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孟声的父母呢?我可以跟他们谈谈吗?”项名海决定放弃。
何岱岚的苦笑从电话那边传来。
“你……对我们家的事情,不太了解吧?”不知道是不是听错,项名海觉得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在学校没有听过什么闲话吗?也难怪,大概没有人跟你讲过。何孟声并没有跟他父母住在一起。你若要跟他们谈,也不是不行。我给你电话。不过,我并不认为他们会知道什么。”
换项名海沉默了。
他是有点惊讶没错。这也让他有些恍然——她那个母鸡护卫小鸡的态度,应该就是这样来吧?
两人各持着听筒,默然相对,一时之间,居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项名海无意间瞄到电话上的液晶显示屏。在数字跳动间,他突然领悟到,这通电话已经持续了很久。
他讲电话好象极少超过五分钟。今天倒是反常。
好象遇到这位何小姐,很多事情都会反常。
“小开,你过去一点啦,不然我会踩到你。”他听见何岱岚在电话那边轻声斥责着,音量不大,却很可爱,好象小女孩一样,跟他惯常听见的感觉完全不同。
项名海开始觉得耳根子痒痒的。
“对不起,我在跟我家的狗讲话。”何岱岚又回来,声调恢复正常。
很想多听一点她那样娇憨可爱的语调。
念头一起,项名海就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跳。
“奇怪,真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当然不会知道项名海在想什么,只是有点烦恼地说:“不然他回来之后,我叫他打电话给你?”
“没关系,你注意一下就好。如果连续晚归,要弄清楚是为什么。如果有什么问题,请跟我联络。”项名海又瞄了瞄显示屏。整整二十分钟。破纪录了。
结果电话才挂,黑色大狗马上抬头。乌亮的眼睛看向大门方向,然后汪汪吠了两声,起身敏捷地冲过去。
时间算得刚刚好,门才打开,大狗就扑了上去。
“小开!笨狗!走开!”晚归的何孟声差点被扑倒。
一人一狗纠缠半天,好不容易脱身,小开还是喘吁吁地跟在何孟声脚边,绕来绕去,热情欢迎小主人回家。
抬头看见何岱岚坐在沙发上,安静看着他,何孟声有点心虚:“你在家啊?今天这么早回来?”
“快十一点了,不早喽。”何岱岚起身,不动声色地观察。
从小看着他长大,何岱岚怎么可能没察觉他此刻的异样。
虽然故作镇静,但是眼光闪烁,始终不敢直视何岱岚,一直低头装作在跟小开玩。俊秀的脸庞有着诡异的红晕。然后,制服领带不见踪影,领口开着。这对一向整洁的他来说,是极不寻常的。
何岱岚还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走向比她已经高出一个头的侄子,故作轻松地说:“高中生可以这么晚回家吗?就算没有人管你,你也应该……”
话声突然中断。
因为她才走近,便眼尖地发现,那敞开的领口内,白皙的侧颈,有着清楚的淡淡红印。
也不是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了,她当然猜得到那代表什么。
太过震撼,她完全无言。
双手已经不知不觉紧握,指甲刺进已经微微出汗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疼痛。
清晨,当早起准备上学的高中生整理好仪容,背着书包下楼时,他赫然发现,他姑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头歪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好象在等他。
他下楼的脚步声让她惊醒。带着些许疲惫神情,何岱岚对他笑笑,声音有点沙哑:“你要上学了?我送你去吧。”
“不用啊。你今天没有事吗?”何孟声很奇怪地问。他这个姑姑自从当上议员后忙到天昏地暗,平日要一起吃顿饭都不是那么简单,今天突然要送他上学?
