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笑,沿著人行道慢慢走去。
晚风吹来,路上多是下班的人车,他们走在红砖路的行人道上,像是一幅跟现实毫无关联的风景,不管是机车骑士还是搭公车的人,几乎都对他俩投以惊叹的眼光。
好一对璧人啊。
“你回来,会长住吗?”她挑了最不著边际也安全的话题。
“我大哥要结婚,我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恭喜!”
“你的喜事也近了?”她指节上的银光箍住他的呼吸。
她就在他身边,并著肩,一同迈步,眼波依然,眉目依然,可阿曼却残酷的发现,他们再也回不去过去的时光。
“下个月。”她面带喜气,又有些羞赧。
“恭喜!”
他在可笑的追寻什么?
因为从冰窖似没有温度的“家”出来,急于寻找能让他安心的温暖吗?
“谢谢!”
然后,话题断了,没有人试图去衔接。
接近黑暗的黄昏吹起了跟六月很不搭的凉风。
吹进阿曼被扭曲的心。
时空造成的距离还未曾缩短,就结束了。
巷子里的店面,收拾得很干净也简陋。
客人有六成,老板操著外省口音,娶的是本省老婆。
所以卖的热食有饺子,有辣泡菜,有卤肉饭,有大片的控肉,算是中西合并。
一大碗公的白饭配上尖成小山的卤肉,几碟小菜,放在阿曼前面,至于胡因因叫了一碗什锦面,碗的宽度、深度都跟阿曼的有得比。
他有趣的看著她的大碗。
“吃啊,趁热才好吃。”她打开卫生筷子就要开动。
“你知道吗?卤肉饭还有肉包是我们这些人的乡愁。”
“没问题,以后想吃,说一声,我马上叫航空公司给你寄上。”
“我到处跑,没个定点,等你东西寄到,恐怕早就馊了。”
“那就趁这次回来多吃点,带著肚子走喽。”
“那我不就要用大大的肚皮来装才行,我想吃的东西太多了。”阿曼看似无所谓的眼和她眼中的浅光相映,被她柔柔的表情吸引。
“你告诉我想吃哪些台湾小吃,这段时间我负责带你去填平你的乡愁。”
“我回来,你却要嫁人了。”他幽幽的说。
她,是他乡愁中最深的一种啊。
胡因因涨红了脸,用力的把汤碗往前推,握住筷。
他怎么突然换了话题?
“我年纪大了啊。”
“你跟十七岁的时候完全一样。”
“没有人会完全不变的,我有了男友,我没错。”他凭什么用那种“前男友”的口气质询她?
“我口气不对,我只是想说怎么一回来碰上的都是喜事。”
是啊,他的人生等于废墟,没有需要在乎的人,没有需要执著的梦……真要有,也只有青春时候遇见的这抹蝴蝶。
尽管太过于不真切,阿曼却能肯定的知道她曾经飞过他荒芜的心田,给了他喜悦快乐。
然而,他的蝴蝶要嫁人了。
能怪谁?
没有。
他没有守候她,而蝴蝶,在这些年已经找到可以栖身的地方了。
他露出能撼动人心的笑,把她面前的汤碗往她推。“吃面,不然要凉了。”
胡因因颤巍巍,因为摸不到他不见底的心。
为什么?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剧烈动摇过,不应该啊!
她把筷子插入汤碗,告欣自己要撑住,别叫不应该的情绪模糊了她跟阿曼的友谊界线。
可下一秒──
全无预兆的敲响传出,桌面上的瓶瓶罐罐晃动起来,头顶的灯具也摇摇晃晃。
诡异的声音不只出自小摊子的生财器具,平坦的地面也开始剧烈的震动。
怎么回事?
“地牛翻身啦。”
“又……地震啦。”不知道谁嚷出来了。
“阿娘ㄟ。”
“救狼喔!”
客人们先是呆坐自己的位子上,一会儿又乱成一团,争先恐后的往外面冲。
阿曼反应过来,两手已经搂住胡因因把她往角落带,她一慌,胳臂扫过桌上还没动过的汤面,汤碗几乎是整个扣上他的手。
他表情没变,把手往后背后摆动甩掉汤碗。
“你的手?”胡因因担忧的想探视他的手。
那可是滚烫烫的汤面,烫到了还能这样无动于衷吗?
