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司徒莽再也看不下去了。
“主子,少夫人在外头呢!”在议事的中途,他故意说道。“她每天都捧着要给你喝的汤或是茶,书房外的青石砖,都快被她踩出一条沟来了。你要不要干脆些,跟她把话说清楚?”
齐严抬起头,看了司徒莽一会儿,黑眸深幽得让人看也看不穿。半晌之后,他才站起身来,一如先前每一次,亲自为妻子开门。
“进来吧!”
宝宝笑意盈盈,欣喜的情绪藏也藏不住。她的手里还捧着那盅已经凉透的汤。
“对不起,又打扰了你们。”她轻声道歉。
“没事的,议事刚到一段落,大伙儿也需要休息。”司徒莽对着她露出鼓励的笑容。“少夫人是有什么事,才想来找主子吧!”他不着痕迹的提醒她。
“喔,呃,对、对——”她捧着那盅汤,走到了主位旁,注视齐严的眼光柔得让在场每个人的心,几乎都快碎了。“夫君,这是我今晚用灵芝红枣炖的汤。”
正逢季节交替,天气一会儿冷、一会儿暖,她特地从大夫那里问来几帖润肺补身的补汤,亲自挑选了上好的材料,每日都下厨炖汤。
纤幼白皙的小手,将整盅汤搁到桌前。她满脸期待,既羞怯,又高兴的看着丈夫。
坐在主位上的齐严,眼底深处微微闪过些许波澜,流露出不舍与极度压抑。那抹情绪消失得太快,没有半个人察觉到。
所有人看到的,是他冷淡疏离的表情。
“这些事情都交给其他人,不需要你亲自来处理。”他的视线再度回到帐册上。“往后,若没有重要的事,就别再过来,免得身体受凉,又要病了。”
听见主子说的话,司徒莽愣得嘴巴都闭不拢了。
他原本以为,主子心疼娇妻,会委婉的告诉她,一切以身子为重,不希望她整日忙禄。
哪里晓得,意思虽然相同,但用字不同,那感觉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任何人听见这种回答,都会觉得心里不舒服,何况是心思细腻又脆弱的少夫人呢?
他担忧的转头一瞧,果然发现少夫人深受打击,眼圈儿发红,几乎就要滴下泪来。
宝宝作梦也想不到,一片相思与浓情,竟会换来这么明显的拒绝。她心头一紧,非要努力控制,才没有当场落泪。
“那——那——”她有些儿手足无措,突然觉得,再也受不住齐严的冷淡,以及众人的目光。“那我告退了。”她匆匆说道,转身就往外走去。
“少夫人!”
司徒莽在背后唤着,语音焦急。
长廊上,月光清寂,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她形单影只,愈走愈快,不论身后的人怎么呼唤,就是没有回头。
因为,她最在乎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开口呼唤她。
春天来了,宝宝的心里,却还刮着阵阵风雪。
书房外头,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她镇日留在上楼里,打从睁眼开始,就静静的用膳、喝药,不但双眸黯淡,连话都变得少了,有时候半天都一声不吭,只是坐在窗边。
婆婆们每日都来,愈看她愈觉得不对。
前些日子,明明就已经恢复不少,就算练了两时辰的舞,也不会喊累。怎么这会儿,愈是休养,那单薄的身子反倒愈是清瘦?虽然,她总把汤药喝得一口不剩,但胃口却欠佳,每餐撤回厨房的膳食,都像是不曾动过似的。
大夫来过几回,离开的时候,表情总是带着困惑。
婆婆们担心不已,特地聚在一起商议,猜测是宝宝许久没有到外头透透气,在家里闷坏了,才会整日愁眉不展。
找了个春暖花开的好天气,二十四位婆婆好说歹说的,借着赏花的名义,硬把她带了出来,要让她散散心。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齐府出发,沿路都惹来人们注目。健壮的奴仆们,扛着二十来顶华丽的软轿,再加上随行的丫鬟,跟寸步不离的护卫,加加减减算起来,起码也有上百人。
婆婆们选定城外的碧湖,作为赏花宴的地点。
春季时分,湖面上的冰刚融化不久,碧绿的水色,衬着碧湖沿岸种植的樱花树。正逢樱花绽放,春风吹来时,粉红色的花瓣漫天飞舞,落进湖水中,悠悠飘荡。
人多热闹,笑语不断,闹烘烘的气氛,以及眼前的美景,再加上摆放在沈香小几上,婆婆们特地带来的十几样她最喜欢的吃食,总算让她情绪稍稍走出低潮。
见到宝宝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大伙儿高兴极了,抢着要跟她说话,还不忘把精致的糕点,一个一个堆到她面前。
“来来来,这是蒸酥酪,多吃点。”水娘说着。
“也吃口奶油松酿卷酥吧!”艳娘也说。
蝶娘不甘示弱。
“这是莲叶羹、这是枣泥山药糕,这是桂花栗粉糕。”她拿着筷子,像韩信点兵似的,说一句就挟一块,也不管宝宝到底吃不吃得下。“还有还有,这是藕粉桂糖糕、如意糕、菱粉糕……”
艳娘看不下去了。
“喂,你是想撑死咱们媳妇啊?”
