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军纪严明,听完斥候来报,还是有人低声议论起来。萧行野不动声色,静等将领们安静下来。
“如此,你们明白了么?那八千精锐不是消失了,而是在翻越玉璞山脉,向这里疾行而来。”萧行野指了指玉璞山的山脊。
“他们竟敢翻那座山!”
“翻过山脉就是朝圣峡关内 了!若非提前得知……”说话的人声音低了下去,显然后怕不少。
最初的讶然过去,萧行野淡淡一扫,激勇出现在年轻提督们的脸上,跃跃欲试。
“若我所料不错,早在满足占领的百年间,他们应该已经发现了可以通行的小道,秘而不宣,显然是为了以防万一。现下既然露了行踪 ,自然,我们也要好好款待远道而来的故人!”萧行野道。
“宗涛,领兵三千,伏右侧,姚厚,领兵三千,伏左侧。”萧行野从容不迫的调度,“蛮族虽有八千,却是劳顿而来。你二人以逸待劳且出其不备,六千兵力,想是足够了。”
“是!”两人上前,领令而去。
“真正的攻势还是正面,他们大约是想里内夹击。蛮族大军不日内必到。今日起,全军戒备。”他凌厉眼光一扫,“你们,可有信心?”
“必胜!”齐整的声音,震慑长空!
陆菀正和两个丫头说笑,分别给起了名,大些的叫做雁飞,小的唤作落霞,听她们将边塞的风俗倒也有趣。
一抬眼,萧行野卸下甲盔,轻衣缓带,走了进来。贵雅闲逸,倒更似一个贵公子。
“你来了么?”陆菀笑着打招呼。
“嗯。”萧行野随意应了一声,“听大夫说你身子好些了?”
“你瞧,我们这般打招呼,倒想熟识的老朋友一般。” 陆菀笑,“谢王爷关心,只是顽症难除,难为韩大夫了。”
“顽症?什么病还治不好?”萧行野皱眉问道。
陆菀知道一时说漏嘴,笑道:“王爷带我出去走走可好?军营重地,原不敢独自出去。可这几日真把我闷坏了。”
萧行野本怕她身子弱,惊不起寒风一吹,但见她一脸渴望的神色,勉强点头道:“只可走一会儿。”
陆菀道:“我且去换身男装。”在寝帐闭门不出倒也没什么。只是出了门,军中私藏女子是大罪,她不想给萧行野惹麻烦。
“不必。”萧行野拿起一件披风裹在她肩上,简短的说,心里想着自己带一名女子回寝帐的事早已全军皆闻了,况且自己行事无愧,又何必躲躲藏藏。
数不尽的营帐在视野中层层叠叠,恰如穹庐中万点繁星,壮阔无垠。
陆菀深吸了口气,叹道:“这种地方,才能使人胸襟开阔呢!”
萧行野问道:“你喜欢么?”
陆菀展颜一笑:“当然,皇城和这儿比,未免太小气了些。”
萧行野眼中,这笑,馥胜三秋桂子,娇若十里荷花。这个女子,当她在小院中赏梅时,清幽恍若仙子。而今身在大漠,却有着疏狂烂漫的气息,隐隐与豪天迈地相合。
当第十队士兵巡逻走过并且不顾萧行野在场,对陆菀行侧目礼时,萧行野心中莫名有了些恼怒。
陆菀却是恍若不觉,清丽的容颜无忧无虑,指着城墙道:“我可以上去看看么?”
“你若不怕旁人一直看你,我便带你去。”萧行野有些无奈。
“你既敢带我出来,我又怕什么?”陆菀俏皮一笑,又有哪点像是一个大当家了。
长长的阶梯通向高大的城墙,萧行野过来,士兵们齐声行礼。萧行野微微点头,带着陆菀向上走去。
阶梯甚长,足容三人并行,一旁是长长的马道,磨出了深深的马蹄痕迹。
陆菀笑道:“将军从骑马从马道上去,想来威风的很呢。”萧行野一笑不语。
走了一段,城墙还遥遥在前,陆菀却已略见气喘。萧行野缓下脚步,牵起了她的手。
那双手,温暖,坚定,有力。
陆菀微怔,黑暗中看不清两人的神色,却又一丝涩然的温柔喜悦弥散开去。
这个立于天地间的男子,第一次放缓了步伐,去等待一个人;第一次牵起了一个女子的手。这一牵,或许,串起了两人的一生。
城上月,白如雪。
耳边是咆哮的河水,而伫立千年的玉璞山沉默的俯视一切。
缺月若弓,清辉遍地。
萧行野放开了陆菀,负手站在墙边,伟岸沉静犹若山岳。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陆菀轻声吟道,眼中有些迷离,皎洁一如月色。
“这是我们第二次一起赏月。”陆菀道,“你……还像那时那般寂寞么?”