“在这等一下。”把她安顿在最安全的墙角,他不自觉的摸了摸她的颊。
然后他才健步如飞的冲到摊子前迅速关掉瓦斯、电源,这时候小小的巷子口已经挤满从大楼跑下来的上班族。
他冲回她身边。“待在这安全。”
胡因因苍白的指节被他收纳到掌心。
说实在的,她一时间紧缩的心脏竟然不再疼痛。
他的脸温朗清亮地在面前。
他为什么长得那么好看,温润的眉、湛亮的眼、优雅的轮廓,好好……好好看喔……就像她少女时代第一次见到他的感觉。
现在依然强烈得会震荡她的心坎。
“你的手……”他的眼角也有些微的伤口,显然是刚才被飞舞的物品打到。
刚才那危急的瞬间,他都还记著不让一滴滚热的汤汁溅到她,而是伸到背后才甩掉。他在护著她吗?
这时候,地震已经缓缓停止。
“小伤而已。”他不在乎。
见地震停了,客人也回笼。
阿曼拉起胡因因。
“这样……叫没事?”因为手拉著手,那块明显的红跟水泡就特别显眼。
才短时间就冒起了水泡,可见烫伤得多厉害。
她拉住他的胳臂,扭开水龙头,看著水花四溅的水冲洗著红肿的地方。
水珠喷上了她的脸,弄湿了她的白衣裳,她的手不自觉的发颤。
阿曼被她的专注弄傻了。
他咬了下牙,抽回臂膀。
“这样不行,要去看医生。”胡因因不懂他为什么要把胳臂缩回去。
“我以前还受过更严重的伤,这点小口子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没听过男人要破相才养得大。”他的眼瞳深不见底,像幽微冷瑟的深夜。
她不喜欢他把自己藏起来的保护色。
她冷白了俏脸,眼眸生雾。
那些雾气是因为担心他而起的吧。阿曼伸手突兀的摸了摸她如黑绸一般的长发,笑说:“你要是还觉得不安,这顿饭让你请,我身上连一百块台币都没有。”
他这才想起来口袋中只有几张旅行支票跟美金,而下了飞机后他一直没有去换台币。
因为压根没想过要在这里耗上这么久。
“可以,前提是你要跟我回家。”胡因因看出他的困窘,掏出小碎花皮包付了帐。
一个小时后,阿曼便坐在她温馨家中的大沙发上。
烫伤的胳臂已处理妥当,肚子也喂饱了,他甚至还换上因爹干净的大衬衫。
因爹是一家小诊所的医生,小小的烫伤难不倒他。
令他比较挂意的是他可爱的女儿竟然带男人回家,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即便他的因因宝贝都要嫁人了,那个将来会是他半子的男人也没多进他们家门几次。
而这个完美到不行的男人……
啊,他的因因会不会被他的色相给迷了去?
本来已经安心要嫁女儿的因爸,很不幸又被搅起一肚子疑问。
“你别净想这些有的没的。”因妈可不会这样胡思乱猜。也只有她那恋女的老公才想这么多。
“我的第六感一向很灵。”
“既然灵验,不如去帮我猜猜乐透的明牌。”识情知趣的因妈硬是把因爸给拖进房里。
第四章
圆形温室上头的喷头旋转的喷洒著清水,在亮丽的阳光下颗颗水珠落在玻璃温室顶上又滑了下来,宛如雨帘。
温室里的胡因因带著布手套双手忙碌的将小绿苗移植到中盆子,四周,有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蝴蝶环绕。
她乌溜溜的长发松松绾就,用发夹固定,一张白皙的瓜子脸更显眼了。
“嗨!”一声招呼突然响起。
她掉头看见来人,“你来了。”
阿曼马上掉进她澄清的眼海。
“没这么早起床过,有点不习惯。”为了要上这个班,他设定了好几个闹钟,每隔五分钟叫他一次,第四个阵亡之前他终于清醒。
“慢慢你就习惯了。”
“谢谢你帮我介绍来这里打工。”避开她太过叫人沉醉的眼眸,他有点哭笑不得。
就因为他随性的穿著,加上他连几百块小吃的钱都拿不出来,临门一脚就是被因爸逼供,知道他现在隶属“无业”状态,所以,她一口咬定他混得不好,决定帮他在植物园找个临时工作。
胡因因很当一回事的。
找到机会,要他立即上班。
这误会可大了。
但他没解释。
他虽然到处流浪,工作也没个固定,钱却不缺。
但是,他喜欢她的误会。
她有副好心肠。
她研究著阿曼的眼神。“你的心里好像不是这么说的,我很怕你不来。”
“我的心跟你说了什么?”
