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斯并未对她又恢复事必躬亲的态度多说什么,因为知道老人家时间真的不多了。
虽然玉兰的身体被病魔折腾得越来越虚弱,但她却显得十分平静。
然后,那一天,还是来了。
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那天晚上,玉兰的精神特别的好,虽然吃力,她还是要孙女和洁西协助她坐起来。
可她才坐好,莫莲的泪就掉了下来。
玉兰叹了口气,轻握住孙女的手,“乖,是人都会生老病死,只是我的时间到了而已……”
“可是……”莫莲喉头一哽,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孝顺她啊。
“别哭,有你这么一个乖巧聪明的孙女,我这辈子可活得值得了……啊,蓝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对你们说……”
蓝斯走上前,站在莫莲身边。
玉兰看着眼前这一对,不禁露出微笑。
她握住孙女的手,然后朝蓝斯伸出手,蓝斯意会的也伸出手。玉兰将孙女的手放到他手里,深吸口气,看着他说:“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之间互相谈了什么,我无法也没时间去多加干涉,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孙女……”
眼眶含泪的莫莲微僵,惊讶的抬头看着祖母,玉兰却直勾勾的看着蓝斯,枯瘦均手,有力地握着他们两人。
“答应我你会照顾她。”她要求。
“我会照顾她。”他承诺。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再说。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保证。
玉兰再看向孙女,“答应我你不会轻易放弃这个男人。”
“我……”莫莲一震,她眼中全是泪光,甚至看不清祖母清瘦的容颜。
“答应我。”玉兰催促着。
“我不会轻易放弃他。”她哽咽开口。
“答应我你会好好把握每一天。”
“我会好好把握每一天。”
玉兰看着眼前这对夫妻,眼中闪着泪光,微笑道:“好……很好……”
得到两人的保证,玉兰才松开了手,她靠着身后的枕头,疲惫地闭上了眼,“我累了,你们也去休息吧……”
莫莲不想走,但在玉兰的要求下,最后还是跟着蓝斯一起离开。
可像是有了预感,她始终没有睡,蓝斯也没有,第二天凌晨一点二十分,安妮来敲她的门时,蓝斯也几乎在同时开门走了出来。
“她过世了。”安妮含泪告知。
莫莲脸色苍白的看着她,试了两次才发出了声音。
“谢谢……”
“我很抱歉。”安妮说。
她摇了摇头,却只觉得无法呼吸,眼前爬满了小黑点。
下一秒,她被带入温暖的怀抱。
是蓝斯。
她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在他怀里无声哭了出来……
第六章
她祖母的葬礼,简单而隆重。
蓝斯在葬礼结束后,就因为公事而去了欧洲。
他本想延期,但莫莲却表示她很好,她甚至在葬礼的第二天就回到实验室上班,所以他还是去了欧洲。
玉兰过世后,没了需要他留在长岛当好丈夫的理由,蓝斯再度恢复了以往忙碌的生活。
当他从欧洲回来时,西雅图那家刚被并购的公司又出了状况,于是他衣服都还没脱,又飞到了西雅图。
然后,德州那边的牧场发生罢工事件,他只好又转去德州处理。
等他有空回到长岛的庄园时,已是一个月之后。
晚上十点,车子开进庄园里,她房间的窗户,一片阒黑。
他下车进门,管家彼得迎了上来,接过他手中的大衣。
“夫人睡了吗?”
“夫人还没回来。”彼得拿着大衣,站在原地回答。
“没回来?”蓝斯停下前进的脚步,诧异的看着彼得。
“是的。”彼得迟疑了一下,才看着他说:“夫人从两个星期前就一直待在实验室。”
蓝斯瞪着他,“你是说,她这两个星期都没有回来过?”
