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还何必再活下去?
我有三日没吃东西,真的想结束了,我本就是一个软弱的人,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我再没有那样的勇气。
他焦急紧张地守在床边,不知所措地道:“陌儿,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将头侧向床里,我不会再和他说一句话了。
“朕知道那些东西是你辛辛苦苦写的,朕烧了它,朕愿意补偿你,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原来老天真是公平的,并不是做了天子,一切都可以。他以为什么都能做到的时候,偏偏有做不到的事。
“朕册封你做皇贵妃……”
不等他说完,我又将头朝里转了两分,闭上眼睛。
他沉默许久,沉声一叹,“你想不想见允禩?”
我猛地转过头,睁眼看着他,颤声问道:“可以吗?”
他眉头紧锁,痛苦地看着我,半晌沉声道:“你让朕补偿你,接受朕的册封,朕就让你见他。”
我喜出望外,点头道:“只要皇上让我见他,什么都可以。”
他神色一黯,起身走了出去。
我却没有想到,他说的让我见胤禩,竟然是在我的册封大典上,命人将胤禩押了来。
我永远无法忘记胤禩看到我走入礼堂接过皇贵妃金册金宝时,那震惊、愤怒、伤心、绝望的表情。
在那样的场合相见,我根本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那还不如像弘时说的那样,让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更好。
胤禛得意地看着这一切,我在他眼里看到的满是讥诮,他已经夺走了胤禩的一切,还要再做这样残忍的炫耀。
夜幕降临,我坐在长春宫新房的大床上,眼前还是胤禩那痛苦绝望的表情。
胤禛带着醉意,推门走了进来。我坐着没有动,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走到我身前,兴奋地笑道:“陌儿,今日也算是我们大婚之日,朕很高兴。”
我轻哼了一声,微微冷笑,“我只有一次大婚,那就是嫁做胤禩的侧福晋。”
他脸色微变,随即又扬了扬眉,“你承不承认,这都是事实。”他举起床头的酒杯,递向我笑道:“行过合卺礼……”
我起身往一旁让开,冷冷道:“我只答应皇上接受册封,并未答应其他的事。”
“没关系。”他呵呵笑道:“你不喝,没关系,朕代你喝。”
他真将两杯酒喝下,掷杯床下。
不知他是真醉还是装醉,倒在床上,拉着我的手,喃喃道:“陌儿,朕说过,可以不要你的心,不要你的人,只要……只要你在朕身边,朕就……就很满足了。你可以……你可以想着他,但是不要让朕看出来,朕也……也是会伤心的。”
我抽出手,戏谑道:“皇上不必再演了,今日最伤心的人是胤禩。”
“是啊,是啊。”他仍是喃喃道:“朕故意的,朕就是想让他知道,他彻底……彻底输了。他一样都没有争得过朕。”
“但是输赢如何,皇上能骗过全天下人,骗不了自己。”
“朕没有输……没有输。”他口齿变得含含糊糊了,“朕是九五之尊,没有朕得不到的,朕……不会输……不会输。”
我向门边走去,他猛然叫道:“朕一定要你看到,看到没有朕做不到的事。”
我头也不回地拉门走出去。
几日后,我在房里抄着佛经,从前在太后那里,这是工作,现在是我自寻的唯一能让我内心平静下来的事。外面焦公公的声音高声道:“皇上驾到。”
我充耳不闻,继续专心抄佛经。胤禛走了进来,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声音里难掩一丝得意,“朕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皇上的一切事我都不关心。”我目光只定在佛经上,笔下未停。
“并不是朕的事。”他笑道:“允禩的事,你也不想听么?”
“皇上愿意说,我自然听着。”
他哈哈笑起来,“允禟自改名为‘赛斯黑’,允禩也已自改其名为‘阿其那’,你心里视为多了不起的人改名叫做‘阿其那’。”
“那又怎样?”我抬起眼看着他,淡淡笑道:“你逼他改了任何名字,他在我心里都是顶天立地、独一无二的胤禩。阿其那又如何?三百年后仍有人念他、忆他。”
他微微冷笑,“朕倒要看看三百年后有何人会念着一个柔奸成性、一败涂地的阿其那。”他忽然向一旁的焦进道:“传翰林院掌院钮祜禄柏常。”
我继续埋头抄写佛经,不再理他。
许久以后,那钮祜禄柏常随着焦进来了,叩首道:“奴才叩见皇上。”
胤禛道:“平生。”
柏常站起身,低垂了头问:“皇上召奴才来有何吩咐?”