少女的声音分外柔美,萧行野沉默。这么美的梦,若一开口,会不会立时碎了呢?
“我本是打算连夜派人送你回落日关内,这里危险。”萧行野道。
“见你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是个胸中只有大事的人。”陆菀似乎没有听见,自顾道:“我却是个很懒的人,懒得不想挪地方。这样好不好,你打败了蛮人,我们一起回去?”
浓浓的信赖,淡淡的坚定。
萧行野注视着少女绝美的侧脸,终于笑了起来:“好!”
一个好字,不再形单影只,从此,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一个士兵匆匆跑上来对萧行野耳语了几句。而此时,数年的行军生涯,萧行野敏锐的听到极远处的马蹄声。
他巧妙地移了一步,遮住陆菀的视野,把玉璞山脚的厮杀声、摇移的火光被隔离了开去。
萧行野道:“我送你回去。”她原是不该看到这些杀戮纷争的。
换了戎装的萧行野,再不带一分缠眷温柔。
终是到了这一刻,萧行野修长的手指坚定地握住澈饮,锋锐四射。名将名剑,融成了一体——这,才是定北王!
西北方蛮人的大军若隐若现,潮水般澎湃。
身后两个将军浴血战衣,宝刀犹带血痕,向萧行野半跪。
“如何?”
“全歼。”
对答简洁,却雄浑有力。
“李将军也已准备好。”宗涛望着萧行野的背影。
猎猎风吹。
“很好!”萧行野笑着,却无关风月,眼神中锋芒毕露,“那就开始吧!”
西北望,射天狼
蛮族大军,终于缓缓出现在天际。一片火光,映着宝石蓝的天空,妖冶惊心。流沙似的席卷,仿佛吞噬着天地间的一切。
士兵们紧张起来,或握紧了手中长弓,或微咬牙齿,拉得脸上肌肉有些绷着。
“敌军是在三天前在支赖河源头纯泉分三路会合的,八万人。”侍卫匆匆跑上来报告,“主帅是……库昆王阿木达。”
“阿木达?!”萧行野重复了一遍,{炫}残{书}酷{网} 绝然在眼中一闪而过。
草原上的雄狮,蛮族的英雄——汉族也好,蛮族也罢,谁会不知道这个名字!
落日峡一役,是谁一箭正中老定北王的右胸?!
库昆族与朗伦族之战,是谁一刀劈下郎伦族大汗的脑袋?!
“出城,列阵!”萧行野的声音平静的毫无波澜。
朝圣峡沉重厚实的巨门百年来第一次向着西北方向打开。古朴的砺石面刀痕箭迹,见证着数千年来两族的恩怨,而今,吐出了一支昂扬、勃锐的军队。
对阵。尘土飞扬。
已是午夜时分。不见一丝星光,却布满了无形的利刃,默然而张力。
汉人也敢出城野战么?阿木达微诧,即便神勇如萧骋,也不敢与骁勇的蛮军在平原上对战,而那个城下的年轻人,据说是他的儿子。
“小定北王?”阿木达用不甚标准的汉语说道,“果真虎父无犬子!”
纵横马背上一生的男子注视着那一袭银甲,发现萧行野,远比他的父亲更内敛而深刻。
只是,这次他有十足的把握,去折断年轻人的双翼。
精壮,豪迈,旷达。杀父仇人透过漫漫迷沙,显露了草原的旷达,萧行野什么也没说。
身边的士兵望着年轻主帅的背影,似乎蕴藏着无尽的风暴与能量。
战鼓擂起,风摧,云急。
两队先锋冲杀在一起,马鸣萧萧,刀影幢橦。
萧行野站在阵后,凌厉的双眼扫过不断倒下的人马,不动声色。
他在等。
阿木达也在等。
这只是试探罢了。只有头颅和热血,才能让更多的疯狂,才能激起更多人心中的嗜血本能。
半个时辰过去。战场重又寂静。
定北王不见一丝波澜的双眼终于有了微漾。
他的对手,缓缓举起了手示意,这一击,必是倾天盖地!