“是的。”彼得站得十分笔挺,“夫人说来回很浪费时间,她坚持要睡在实验室里。”
她睡在——
蓝斯脸色一沉,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女人竟然连睡都睡在实验室里,他脚跟一旋,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彼得将手中的大衣交还给他,看着他难看的脸色,不禁冒险开口叫了一声:“老爷。”
“还有什么事?”他套上大衣。
“夫人的状况并不好。”彼得担忧地说:“早午晚餐都是我亲自送去的,但夫人吃得并不多。”
“我知道了。”他阴郁的点头,跟着便重新坐上车子,要司机将车子开到隔壁的实验室去。
他前几个月曾来过几次,所以实验室的警卫并未拦他。
他才进门,一位红发女子就差点撞到他。
“抱歉,喔,老板。”那满头红发的女人一站稳,一看是他脸色就变得很差。“如果你是来要成品的话,我们还没做好。”
“我的妻子呢?”他沉着脸,冷声发问。
红发女人瞪着他,好半晌才伸手指了指他左边,“直走右转第三个房间,如果你能说服她休息,我们大家都会很感激你。”
他脸色更加难看,没再多说,只是转身去寻找妻子。
一路上,他遇到的每个人都很直接地回避他,然后,他来到了那个房间。
他推开门,相较于走廊的明亮,房间里十分阴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一台电脑萤幕,电脑前坐着一个瘦弱的女人,她双手飞快的在键盘上敲打,萤幕的程式快速的跃动着,鼻梁上的眼镜反射着电脑萤幕的光。
有那么一秒,他以为自己走错房间,认错了人,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露丝,把门关上。”她头也不回的说,敲打键盘的手连停都没停下来。
他僵在原地,无法相信那女人就是莫莲,但那的确是她。
老天,她的体重至少掉了十公斤!
彼得说她吃不多,他原本就预期她会变瘦,但却没料到会看到眼前这种状况。
她的两颊凹陷、眼眶泛黑,在黑暗中就像个幽灵一样。
房间里,除了几台正在运作的电脑,墙角的沙发上还放着一条毯子。
“露丝!”见门一直没关上,她转过头,然后愣住。“蓝斯?”
“你在做什么?”
“工作。”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十分了。”他冷着脸说。
“这个电脑模拟测试必须先完成,否则所有的进度都会落后。”她神色漠然地将视线拉回电脑萤幕上,细瘦的手指又再度敲起键盘。
“你的进度已经超前了。”他大踏步走上前,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
“你做什么?”她吓了一跳,有些惊慌地看着他。“放开我。”
她的瘦弱教他心惊,她的手细得仿佛他再用力些就会碎掉,他放松了力道,对她的状况又惊又怒。
他压抑想摇晃她的冲动,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她的体重轻得教他心口一痛。
“蓝斯,你在做什么?放我下来?”
“你需要休息。”
他将她抱到走廊上,在明亮的光线下,她整个人看起来更是苍白的可怕,她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微弱得可以。
“可是,我的模拟程式——”
“那该死的程式可以等!”
他失控的低咆,教她吓得闭上了嘴。
他铁青着脸,一路畅行无阻的来到门口,抱着她上了车。
车子开回庄园后,他又抱着她下车,她试着再次抗议,可是他完全不加理会,只是脸色更黑,没力气和他争辩,她不再多说,安静地任由他一路将她抱回房。
他将她放到床上,一边交代彼得要厨房弄点热食过来,却听到她开口说了一句。
“我不饿。”
这句话只是平添他胸中那股怒气,他冷冷的看着她,“你最近有没有照过镜子?你有没有看过你现在是什么鬼模样?”
“我只是……最近胃口不太好……”她站起身,却因为晕眩又坐回床上。
蓝斯不再理会她,只交代彼得把医生也一起找来。
他回到床边时,她仍垂首紧抓着床沿,站不起来,也不肯躺下去休息。
“你有多久没睡了?”
“我有睡。”
“我是说真正的睡觉,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好好的睡上几个小时,而不是在实验室里缩在那张该死的破沙发上。”
她沉默不语,甚至不肯抬头,红色的毛衣挂在她身上,削瘦的肩胛骨就像凸出的衣架。
在这一个月中,他一直有收到她传来的实验进度报告,所以他怎么样也没料到,她的情况竟然会变得那么糟。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我……”她紧紧抓着床沿,用力到指节泛白。“我需要工作……”
“为什么?”