胤禛轻咳了一声,“朕要你督促录入史籍,你做得如何了?日前你上折子说还有几件事不明,需向朕当面问询,是何事不明?”
柏常低声道:“皇上要奴才做的事,已大致完成了,沐晨风、孟轲、孟菁这些人都已不再录入史书。‘阿其那’和‘赛斯黑’也只留下少许几笔,奴才不明的是关于‘阿其那’的福晋,他有过两任嫡福晋,皇上上次吩咐只留一人,奴才不知是留何人,还请皇上明示。”
胤禛沉声道:“既然孟家都不存在了,自然是留安亲王的外孙女郭络罗氏。”
柏常又小心问道:“上次皇上亲临翰林院,亲自圈点批注了关于八福晋的文史,但‘狐媚’等语皆是批注的孟佳清清,现在此人已不在,奴才要如何记述郭络罗氏?还请皇上指点。”
胤禛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就将朕批注孟佳清清的话都写到郭络罗氏身上就行了。”
柏常还继续问道:“那被皇上挫骨扬灰的孟佳清清也要改为郭络罗氏了?”
“啰嗦。”胤禛已经很不耐烦了,“同样的问题需要反复问么?”
柏常连声道:“是,是,奴才都知道了,最后还有一事,‘阿其那’封廉亲王时,有人道贺,孟佳清清曾说‘有何可贺,说不定哪日就被赐死了’,这是对皇上大不敬,皇上却批注留着,可是真要留着?”
“留着。”胤禛沉声一叹,“说那句话,那才是她啊。”
柏常恭声道:“奴才全明白了,皇上若无其他吩咐,奴才这就回去修改。”
胤禛“嗯”了一声道:“去吧。”
柏常退下后,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胤禛向我问道。
我抬起眼看着他,淡淡笑道:“我笑皇上自以为是赢家,却是这场输赢争夺中最痛苦的那个人。成王败寇,我们都已淡然了,根本不介意后人要如何评说,而且我相信无论皇上如何篡改、抹杀,总会有蛛丝马迹留下。皇上越要将胤禩抹得干干净净,越是说明皇上在害怕。皇上虽是赢家,却是最放不下的人,最介意后人如何看皇上,因为皇上自己心里很清楚,与母亲的不和、对儿子的绝情、对兄弟的狠残、甚至对助皇上登上皇位的大臣的处置,都可能落人诟病,皇上想辩解,又觉辩解无力,想让世人懂得皇上也是有苦衷,又早已觉得世人不会懂得,想装作不在乎,但做一切都因为太在乎。皇上还总说自己是九五之尊,没有什么是皇上得不到、做不到的,但并不是那样,其实皇上心里一直充满着迷惘、彷徨、矛盾、无奈、不甘,还说自己不是最痛苦的人么?”
“你——”他震惊地瞪着我,忽然大怒道:“你以为你能看穿朕么?你了解多少?”
“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我说得对不对,皇上心里自有答案。”我垂了眼,又开始抄起佛经来。
第197章 第一九五章 故事
六月,胤禛将胤禩、胤禟、胤祯之罪状颁示全国,胤禩罪状四十款,胤禟罪状二十八款,胤祯罪状十四款。
胤禩的罪状主要有:欲谋杀胤礽,希图储位;与胤祯暗蓄刺客,谋为不轨;诡托矫廉,用胤禟之财收买人心;擅自销毁圣祖朱批折子,悖逆不敬;晋封亲王,出言怨诽;蒙恩委任,挟私怀诈,遇事播弄;庇护私人,谋集党羽,逆理昏乱,肆意刑赏;含刀发誓,显系诅咒;拘禁宗人府,全无恐惧,反有不愿全尸之语。
如此如此,这就成了胤禩的一生。
宁寿宫花园后面的湖边筑了一间“思忆亭”,每晚胤禛都带我来这里,他总是闭目躺在软椅上,安静地听我讲故事。
夏日的夜晚,闷热的空气萦绕在身周,从湖面吹来的风也不带丝毫凉意。
我望着天边闪烁的星辰,轻轻揉着他肩颈上的穴位,低声道:“皇上,今日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他沉沉“嗯”了一声,睁开眼,坐起身,良久道:“朕说过,你陪伴朕一百个夜晚,就让你见允禩,你放心,朕不会失信于你。”
我起身向他福礼道:“多谢皇上。”
他嘴角似带着一丝苦笑,黯淡的神色在夜色中时明时隐。
两日后,我去了宗人府,高墙内只有一间小破屋,由腐烂的木材随意搭成,四处漏风,屋顶稀稀疏疏铺着茅草。一见这番景象,我顿时泪如泉涌,胤禩竟是被囚禁在这样的地方?
