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处可藏,干脆把我丢到井里。我含恨而死,鬼差来了要带我走,我不肯去,也不敢去,因我怕见到你,我的身子已经……已经……呜,阿胆,我没脸……”
“阿缎,是你受了苦啊!”铁胆更加抱紧老婆,哭得大胡子湿淋淋的。“是我不好啊!我在外头和人结了仇,竟然害你吃苦,是我当丈夫的无能,我该下十八层地狱,不,十九层,二十层,都不能弥补我对你的亏欠啊!”
“老哥哥,老嫂嫂……”小惜退到一边,已经不知如何安慰。
“既然菩萨慈悲,为何教我夫妻俩遇到这些苦事?!”铁胆悲愤莫名。
“二哥?”小惜含泪望向非鱼。
非鱼点点头,该是他使出“法术”的时候了。
他静下心思,拿起柳枝,倒了一瓶清水,将柳枝甩了甩,水滴四处洒落,有如天降甘霖,润泽人心。
他走到铁胆和阿缎身边,仍是轻摇柳枝,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生前苦,死后苦,皆是苦,来是空,去是空,皆是空,苦亦空,乐亦空,生也空,死也空……”
铁胆吼道:“你空空空空!空得我头都痛了!”
非鱼捻柳微笑道:“非也,非也,情不空,爱不空,老哥哥和老嫂嫂夫妻情深,即使历经百千万劫,亿万千年,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是不会变空的。”
“阿胆……”阿缎忘情地喊了一声。
“阿缎啊!我的亲亲阿缎啊!”铁胆哭得像个小孩似的。
非鱼又道:“老哥哥,老嫂嫂,不过呢,你们若要一起往生极乐世界,就要放下执着,放下怨苦,放下仇恨,放下罣碍,把心倒得空空的,不留一丝尘埃……呃,我这样说好了,就像拿支扫把,把你的心扫得干干净净的。”
阿缎喃喃地道:“放下……放下……”
净水洒过,清凉无比,她不觉仰起头,直接迎向那滴滴甘露。
柳枝甘露,消灾解厄,只见阿缎扭曲变形的脸孔慢慢地改变,不再淌出血水,长长的吊死鬼舌头也一分分地缩了回去
小惜见了她的改变,心里十分欢喜,赶忙双手合十,发起慈悲心和感恩心,念出消除业障的大悲咒。
铁胆却还在生气。“超度了我们,那些坏人呢?!就没报应了?”
“恶人到了阎罗王面前,我们自会处理!”空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黑脸判官?!”非鱼惊喜大叫。
这位黑脸判官,正是十五年前引领非鱼师徒解决三百年悬案的重要“人物”,此番再度相见,真是令非鱼格外怀念。
“非鱼小弟,你还记得我啊?娶老婆了没?”黑脸判官亦是笑脸迎人。
“还是孤家寡人啦!判官大哥,你是要来带老哥哥、老嫂嫂吗?”
“还没。”黑脸判官率同两位鬼差,笑咪咪地叉着双臂,似乎是准备看好戏。“非鱼小弟,且让我瞧瞧你超度鬼魂的法力。”
“献丑了。”
非鱼冒出冷汗,在地府的鬼大人面前作法赶鬼,简直是班门弄斧嘛。
但为了帮助老哥哥和老嫂嫂顺利往生,出丑就出丑,有什么好怕的!
他再以柳枝蘸水,轻轻洒下,左手摇铃,响出好听的叮叮清音。
“老哥哥,老嫂嫂,恶人自有恶人运,孽镜台前藏不得,莫说不报应,阎王有安排,啊……瞧!”非鱼惊讶地望向前方。
黑脸判官右手一挥,现出铁胆被杀的情景,那些盗贼发狠地砍杀铁胆,倏忽一个个到了地狱,依各人生前罪业轻重,或是判了刀剐、辗肉、钩心、烫肝,或是直接投胎为蚁畜虫蛇,只见他们哀号痛哭,悔不当初。
铁胆张大了嘴。“报应……”
黑脸判官再一挥手,现出诬谄阿缎的县令和衙役,亦是个个在地狱受了刑罚,尤其是那个县令,叫他亲自尝过被他冤判而死的各种下场,或上吊,或溺水,或砍头,或被打得浑身生疮长蛆,至今仍在第十六层地狱受苦刑。
阿缎不忍卒睹,心生怜悯,颤声道:“菩萨慈悲啊。”
此话一出,她的脸彷佛着上明光,转瞬间就让她恢复原来的美丽容貌。
“阿缎!”铁胆欣喜若狂,按住她的肩头。
“娑啰娑啰,悉唎悉唎,苏嚧苏嚧……”小惜继续念经,含泪展笑。
非鱼也不起乩了,直接换上“孝女娘娘”的声调,尽量让那个怪腔怪调温柔些:“铁胆,阿缎,吾乃孝女娘娘是也,你们在世受苦,死后受苦,我都看到了。众生皆苦啊,焉知今世之苦,不是来世之乐呢?天地有正气,恶人种恶业,逃得了生前,逃不了死后,逃得了今生,逃不了来世,终将接受神明审判。可你们若是冤冤相报,以怨相逼无辜之人,是徒然增加自己的迷障罢了。”
“孝女娘娘,我明白了。”阿缎流泪道:“我因心怀怨苦,只要衙门出了贪官,造了冤狱,我就要出来泄发这份怨气。”
“喔,目前衙门也有冤狱?”