“我……”她张嘴,却说不出口。
“为什么?”他逼问。
“我不知道……”
他不接受她的答案,再次冷声逼问:“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工作!”她受不了的猛然抬起头,乌黑的大眼蓄满了泪,愤怒的起身推开他,“只要我在工作,我就不会去想!”
泪水辗出了眼眶,她气愤万分的对他吼着:“只有在我工作时,我才不会想到我有多么卑鄙自私!不会想到当她辛苦工作供我念大学时,我却因为贪玩而没回来看过她几次!不会想到当她生了病,一个人孤单住在家里时,我却自己住在千里远外的波士顿,过着没有负累的舒适生活——”
她自责的声音隆隆回荡在室内,话里全是对自己的愤怒。
“我一直自以为是的认为她很健康,她要我专心做我想做的事,我就搬去波士顿做我想做的事,我总是告诉自己我将来会补偿她的。我得先赚钱,有了钱才能让她安享晚年,我告诉自己,等我成功后,就会搬回来和她一起住!”
她深吸了口气,讥讽的承认,“可是,事实却是,这全都是我自私的借口,我只是想要成功,每次完成一个研究,我都会贪心的想要更多,于是一年就变成两年,两年就变成三年、四年、五年!事实是,大学之后,我每年只回家几天,假装只要寄钱回家,她就不会感到寂寞!”
她握紧了双拳,对着他咆哮,“事实是——我在耶诞节之前,根本不晓得她得了癌症,若不是我回家过节,她刚好不支昏倒,她甚至不打算和我说!我还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什么样的好孙女会让她这般无法信任?什么样的人会让一个七十几岁的家人独居生活?”她指着自己,愤怒的道:“我!就是我这样卑鄙自私的人!所以我只能工作,我必须工作,我也只剩下——”
太过激动的情绪,让她眼前发黑,话还没说完,她一口气回下过来,全身一阵虚软。
蓝斯伸手接住了她,却听她虚弱的吐出最后两个字:“工作……”
这一次,她真的完全晕了过去。
他将她抱回床上,耳里还残留着她一句又一句自责的言语。
她是如此激动,强烈痛苦的情绪充满了整个空间,久久无法消散。
生长在巴特家,对他来说,对情感的控制是不可或缺的,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这般失控过,她悲伤愤怒的情绪是如此赤裸而真实,仿佛他一伸手就能够触碰得到。
躺在雪白大床上的她,看起来是如此娇小,几乎就要被整张床吞噬了一般,教他无从理解,她打哪来的体力和精神撑过那么多天,又如何能容纳那么深刻强烈的情感。
她的脸上布满泪痕,虚弱得像是没有在呼吸。
他不禁伸手探测着她的颈动脉。
幸好,她还有心跳。
不久,彼得带着医生来了。
他告诉医生她的情况,医生量了她的血压和心跳,又确认了她的情绪状况,才说:“她可能有些忧郁症的症状,请尽量不要给她压力,夫人的体重如果掉得太快,可能会有些营养不良,明天等夫人醒过来之后,我会再来。”
医生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事项,开了一些镇定剂就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拿她怎么办。
原本,两人协定婚约到她祖母过世便解除,但她现在这种情况,他要是在这时和她离婚,就真的是个混帐了。
何况,就算撇开她的研究对巴特集团的重要性,相处那么多个月下来,他是真的喜欢她。
说来可笑,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少数算得上是他朋友的人。
不像大部分的人,她从来就不曾觊觎他的家世和财产。
她聪明幽默,独立坚强,而且善良得让他自惭形秽。
他知道,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在她崩溃自责的现在,将她丢下不管。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
他只是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直到天亮。
五月,庄里的玫瑰开了满园。
那一晚在房里崩溃之后,她就变得十分安静。
她不再吵着要回去工作,事实上,非不到必要,她完全不开口说话。
翌日和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