“我是关心她耶!”
“那别像是喂猪似的,猛要她吃啊,要是吃得撑了,可又要不舒服了!”
“你还不是也挟了东西到宝宝的碗里。”
“我只挟了一块啊!”
眼看气氛紧绷,两人的声调愈来愈高,宝宝连忙开口出面打圆场,纤纤玉指往湖中一指。
“娘,你们看,那艘船好美啊!”
听得媳妇儿开口了,两人压下怒气,暂且中场休息,也跟着其他人一同转过头去,睁眼往碧湖上瞧。
那是一艘美得如梦似幻的画舫。
整艘船全用桦木雕凿,船上的小枋,则是用柳条细细编成。船头有着桌案,搁着好酒好菜,四周还摆放着几盆初初绽放的樱花。当春风吹起,白纱掩映,花瓣飘落,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就连出生富贵人家,嫁入豪门的宝宝,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美轮美奂的画舫。
“那是谁家的船?”她好奇的问。
娘子军们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尴尬。
“呃,那是——”
“嗯?”
蝶娘清了清喉咙,才说道。“也难怪你不知道了。那是城里第一青楼,怡香苑花魁白小恬的画舫,”白小恬才貌双全,艳名远播,就连京城人士也为了一睹佳人花容,特地来到双桐城。
“我听说啊,这白小恬心高气傲,若不是她看中意的客人,绝对见不着她的面;而能让她点头,共乘画舫出游的客人,那非得是万中选一。”蝶娘又说。“能让她亲自伺候,游湖赏花,肯定是个不得了的贵客。”
宝宝注视着画舫,欣赏着白船碧水的美景。她善良而单纯,对青楼女子没有半分偏见,反倒是好奇居多。
那位白小恬,肯定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吧!
正在想着,白纱掩映之间,就出现一个白衣女子。虽然隔得远了些,看不清她的面貌,但那窈窕的身段、曼妙的姿态,就足以让男人销魂。
如果,她能见着白小恬,讨教几招,是不是就能让齐严愿意多跟她说几句话呢?
想到丈夫,宝宝的心儿,蓦地就有些疼。
齐严的冷淡疏离,已不只是让她担心,而是让她伤心了,一日复一日,见不着他的面,她就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枯萎。
她看着那艘画舫,悄悄叹了一口气。
唉,她真的好想好想齐严……
白纱后头,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身影是那么眼熟,不论是他的身形、他的动作,都像是用她梦里的相思描绘出来的轮廓。
蝶娘率先惊叫起来。
“啊,那不是严儿吗?!”她诧异的看着画舫,没有察觉一旁的宝宝脸色转为煞白。“他在白小恬的画舫上做什么——唉啊,为什么又要踩我?!”她瞪着紫娘。
紫娘懒得理会她,忙着安慰宝宝,就怕她一时受不住这么重大的打击,会当场昏了过去。
“严儿肯定是在谈生意。”她强调。
偏偏话才说完,画舫上头,那窈窕诱人的白小恬,就偎进了齐严的怀里,从远处看来,两人黏得可紧了。
谈生意?
宝宝唇儿轻颤,泪珠已经滚落了一颗又一颗。
她虽然单纯,但并非无知,纵然婆婆们说破了嘴皮,极力替齐严解释,但眼前的景况,已让她心痛得快无法呼吸。
“宝宝,你别想多了。”
“是啊,拈花惹草这事,是严儿的爹才会做的,严儿不是那样的人。”
“对,严儿不会的。”
“他不像他爹。”
“不会的!”
“别担心。”
“宝宝?宝宝?你说说话啊!”
