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宝宝出生后两个月,秦英赫然发觉这孩子的心脏较正常人虚弱。秦英本身是一代名医,为了自己的骨肉更是搬出一生绝学,只期望婴儿能平安长大。悟心大师虽是出家人,六根清净,对唯一的俗家晚辈却很是宠爱,少林圣药“大还丹”从小就给他当零食吃,再配合秦英精心熬制的仙露神汤,最后还研配熬炼出一种“护心丹”,小孩倒也平平安安的长大。
四岁时,秦英开始传授宝宝打坐练功,偏偏宝宝生性调皮,顽心太重,根本不耐久坐,幸亏山中岁月寂静,再加上灵丹妙药的辅助,因此一身内功倒也不可小觑。只是,秦英除了传授内功心法,其余的掌法、剑法却一概不教,以免增加他心脏负荷,用心良苦,不外是希望这孩子既能自保又可长命百岁。
宝宝六岁时,悟心大师偶然得到一串念珠,此念珠看起来其貌不扬,由一百零八颗如同婴儿的小指般大小的珠子所串成,其色知墨,不是可爱的东西,实在难入名家法眼,但悟心大师却如获至宝,明了它就是传说中的“保命佛珠”,挂在颈上,不但可以强心健体,而且冬暖夏凉,又有驻颜之功效。饶是有“保命佛珠”的帮助,秦英还是不敢教宝宝掌法及剑法,只传授他轻功、针灸用的金针当暗器用,及一身医术。
秦宝宝天纵聪明,深知以轻功和暗器难在江湖上立足,加以生性淡泊,从来不认为自己一身饱学有什么了不起,乾脆就把自己当做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因此,少林群僧除了悟心大师,人人都当他是一个天真可爱又喜欢捣蛋恶作剧的小孩,再衬以他外形瘦弱,平日那些小和尚只当他是弟弟一样的疼爱他,谁也没想过要教他武功,怕他生病。
宝宝十一岁时,秦英寿终正寝,悟心大师义不容辞的将他带在身边,一心想教他学佛,他深怕宝宝受了古怪堂兄的影响,崇尚所谓黄老之学,所以天天亲自教他念佛经,可是宝宝毕竟年幼,又不具慧根,要他学寺里的和尚天天念经差点把他闷死,当然要逃跑,所以才会有偷溜下山的事情发生。
只不知悟心大师一旦发觉宝宝不告而别,会着急成什么样子?更大的问题是,名门正派素来不愿与帮派分子多有瓜葛,悟心大师若得知宝宝人在“金龙杜”,势必会来讨人,到时候……
“但愿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
卫紫衣不免有点担忧。他倒不怕人家来找他麻烦,怕是悟心大师一意要将宝宝带走,论情论理,他都很难拒绝。
大人的烦忧,小孩子能知道多少?
身前传来宝宝匀细的呼吸声,显然已入梦乡。
卫紫衣珍惜地搂着他。“你这小家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完全不知我的底细,竟然凭着第一眼的印象就认定我是你大哥,就这么黏上了我。
说也奇怪,我生性孤僻,不爱与人纠缠,却偏偏拒抗不了你的魅力,这有什么道理可讲呢?不过是缘分!可是你我之间的缘分,会是短暂的吗?“
他郑重的摇了摇头。“我自当尽一切努力,说服悟心大师让你留在我身边,你根本不适合寺院的生活。宝宝,我要亲眼看着你长大,照顾你,教养你,如果你愿意的话,希望你能成为我的接班人。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因为当魁首实在太劳累了。”他一直没有成家,或许姻缘未到,遇不上能够使他深深着迷迫切渴望娶之为妻的女子,没有老婆自然没有继承人,才想把权位让予他的义弟。
他正当少壮,有这种念头实在嫌太早了点,不过也因此更能证明他待宝宝完全出乎一片真诚,不作第二人想。
“宝宝,我的小宝儿,我完全可以体会令尊的心情,你真是教人放心不下的小东西,可爱迷人、灵巧解语却又大胆善变。”
意念流转之间,他忘情地使劲拥住宝宝,宝宝懒散迷朦地嘤咛一声,卫紫衣忙松劲,让他头落于枕上,平稳地睡好。
等安顿妥当,他被宝宝的睡容所吸引了,凝眸看着。
他想,宝宝确是得天独厚,长而密的睫毛遮掩下的是一双黑珍珠
