这么说,无非志在必得,相信自己能扭转打开箱子后的局势。
可是,既然知道将对上的是智冠天下的宰父治,房术和孙丑又怎么可能没算到这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