“可惜……”定北王轻声说道。
帐外杀声震天。
落霞手一抖,茶托啪的掉在在地上,幸好铺着厚厚的地毯,不曾摔碎。
陆菀帮她拾起,温声道:“怎么了?”
“外面……”落霞犹在颤声。
“别怕。”陆菀展颜一笑,霎时温暖了整个营帐,
雁飞望定陆菀,深色的眸子带着一点好奇:“小姐,你不怕么?”
“怕? 有定北王在阿!”她的回答是那么顺其自然,“再说,怕,就能躲过去了么?”
她本可以不再这里的,可在这里,却远比在关内心安。
巨门又一次缓缓地打开,而这一次,彻底的洞开,毫无保留。
隐约有打斗声传来,和着蛮人的呼喝声,飘进了库昆王的耳中。“那小子终于来了么!”阿木达大笑,挥起长刀:“冲!”
左贤王的八千精兵终是开了城门内应,又有何人敢撄其锋芒!
而萧行野的三万大军却起了骚乱,唯有定北王——镇定若海。
“退!”他喝道。
虽有哗然,但还是做到了井井有序。前队狙击拖延,后队缓缓入城。“这才是名将的风范。”阿木达心中叹道,已经冲进了汉军前锋中。
内城甚大,汉军尽数退尽后,蛮军也迫进了大半。闭固的城墙,高处明晃的火把,
为什么只开了最外的大门,罗城的门却紧紧闭着?阿木达开始不安,而蛮族的士兵依然潮涌般涌进内城。那八千白狼军,却诡异的站在一边,似乎在等待号令。
阿木达想喊撤,却发现白狼军开始行动了。
他们护住城门,不再让蛮军迫近,缓缓地拉起了绞绳——门又关上了。
然后,扯下白色的军皮服,血的颜色——赤激军,让蛮族闻之色变的军队,夺下了朝圣峡的军队。
蛮族的军队被生生的截成两段。主帅,被困在瓮城。
城外,蛮兵手足无措,石块若雨点般飞下,箭矢似流星舞动。
城内,萧行野半边脸藏在阴影中,下了军令,只有一个字:“杀!”
“那是个活脱脱的地狱。”
即便是活下来的汉军也会颤栗着这么说。
生命如草芥,刀锋卷了,双手乏了,却只记得一个动作——砍!
萧行野笑着对李曲鸣道:“困兽之斗,倒要看看库昆王的后劲有多长!”一丝散发落在额边,手中的剑光长虹饮涧,一掠而过,溅起几捧献血。
一个时辰了,砍伐了,杀乏了,于是丢下兵器,拳打,脚踢。撕咬,血污横流。
脚下的皮靴开始在血中打滑,萧行野游目一望,蛮军死者大半,而剩下的聚成小团,向门口移去。反手一刺,剑锋精准的刺入一个敌兵的咽喉,他掠起,一身重甲直若无物。
阿木达早已弃马苦战,纠结的胡须根根直立,大刀上红的白的,鲜血脑浆滴淌。他的目标只有城门,尽管身边倒下的同伴越来越多,可只有那里,才是最后的希望。
然而那道人影出现在阿木达眼前时,他的呼吸窒住。滴血的银甲掩不住闲庭散步的洒脱,萧行野终于直面了杀父仇人,心中爽然无限。
“赢我,放你走。”他的声音低沉,却在喧闹的战场中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是认真的,阿木达知道,他完全信任这个年轻的对手。
身边赶来的参将急切的望着定北王,忍不住便要开口制止,这是战场,不是江湖!
“好!”阿木达大笑,声震云霄,“若是阿木达死于这里,也不枉这一生!”
周围一圈的打斗忽然停止了,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两个同样霸气冲天的男子。
“小伙子,若是我有儿子,必定希望如你般英雄。”阿木达道。
阿木达举起长刀,向前掠去,这一刀,劈来挟天地之威!
多少英雄勇士丧在了这一刀的声势之下!
只是这一刀,掩不住澈饮的光华,滑过的剑光,气寒玉匣,晴雪飞滩。
阿木达笑着倒下。“父亲死于你手,也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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