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故意要他担心,水迢迢越行越快,路湿地滑,脚下一软,水迢迢差点摔倒,好在沐雨身手不错,及时扶住她的身子,空出的左手自然地接过了鸳鸯伞,挡在她的肩头。
“你慢点。”
甩开他的手,她不稀罕他的搀扶。他偏要一路扶她行去,谁让她是他的妻呢!
这一路,他们注定纠缠难解。
第4章(1)
去木渎路途遥远,为了照顾水迢迢的身子,沐雨走得很慢,赶路反成了游山玩水。从前为了练剑,他虽时常人在天涯,却没机会饱览江山秀美。后来忙于照顾她,即便有机会进入人间仙境,他也少了那份游玩的心境。
如今她就在他的身边,沐雨竟觉得平常景致也成了人间绝色。
路边的茶铺吸引了沐雨的眼光,这是让水迢迢歇息的好地方。拉过她,他遥手向前,“累了吧?坐下歇歇,咱们喝点茶再上路。”她越来越慢的步伐都在诉说一个事实:她的身子跟正常人还是有所区别。
“我……”不累——刚想拒绝他的好意,水迢迢忽然瞥见了他额上的虚汗,他赶着出门,身上的伤根本没有大好。他自己不觉得,她却感受到了他不似寻常的喘息声。
水迢迢漠然地走向茶铺,要了一壶茶,他们相坐无语。这些年两个人坐下来聊天的机会不多,他们早已习惯了彼此间的陌生。即便沐雨有再多的不甘,也无能为力。
正喝着茶,有个年幼的孩子拿着讨饭钵歪歪倒倒晃了进来,“叔叔,给点钱吧!娘病在床上,大夫说没钱不给治,您就行行好,给几个钱吧!叔叔!叔叔……”
“去去去!谁家的孩子上这儿要饭?你烦不烦啊?净扰人清净!”
茶铺里身体健康的大人纷纷趋赶着稚嫩的孩子,水迢迢看在眼里,心生感慨。
“当初我病重时,姐当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为我医病,到最后药铺都因为赊账太多而拒绝给我抓药。姐没法子,只好像个乞丐一般去亲戚家中借钱。我们姐妹俩孤独无助,即便是亲戚,也是肯借的少,绝情的多。每每有人肯借钱给我医病,姐总是千恩万谢,向天诚心祈求对方长命百岁。”
跟她相处三年有余,沐雨从不知道她还有个姐,“那你姐现在在什么地方?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她?”
茶盏遮住了脸,水迢迢别开了眼睛,“她嫁人了,远嫁到了外地,姐夫是个有着几亩薄田、一间茅屋的郎君,虽不识几个字,但对姐却是极好的。”
原来是远嫁外地,难怪不曾听水迢迢提起她。沐雨也不深究,心里反复思量着水迢迢刚刚说的那些话。
“娃,你来!”
这位客人手里握着一把剑,怯生生地远望着他,孩子不敢靠近。沐雨也不强求,他从兜里掏出了所有的银子,向孩子做了一个手势,“这些银子给你娘拿去看病。”
他倒是大方,水迢迢也不言语。这几年,为了给她治病,他变卖了老家的田产,如今只剩几口薄田勉强养家糊口。他的银子,他想施舍给谁,她不理。
她冷漠地喝着茶,旁边的汉子早就坐不住了,一群人议论纷纷:“我说这位客人,你恐怕是过路的吧?这边村民绝非淳朴之辈,万一这孩子坑你银子,你岂不是亏大了?”
“不亏不亏!”沐雨连连摇首,“只要这孩子肯诚心实意地祈求上天保佑我夫人平安,多少银子也舍得。”
到底还是为了她!水迢迢想不理会也难,站起身,身上的疲惫比不过心,“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
沐雨紧随其后,“你怎么知道没用?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要造福,我只要能以一己之命为你续命就好了。”
“没用的。”她还是那句话,“你的手沾满了血腥,即便救人一命也抵不过这诸多的罪孽。”她话语间透出的残忍,连她自己都惊愕。
“你还记恨着我?”沐雨揪住她的水袖,力道虽大却小心地不掐到她的身躯,“我不是有意要用鱼肠剑伤你的,当时你握着碧玉簪向我冲来,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模样,我出于防卫拔出了剑,却不想跑来刺杀我的你竟毫无武功,伤你也是在所难免。”他弥补了啊!这些年他一直在弥补,就是补不了伤口,补不回她的爱吗?