“是李甲杀人一案。孝女娘娘,人不是他杀的,你也要帮他伸冤啊。”
“吾知矣。阿缎,你放心,我会叫非鱼代为申冤。”
“多谢孝女娘娘。真正害我的人已经得到报应,我是不该再闹鬼吓人,否则让无辜的人也跟着惊吓受苦,就是我的罪业了。”
“阿缎,你能明白,吾心甚喜。如今你们夫妻团聚,再续前缘,请跟随黑脸判官,一同往赴地府,过奈河桥,喝孟婆汤,轮回转世,重新再来为人。”
“这次真的被超度了。”铁胆反而有点担心。“可是我也干了一些坏事,会不会先去踩刀山?”
黑脸判官道:“你们魂魄无所依靠,受尽苦楚,早已历经人间地狱的磨练,这些事情阎王都知道,他会判给你们一个公道。”
“那我还可以跟阿缎再做夫妻吗?”
“孝女娘娘”咳了一声。“铁胆,你的要求太多了。不过念在你与非鱼的兄弟情分上,吾将代你求情。黑脸判官,请让铁胆和阿缎来世再为夫妻,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享福享乐,寿终正寝也。”
黑脸判官笑呵呵的。“既然孝女娘娘请托,我就去请月下老人喝一盅酒,拜托他无论如何一定要牵红线。”
“多谢黑脸判官!多谢孝女娘娘!”铁胆和阿缎握紧彼此的手,喜极而泣。
“好了!”黑脸判官一扬手,大声道:“魂归魂,人归人,各在其所,各归其道。铁胆,阿缎,你们的时候到了,随我回地府!”
“要走了……”铁胆抹抹泪,扯扯湿透的大胡子,感激涕零地道:“兄弟,小惜,多谢你们了,不枉我当你们的老哥哥一场啊!”
“老哥哥,老嫂嫂,好走啊。”非鱼回复自己的身分,挥手道别。
“老哥哥,老嫂嫂,再见……”小惜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一道强烈光芒射入院子,似有仙乐叮咚,飘扬不绝,随即将黑脸判官、鬼差、铁胆和阿缎摄入光影之中。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吞多夜……”小惜念起了往生咒。
“哆地夜他,阿弥唎……”非鱼也跟着一起念。
光芒渐渐暗淡下来,仙乐也渐渐消失,院子无风,黑夜无月,只听闻两人字字诚心的往生咒。
“阿弥唎哆,毗迦兰……”小惜念着念着,泪流满面,再也念不出来。
人生来去一场空,娘走了,爹走了,老哥哥走了,二哥将来也会走,娶了老婆回去芙蓉村。虽说自己想当个独立过日子的道姑,但想到孤伶伶的一个人,顿觉彷徨无依,不知何所适从。
她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忽然觉得十分凄凉,泪水涌得更凶。
非鱼经历这场抓鬼超度:心情亦是百感交集。眼见小惜哭得那么伤心,小小身子抖动,有如落叶飘零,显得格外孤单。
从今以后,真是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了。
“小惜,有二哥在。”他将她搂入怀里,紧紧抱住。
“二哥!”小惜倚着他的胸膛,尽情哭喊:“小惜好苦……”
“身体不舒服吗?”非鱼摸了她的额头。
“不!不!”小惜猛摇头。“为什么我能看到鬼呢?”
“你看到鬼很好啊,你不也帮了很多鬼魂顺利往生?”
“可是……可是……人间一切已经够苦了,我还要知道鬼的苦……小惜只是一个小姑娘,他们苦,我也好苦……”
“唉!”非鱼怜疼地道:“别苦了,老哥哥有他的命运,你遇到的鬼魂也是各有其命运,有的悲惨,有的伤心,有的老病,有的夭折,每只鬼都有他的苦恼,要是你碰了一只,就烦恼一次,岂不烦个没完没了?”