“事情可以等。反正现在还早。”何岱岚坚持。
姑侄二人无言地上了车,何岱岚打着呵欠,在晨光中起程,开向那个位于山腰的学校。她专注地掌着方向盘,很沉默。
“你有话问我对不对?”何孟声一手靠在窗框上,撑着头,斜斜瞄一眼开着车的何岱岚,淡然问。
他们俩的感情一直很好。相依为命了这些年,何岱岚对何孟声来说,不单只是姑姑,还担任姐姐跟妈妈的角色。他一向依赖也敬重这个姑姑,看到她不寻常的举动,以及脸上那强自镇静却很明显的烦恼与忧虑神色——他干脆开口问了。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何岱岚反问。
何孟声一阵心虚,他转头看向窗外。“没有啊。”
“我早上问了一下杨太太,她说,你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家吃晚饭了。”杨太太是来帮忙打扫、整理家务的欧巴桑,主要是照料住在二楼、年届七十的何家爷爷。何孟声通常放学回到家都是晚饭时间,他都会下楼去陪行动不便、儿孙又几乎都不在身边的阿公吃个饭。
而最近……
“我学校有点事情,比较忙。”慌乱之中,何孟声只想得出这样的借口。
何岱岚笑了笑。
“忙些什么呢?你考试从来没问题,也不太参加社团活动,以前很少看你这么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要不要说给我听?”
何孟声沉默,他一直望着窗外。
“不说是吗?”何岱岚尽量平稳地问:“那换我说。我听说你最近……跟一个同学走得很近?这是不是你晚归的原因之一?”
轻描淡写说完,何岱岚很快看了邻座一眼。
何孟声倏然回头,瞪大眼,满脸惊讶与忿怒地直视着她。
“谁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
何岱岚只觉得手心出汗,她用力握紧方向盘。
毕竟年轻,他的反应已经清楚说明,何岱岚完全说对了。
这么多年来,她首次觉得这么彷徨而恐惧。就连自己三年前以二十四岁的“稚龄”入主议会时,都没有这么慌乱。
孟声已经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安静而不用大人担心的小孩。十七岁的他有着瘦高的身材、俊秀的脸、聪明的头脑……还有,渐渐走向了一个她所不解的世界。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无人可以商量。她几乎不敢想象,在他们极传统的何家,这样的事情,将会造成多大的风暴。
此刻她混乱到极点的脑中,只能想到一个人。
沉稳、老成、坚强可靠,又了解内情。
彷佛溺水的人寻找救命的浮木,项名海的身影在她脑海渐渐清楚起来。
找他谈吧,只能找他了。
来到校门口,正好校车也载着通车上学的学生抵达,门口人马杂沓,十分热闹。何孟声不愿在正门下车,所以何岱岚依他,把车开到侧门。
“我今天会早点回去。”下车之际,何孟声丢下这一句:“不过,你会在家吗?应该也是有应酬吧。”
“我……不一定。”
他摆摆手,背着书包进去了。
目送他瘦削飘逸的背影消失在校门之内,何岱岚只觉得全身乏力。头似乎有千斤重,她忍不住把额靠在方向盘上。
昨晚何孟声早早推说要洗澡、看书,没说几句就躲进房间。今天早上也什么都不肯多说。几乎一夜没睡的何岱岚,脑中像是有五色霓虹灯在打转,混乱而疲惫,她理不清头绪。
迷雾中,项名海低沉有力的声音不断回响:“他跟另一位同学走得很近……”
闭上眼睛,那白皙颈侧印着的淡红色痕迹又在眼前……
然后,眼前闪过的,是小时候的何孟声,清秀可爱的模样,口齿伶俐,聪明乖巧,却没有一个大人真正有时问停下来好好抱抱他、陪他玩。
除了姑姑以外。
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变得很沉默。可以整天都待在房间里,让其它人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学生啊……家族的复杂、大人世界的诡谲多变,又怎么能让他了解,很多事情不是他的错?
何岱岚花了许多时间陪伴这个侄子。他几乎算是她带大的。然而才长他九岁半的何岱岚,自己都还是个大孩子,面对许多状况,她也无力改变。
几年前临危受命要出马竞选,闹哄哄地忙昏了头。她当选了,开始议员的职业生涯,每天帮乡亲们解决大大小小的事情,与刚步入青春期的何孟声,能相处的时间愈来愈少,愈来愈少。
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呢?除了读书,除了学校,他的生活还有些什么?