她轻摇螓首,沐雨分不清这究竟代表着“我不再记恨你”还是“无论你如何努力都补不回我的爱”。他茫然地望着她,她却离他越来越远。
走着脚下坎坷的路,有太多话是水迢迢面对他时无法说出口的。
叫她如何记恨他?三年来,他双手沾染的每滴血都是因为她,他欠下的每条命还是因为她。若真要偿命,也该要她的命。
可叫她如何去爱他?他毁了她这一生,鱼肠剑更是割断了她手中这支碧玉簪子。
断掉的簪子少了一半,再也拼不回完整,拢不起从姑娘到妻子该盘起的发。
将所有的银子都给了讨饭的孩子,沐雨竟连投宿客栈的银子也拿不出来了。待天亮后,他还能当掉身上值钱的玉器换些盘缠,现在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法,只好找个好心人家先借宿一宿,天明再说。
不知道是不是茶铺的善举感动了上苍,他们俩很快就在一户农家住了下来。
农家大哥倒也客气,一个劲地让他们俩进屋,还要媳妇给张罗饭菜,“我说孩子他娘,你赶快给客人弄点吃的,再炒两个鸡蛋啊!”
大嫂也不做声,窝在炉火边,手脚利落地翻炒着。没过多会儿,香喷喷的饭菜端上了桌。将饭菜放下,大嫂闷头坐在桌脚缝着丈夫补了又补的外套,半天不吭声。
水迢迢埋头吃饭,平日里躺在床上总是没有任何胃口,今天走了一整天,再吃这农家饭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丈夫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为的就是这餐爽口的饭菜,可惜她长年卧床,记忆里极少有机会为沐雨洗手做汤羹。即便她病情好转,有足够的体力站在灶旁,厨艺也只是勉强能添饱肚子。虽然沐雨不计较,但她心里清楚——她不是贤惠的妻,若沐雨想休了她,有千百种理由足以撵她出门。
瞧她吃得香甜,沐雨心里欢喜,将碗里嫩黄的炒鸡蛋逐一挑出来,他将它们尽数放到了她的碗里,“多吃点。”没有更多的话,他大口大口吞着白饭。
水迢迢的筷子触到碗里的鸡蛋,愣了片刻,筷子绕过那些鸡蛋,她如他一般只吃白饭。
农家大哥以为他们嫌饭菜不好,掉过头埋怨起自己的婆娘:“你这娘们怎么回事?你跟我怄气,哪能对不住客人?”
“我怎么对不住客人了?你要是嫌我做得不好,你倒是自己做啊!”
“大嫂的饭菜做得很好,真的很好!我夫人平日里吃得很少,她能吃这么多,大嫂的厨艺绝对厉害。”沐雨忙着解释,孰不知这夫妻俩早就吵上了,只等这根导火线。
大嫂指着农家大哥的鼻子骂了起来:“你成天对我挑三拣四,要是嫌我不好,你直接休了我算了!”
“我什么时候嫌你不好来着?”农家大哥火气更胜,“我干了一天农活,回到家里,连口热水都没得喝。我不就说你几句,埋怨你懒嘛!你就跟我吵上了,像你这样的婆娘,我还真没见过呢!”
叉着腰,大嫂吵架的姿态倒是器宇轩昂,“我怎么懒了我?狗娃嚷着肚饿,我不是先做饭给他吃了嘛!你一个老爷们还跟孩子抢?我才没见过你这种汉子呢!”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沐雨只得上前劝慰。水迢迢坐在桌边也不言语,冷眼看着这对夫妇吵得热火朝天,她像是在看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别说是劝慰,连呼吸都自动省略了。
第4章(2)
好不容易将这对夫妇送回了房,沐雨早已累得疲惫不堪。没想到劝人吵架比自己吵架还累,这样说也不大合适,他从没跟水迢迢吵过架,压根不知道吵架的滋味。
亲眼瞧农家大哥、大嫂进了房,沐雨还不放心,怕他们在床上继续吵,他躲在门边静听了一会片刻。
“他们不会再吵了。”不知何时,水迢迢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沐雨直起腰,伤口虽然愈合,可是体力尚未恢复。他擦了擦额际的汗,偏头望着她,“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再吵了?”
水迢迢从袖中掏出丝绢,想伸出手帮他拭汗,提起的手却又放下,丝绢塞进了他因为练剑磨出茧的大掌中,“床尾吵架床头和——这句话你没听过吗?”