在远处站了许久,我才鼓起勇气朝木屋走去。
门口的带刀侍卫拉着门,他没怎么用力,但整个屋子一阵摇晃,开个门都似要将屋子拉倒。
门被打开,一名侍卫向里面叫道:“皇贵妃娘娘……”
我狠瞪了他一眼,他似怔了怔,将余下“驾到”二字又咽了回去。
我弯腰走进那道还没一人高的门,本来已经再三叮嘱自己,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表现出难过,但看到那样的胤禩,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他坐在地上,身下垫着薄薄一层茅草,一旁是生霉发着臭的粗布被子。就算是康熙五十五年他病得差点死了时候,都没有此刻这么消瘦。
他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震惊之色,随即又平静下来,目光移向一边,喃喃道:“皇贵妃娘娘……”
我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抽噎道:“胤禩……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不会……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良久,他的手滑上我的背,低声笑道:“傻丫头,你怎么还是那么傻?”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他凌乱的头发垂在额角,遮挡了憔悴的面容,但布满血丝的眼里闪烁着明亮的清光,满是心疼地看着我。
“胤禩……”我紧抱着他,泣不成声。
“你现在好好的,就是我想看到的。其他的,我都不在乎。”他手指颤抖着滑过我脸颊,将我不断涌出的泪水一点一点擦去。
千言万语似乎一瞬变得多余,我静静依偎在他怀里,只想默默地贪婪地享受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时光。
但这样的时光却太短暂,不多时,门外的侍卫已在催促我回去。
“陌儿……”他轻声唤我道:“答应我……”
“不。”我猛地摇头,我知道他又要我答应他好好活下去,从前我可以答应他,因为他还在,我还可以为了他,多苦多难都坚持下去,但若他不在了,我是生无可恋,他怎么能那么狠心将我一人留下?
他眼里心疼之色更甚,抓着我肩头的手不停颤抖。
“胤禩,你再对我笑一下好么?”我恳求地看着他,多想再看一次他温柔如春风的笑容。
他笑了,云淡风轻地笑了,像从前那样。
我伸手拂过他蓬乱的头发,抚着他舒展开阔的眉宇,抚着他消瘦却依然俊逸的脸,多想留住这微笑,永远都不要它消失。
门外的侍卫再次催促我。
我抓着他的手,也对他微微笑着,“我们《一朝·一夕念》的故事已经写到完结。”
“是吗?”他目中闪过一丝惊喜,“结局是怎样?”
我淡淡一笑,低声轻吟:“轮回处,再相见,生生世世,与君心牵。”
他一瞬愣住,我松开他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奔去。
我害怕多停留一秒,都无法保持最后的微笑,我也想最后留给他的是灿若朝阳的微笑。
九月初七傍晚,养心殿一个小太监小荣子匆匆走入我的寝宫,满眼不安之色上前给我打千儿。我吩咐房里的人都退出去,向他道:“有何事?”
他走近我,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娘娘要奴才留意的事,真的……”
我心头一紧,顿时跌坐在椅上,颤声道:“确定么?”
他点了点头,更加不安,“奴才今日一直在养心殿服侍,亲耳听见皇上让焦公公明日带毒酒去宗人府,虽然没听到有关八爷的字眼,但料想是要赐死八爷,奴才害怕,立刻就来通知娘娘了。”
果然,这一天还是逃不掉。我重重喘了口气,极力保持镇定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晚上天下起了小雨,我撑着伞,独自去到宁寿宫的“思忆亭”,胤禛已经在躺椅上等着我。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收起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