怎么这话听起来有点……暧昧?是她多心了吧!
“我怕你觉得大材小用了。”临时工想也知道大部分是打杂的工作。
“你的学历知识都比我高,你能做的工作我也能。”在她面前阿曼第一次正视自己没有好学历。
这,让他自卑。
“我记得你出国是因为申请到那边的学校不是吗?”胡因因水灵灵的眼并没有看轻他的颜色,只是单纯的不明白。
“我落地后就跑了,连学校大门都没经过。”
她停顿了手边的工作,“为什么?”
异国,人生地不熟的土地,那年,他才十几岁吧。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最初的几年是有点苦,但是我过得很好。”他不需要同陆陌。
“我只是觉得你很伟大,你做的是寻常人没有勇气尝试的事情。”
阿曼错愕了下。
“我没有你的勇气,所以只能随著家里的安排升学、就业,一路顺遂的上来,几年过去,因为年纪到了要嫁人,我将来的人生大概可以想见出来,结婚后守著家庭,生小孩,然后过完一生,你说,我是不是很糟糕?”别看她娇娇女一个,就以为她什么都不会想。
她吐了下舌头。“你千万不要说学历不如人,其实我才是最贫乏的那个。”
“你不是。”
“那你也不要在意学历这种问题。”
阿曼心口微微的热,她那温柔笑著的表情几乎融化了他坚冷的心,在她身边,他如沐春风。
“好,以后不说了。”今天,他第一次对文凭有所想望。
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不足,不足以为她扛起天地来。
“我们今天有好多事要忙,你先把右边下方的育苗盆子给搬上来。”寒暄告一段落,要开始工作了。
想不到他真的沦为打工干粗活的落魄男人。
也罢,反正他这段时间闲著也是闲著,就不如在这里待著,起码,可以天天看到她。
“这里这么多蝴蝶一点都不怕人。”他把柜子中一排排的苗禾搬出来,黑色的育苗盆子一点也不重,只是来来回回颇花时间。
“啊,我差点忘记。”她递了双手套给他。“你的伤不要紧了吧?”
“还可以。”
“真的?”
“我可以把纱布剥下来给你检查。”
“不用、不用。”她怕血,很怕很怕的那种。
“那你只好相信我了。”
“那边有手推车,你可以用来装盆子。”终究,她还是不放心他的伤。
他将角落的推车推来,她真的把他当菜鸟使唤,什么都重头教。
胡因因俐落的换著盆栽,一边解释著。“温室的蝴蝶都不怕人,我们长期相处,大概都把我们当同类了。”
“你喜欢这里的工作?”
“嗯。”
“为什么?”
“不知道欸,很多人对植物保育这类的工作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在我的想法里,比我聪明的人比比皆是,电脑、股票、晶圆、科技那些先进的东西就算缺了我也没关系,可这些蝴蝶花草没有人照顾却不行,所以,我就来了。”
“你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你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却还在流浪,还在寻觅。
直到重新遇见她,脚步有了想停驻的迫切。
“才不呢,是你告诉我做自己最重要,大概是因为这样,我不知不觉把你的话奉为圭臬,路就走成现在这样喽。”
他思绪翻转,却想不起来少年的他对她说过了什么。
“你不记得了对不对?”胡因因心情大好,有了逗弄他的调皮心思。
“这些年我过得浑浑噩噩,朋友都说我是华丽的废墟。”外表皮相迷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是一片荒凉。
也有人试图要进去探险,可就算狼集团那些死党也不能弥补他心中最大的空洞。
“你知道吗?废墟底下通常是一片肥沃的上地,只要耕耘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