他不懂夫妻相处之道,与她成亲三年,她的若即若离,让他没有夫妻的感觉。他只是一味地照顾她,爱她,至于回报,他不敢奢求。若不是他手中的这柄鱼肠剑,她无须年年等待雨水时节,无须年年忍受煎熬。
只要她肯待在他身边就好,其他的,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大嫂早在做饭的时候就为他们收拾了屋子,房间不大,没有桌椅,只有一些厨柜和一张简陋的床。
今夜,注定他们要同榻而眠。
吹灭一双火红的蜡烛,沐雨未想太多,掀起棉被,初春夜凉,他担心她身子弱,受不得这寒意,“快点睡吧!天色不早了,躺下来暖和一些。”
水迢迢瑟缩在床边,就是不肯睡下,“我还不困,你先睡吧!”
她不睡,他哪有心情安眠。长臂拽住她,即使重伤未愈,他的力气也远远大过她,“天凉,还不快睡。”
被他温暖的周身包裹住娇小的身躯,水迢迢半点动弹不得。转过身子,她背靠着他的胸膛,不让他看见她充满紧张的脸。阖上眼,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盘旋在她的每寸肌肤上,想要睡着,谈何容易?
她怎么了?全身绷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她根本没有安寝时该有的放松。沐雨想问她,却又住了口。半晌,他在她耳边喃喃自语:“我……不会碰你的。”
她蓦地睁开眼,防御在顷刻间瓦解成碎片。抿紧唇角,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是夫妻啊!她却害怕他的碰触,最糟糕的是,她的反应他一一看在眼里,却纵容她的无理取闹。
“如果你不想,我绝对不会碰你的,所以……你不用害怕。”看不见她的脸,他只能亲吻她披在肩头的发,“安心睡吧!”
蜡烛早已吹灭,黑夜让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更看不到煎熬了三年,早已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灵魂。
“沐雨……”
“呃?”
她竟在他的怀中,这么近的距离让沐雨不敢相信。多少次午夜梦徊,他伸出手总是抓不住她。醒来后他匆匆跑到她的床边,用手指试探她均匀的呼吸,这才敢确定即使伸出手抓不住她,他依旧可以追回她的命。
从不知道沐雨的夜晚竟是这样熬过来的,水迢迢半颗脑袋缩在被子里,话语呢喃:“我睡不着。”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一夜好梦?这里抓不到安神的药,离开家的时候太匆忙了,沐雨忘了带在身上,真是该死。
“陪我聊天,好吗?”
他们极少聊天,默默无语时居多。时日久了,沐雨都不知道该怎样跟她交谈,更不知该怎样用言语告诉她:我爱的是你,我爱的只是你,即使有另一个模样完全相同的女子坐在我的怀中,我要的那个人依旧是你。
他木讷,她早有领悟,就让她先开口吧!夜太黑,让她可以放肆地倾吐心声:“我好羡慕这对农家夫妇。”
“羡慕他们吵架?”他不懂,“还是羡慕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她不喜欢被仇家追赶对吗?“我保证不会让仇家伤害到你半分,若是你害怕,我明天就改走小路,即便丐帮的人追过来,也不会伤害到你半分。还是我……”
她在他怀里一个劲地摇头,他会被人追杀,他会陷入今天这步田地,说到底都是因为她,她有何脸面责怪他半分?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她一连三个否定,他哪里知道他每一句为她而来的设想都让她更自责,“我的确很羡慕农家夫妇的生活,可我更羡慕他们吵架。”
他糊涂了,女人的心果然比剑谱难懂许多。
“我羡慕他们吵架,他们可以将心中的不满,对彼此的情感清楚地告诉对方。即使是用伤害对方的手段,但他们毕竟说出了口。”
可我们呢?我们只会一味地隐瞒,太多情绪积压成了挥之不去的遗憾,那些遗憾累积成厚实的城墙。跨越不了,也没人想将它推倒。
“沐雨,若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我,你还会这样抱着我吗?”
她最近常常说些奇怪的话,他听不懂,索性不去理会,“别说傻话,你永远是我的妻,我的水迢迢。”
他能用张开的双臂将她紧紧困在怀中,所有的语言都在这简单的拥抱中道出了。
慢慢闭上眼,这一次她在他的怀中安睡,他却一夜未眠。她说的,他都懂,就是懂,才什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