“我就是会为他们烦恼啊……”
“小惜,人家喊你小观音,并不是要你当观音菩萨,毕竟我们是凡人,长不出一千只手和一千只眼来帮忙别人。你尽你的能力,为他们念经超度,这是菩萨赐你的福分,要你帮分担一些工作;至于别人的命运好坏,自有老天爷去安排,也要看他们自己的努力,由不得我们去操烦、做决定啊。”
小惜仔细聆听。多年来她遇鬼,听了一些抱怨诉苦的话,她小小年纪,即使心存慈悲,但智能和经历有限,无法去承担那么多的人间苦楚,以致于在送走鬼魂后,往往陷入为鬼难过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好妹子,你刚才帮老嫂嫂开示,让她离苦得乐,你还会苦吗?”
“不会了,老嫂嫂走得平安,我……呜,好高兴。”小惜抽噎地道。
“这就是了!二哥只会找孝女娘娘来说道理,再怎么厉害都是孝女娘娘的功劳;可是小惜以自己的诚心诚意帮助别人,比二哥还厉害咧!”
“二哥,我不要厉害,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姑娘。”
“这不就是一个普通姑娘吗?”非鱼摸摸她的头,抚了抚露在软帽外的刘海,笑道:“瞧,头发长了,小惜愈来愈好看了。”
小惜心头一热,抬起头来,望见非鱼爽朗的笑容,心底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哀愁,只怕自己没有福分拥有他的大笑容。
“二哥,我以后一直待在你身边,好吗?”
“当然好啊!咱们是兄妹,本来就要在一起。不过……”非鱼仍是习惯性地拍拍她的头,把她当小孩似地疼宠。“以后小惜要嫁人……”
“我不嫁,我不嫁。”小惜干脆把头埋进非鱼的怀里。
“女大当婚……”
“不嫁不嫁不嫁不嫁……”
“嗄?!”一向乖巧的妹子怎么闹脾气了?
老哥哥离开,她一定是难过的,可老哥哥走得开心,也不必哭成这样啊!
还是她喜欢的小伙子无法娶她,所以她心情不好?唉!到底是怎么回事嘛!那个可恶的小伙子为何还不敢现身?!
非鱼就像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人家姑娘是急着出嫁,她却是不嫁,即使他把头皮搔破了,还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下管如何,他总是疼妹子的,她想哭,想闹,他就让她哭,让她闹,这么多年来,她大概从来没有人可以哭诉吧?
情不自禁,他伸手轻拍她的背部,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柔声哄道:“小惜乖乖喔,二哥在这儿,想哭就来找二哥。”
“二哥……”小惜哭得更伤心了。
夜深,人下静:乌云飘开,一颗灿亮的星星探出脸,照亮了夜空。
第七章
自从铁胆和阿缎离开后,小惜变得十分沉默。
非鱼看了她一眼,掏出一封信,开始念道:
“非鱼孽徒,接汝来信,吾心甚喜,汝在外逍遥快活乎?若已成亲,速速偕妻归返芙蓉村。汝之师娘小欢已生一子,吾初为人父,手忙脚乱,要帮阿火岳父种芋头、带弟妹游玩、为妻儿沐浴更衣,又兼有庙务,法事倥偬,汝师乃非三头六臂,日渐操劳之下,形销骨毁,容貌日老,真乃呜呼哀哉。
“汝受吾之教养,当思感恩,如今为师的有难,当徒弟的理当义不容辞,纵是关山千里,亦应以飞鸽之速返回助吾。若果如此,方为吾之乖徒也。汝之恩师吉利手草”
非鱼念完信,朝信纸吐舌头,就像平时不服师父的“教导”,对他扮鬼脸。
“哼哼,这完全是孝女娘娘的口气嘛!写得像催命符一样。是啦,我是该回去了,回去把师父气得更老!”
小惜坐在旁边,正低头为自己缝制一件道姑袍子,嘴角漾出了笑容。
非鱼见到她微笑,悬挂的心放了下来,愉快地折起信纸。“这信可要保存妥当,万一哪天我师父出名了,他的『墨宝』、『真迹』可就值钱了,到时候我可以发一笔小财。”
“二哥要回芙蓉村,那我留在这儿,帮你守着孝女庙分坛。”
“怎么可以留你一个人在这儿!你当然跟我一起回去。你不是一直想看我师娘吗?现在多个小娃娃,你一定更想看了。”
“我是很想见二哥的师娘……可是……”小惜摸上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