她一动也不动,心如刀割。
那艘美丽的画舫,就在她朦胧的泪眼前,渐渐的、渐渐的远去。
第六章
三月,春光正暖。
齐府有贵客到了。
来人身穿红衣猎装,骑着一匹黑马,马儿体高颈长、腿健鬃长,就算是不懂马匹的人,一看也知,这是不可多得的骏马。对方领着一队人马,押送着几辆货车进城,照顾得格外仔细。
整支队伍连马带车,直来到齐府前头,才停了下来。
“仔细点,别把车里的东西碰伤了!”那人翻身下马,手里缠着长鞭,只交代了一句,也不等奴仆通报,就旁若无人的迳自往齐府里走去。
英姿飒爽的红影,热门熟路的往宅子里疟,笔直的朝主楼走去。
“宝宝,我来了!”
才刚进门,她就开口喊道,声音又清又亮。
半卧在窗前软榻,望着满园春色的宝宝,听见这声音,立刻翻过身来,小脸上满是惊喜。
“三姐!”
只见门外走来一个美艳的女子。她的双眸晶亮,红唇噙着笑,艳丽又妩媚,长长的黑发绑成辫子,虽然长途奔波,仍是干干净净,像是连尘土都染不上身似的。
“你怎么来了?”宝宝忙问,也不等丫鬂来扶,就急忙迎上前去。
珠珠眉儿一挑。
“怎么,不欢迎我?”
“不是不是。”她猛摇头。“当然欢迎。”
“别紧张,我跟你说笑罢了。”珠珠望着妹妹,仔细的打量,嘴角的笑意却逐渐褪去。“你是怎么回事,一副没吃饱的样子?”她以长鞭的柄,抬起宝宝的下巴,半眯着眼问。
宝宝在秋末时小产,几个姐妹们得到消息,不论嫁得再远,也都亲自来双桐城瞧过。姐妹之中,又数珠珠来的次数最多。
她骑术精湛,妩媚而慓悍,嫁的丈夫,又掌握了边疆最大商队,在马上奔波,对她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宝宝病弱期间,她就来过数趟,一直到了大夫保证,宝宝身子没有大碍,只需静养,她才放心,回边疆去种她的牡丹。
只是,这会儿牡丹盛开,她挑选了五十盆,亲自送来双桐城,却瞧见宝宝身子消瘦,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你没吃饭啊?”珠珠问。
“有。”虽然,吃得不多。
“没睡觉?”珠珠又问。
“有。”虽然,睡不安稳。
清澈的凤眼,睨着妹妹的小脑袋,非要追问到底不可。“那么,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拉着宝宝,在桌边坐下。
“唔,这个……那个……嗯啊……那个……”宝宝交握的十指,扭着手绢儿,嘴里兜兜转转,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半天都说不清楚。
久久等不到满意的答案,珠珠用鞭柄轻敲着桌面,眼珠在屋内溜了溜,决定另外找人盘问。
“齐严人呢?”
“他、他、他……”
“他怎么了?”
“他不在。”
“不在?”珠珠凤眼一瞪。“我之前来,他可是寸步不离,在你身旁跟前跟后的。现在怎么啦?我才—阵子没来,他就有胆子把你—个人扔在这里?”
宝宝护夫心切,连忙解释,
“是因为商事繁重,他才——”
“繁重个鬼!”珠珠哼了一声。“他要是把赚钱这档事,看得比你还重要,我就非得用鞭子狠狠抽他几百鞭不可!”说完,她抓着鞭子起身,就要去找齐严算帐。
“三姐,不要!”
宝宝惊呼一声,连忙抱住三姐的手臂,就怕她真的冲出去,瞧见齐严就挥鞭打下去。
“那家伙要是心里只有钱没有你,你还护着他干么?”珠珠问得直接。
“不是的,他是为了要让我好好静心休养,才会……才会……”她愈说愈小声。
打从嫁入齐府至今,她从未怀疑过齐严所说的每句话。但是,他的冷淡疏离,以及那日在碧湖上,亲眼瞧见他与白小恬相倚相偎的情景,已让怀疑的种秄,在她的心里生根萌芽。
很多事情,也不必急在一时。
他说过的一字一句,言犹在耳。
我会说不急,是希望你身子能再养得好些。
真的吗?
这真的是他心里的意思?
她无法克制的镇日胡思乱想,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