每天回到家,除了中风行动不便、也丧失语言能力的爷爷之外,就是帮佣的欧巴桑。父母都不在身边,面对的是偌大而空荡的房子……
一阵轻敲车窗的声响,把心头酸涩感愈来愈重的何岱岚惊得跳了起来。
“小姐,这里不能停车。”
她转头便看到窗外立着修长而英挺的身影。依然是整洁到令人发指的铁灰色西装和洁白得很刺眼的衬衫,一张俊脸似笑非笑,扬着眉,略弯腰看着车内的她。
“我有议会停车证,停哪里都可以。”何岱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有心情开玩笑了,她指指挡风玻璃上面贴的标志。
“请不要鱼肉乡民。”正在巡视校园,刚来到侧门的项名海回敬她。他潇洒做个手势,请小姐下车。
其实何岱岚有点汗颜。她只打算送何孟声到校就回头的,所以一身轻便运动服,简直像是要去登山似的。与项名海一身简直可以上台领奖的整洁打扮大异其趣。不过她只迟疑几秒,还是下了车。
他真的比她高好多,她只能仰头看他。晨光中,他深刻的轮廓那么好看,最重要的,是眉宇之间那股沉稳斯文之气,让人感受到他的坚毅与笃定。
就这样看着他,何岱岚深呼吸一口,觉得胸中那股烦闷之气,好象在深深的吸吐之间,被排解了不少。
“何孟声昨天几点回到家?”项名海也看着她,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只是深黑的眼眸里,闪烁难解的光芒。“你有问他吗?情况怎么样?”
“你挂了电话,他刚好进门。”那张带着些许疲惫、明媚大眼睛底下还有淡淡黑影的脸蛋,浮现烦恼神色,她强自压抑着:“我问了,他没说什么,不过我看得出来,你说得没错。他应该是……跟……嗯……同学,走得……很……很近吧。”
最后几个字说得模糊不清,又愈说愈小声,明显地尴尬起来,项名海险些失笑。身为校方行政人员,他与家长们打交道的经验不少,知道这时候要安抚一下:“学生之间交情比较好,这也不是不常见的事情。如果只是单纯的玩到忘记时间,太晚回家,稍微提点注意一下应该就没事了。我会分别找他们双方来谈一谈的。”
“可是……”
想到那个明显的吻痕,何岱岚很想脱口而出“并没有那么单纯”,不过还是忍下来了。她仰着脸,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此刻她不再是那个化妆明艳、装扮抢眼,纵横议场的年轻女议员。忧虑的大眼睛那么逼切地看着他,素净的脸蛋就巴掌大而已,让项名海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他清清喉咙,有点不自然地转开视线:“我了解状况之后,会跟你联络。”
“好,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到哪里都找得到我。”何岱岚迅速探身进车里拿了张名片,在背后写上一串号码,递给项名海。“请一定要跟我联络。”
“嗯。不过你的手机……可别忘记充电。”项名海看着手中的名片,低声说。
何岱岚先是有点讶异,后来想起他们过年期间在山区偶遇的经过,又敏锐察觉他唇际微微扬起的弧度……
她终于确定,他真的是在调侃她。
“你才别把手机又放在车上置物箱里,根本忘记它的存在吧!”
第六章
项名海果然言而有信。
才过了两天,周日早晨,何岱岚便接到他的电话。
背景闹哄哄的,不适合多谈,他们约好晚一点要见面。
“不要穿西装、不要穿太干净的衣服?”项名海在电话这头皱眉,他搞不清楚这位何小姐为什么要交代这些:“最好穿牛仔裤?为什么?”
“问那么多干嘛,反正照做就对了。待会儿见。”何岱岚匆匆忙忙地说完就挂了,背景噪音随着她收线而中止,让项名海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依约来到何岱岚讲的地点,远看是个传统市场,不过感觉上有点空荡,没什么人。优闲的礼拜天早上,附近还算安静,不过一下车,项名海就闻到一股不可忽视的异味。
他一直怀疑自己找错地方了,直到他定了几步,看到在大门里面有两群人分立正在讨论着什么、声音还满大的时候,他便不太费力地在其中发现何小姐。
身旁的人都是汗衫、长裤的殷实打扮,只有她,还是坚持己见地穿著亮红色中国风上衣,在近午的阳光下,抢眼得令人无法忽视。
又是在排解什么疑难吧,看两群人都很激动、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