嵌的大眼睛,在小巧精致的脸蛋上放射出灵活诱人的魅力;大概是江南人的关系吧,他的骨骼非常纤细,体态轻灵优雅,粉嫩半透明的肌肤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据宝宝自己说,是从小药汤喝多了的药味吧,但卫紫衣并不苟同,白天人多气杂,闻着并不明显,到了夜晚宁静时,香气便幽幽荡荡地直钻入他的鼻孔。更独特的是,白日里看到宝宝束起发时还多少像个顽童,今夜散发而眠,没有了活蹦乱跳的习性,一股静态的美感,使他流露出魅惑人的女儿态。
卫紫衣不由得看得痴了,并不惊疑,“男生女相”古来皆有,男孩子小时生得美丽些,只要强身健体,也可以培养出男子气概。
“看来方兄说对了,将来为你找媳妇,可须多费精神。”
宝宝侧翻了一下,没有醒,睡态娇憨可掬,很孩子气。
他看在眼里,愈生怜惜,看睡着的宝宝翻身时手脚不能任意舒展,知道穿着外衣睡不舒坦,于是,他轻轻为他解开衣带,敞开外衣,里面是一件绢衣和薄绸长裤,显出他瘦弱的骨架子,体型却是很纤长优美。
原想喊小棒头为宝宝携来睡袍,一转念又算了,时当凉夏,只穿内衫裤睡觉反而更加舒服,于是,解开宝宝的长裤腰带,轻轻褪至膝间,突然,卫紫衣像是着电般缩回了手。
卫紫衣不敢置信的,惊疑不定的看着宝宝,足足看了有一世纪那么久。
他又惊奇,又诧异,又心神俱颤的看着宝宝,一瞬也不瞬。
那绝美的脸蛋,那小孩子的身段,那黄莺山谷般的童音,迷惑了他的双眼和心智,竟使得他一点都没发觉到宝宝是……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机械性的替宝宝穿好衣服,下了床,直退至外厅,脑海里才终于理得出一点头绪。
“老天!宝宝竟然是一个……女娃儿!”
听来匪夷所思,却又千真万确,不容他狡辩。
“天啊!宝宝是女的,竟然是女的。”
他握紧了自己的手,眼底掠过一抹近乎痛楚的表情。“宝宝!”他低唤一声。“你一直都在欺骗我吗?”
他金童般的笑容隐没了,只得轻轻一叹。
“还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愈回顾,愈不是滋味。
“我爱之若弟、怜之如子的宝宝,竟是一个小骗子吗?不,我不能相信,我无法对自己的心作交代!宝宝,这样重大的事实你因何要瞒我?男女有别,这是何等严重的问题,你竟然……你总不会连自己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
他猛然触悟过来,眼睛眨了眨,眼里立时泛上了一层光辉。
“这……这有可能吗?”
他停住了思绪,静静的由外厅望进内室,看不清床上人儿,只瞧见床柱,他却看得那么专注,一双明眸在暗沉沉的夜色下发着微光,闪烁着、清幽的、奇特的。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解释。”他悄言。
卫紫衣不愿相信善良天真的宝宝会撒下这么离谱的谎言。再说,他是老江湖了,有人女扮男装不可能完全看不出来,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自幼养成的举止动作,不是改换身分便能立即见效,总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可是,宝宝没有,他一切都那么自自然然,就像一个小男孩,卫紫衣本身或许会因喜爱宝宝而护短,但展熹、席如秀等人不可能也老糊涂了,偏偏没一人怀疑宝宝的性别,因为,宝宝太真了。
若非他真不知自己是女儿身,便是自出世就被当成男孩子教养,又是在少林寺里长大,糊里糊涂错当自己是男的了。
“宝宝啊,宝宝!”迎着外面深夜的、清朗的凉风,卫紫衣深吸了一口气。“你这号小迷糊,本身已经够精采了,竟连性别身分都精采得醒人耳目。”
他摇摇头,想强迫自己面对事实般的又走进内室,站在床侧,以全新的目光将宝宝重新再打量了一次,又惊喜,又惬意,又刻骨铭心的凝眸注视。
“我是糊涂了,先入为主的认定你是义弟,其实,你的五官、你的身形和你的嗓音,分明便是女儿家才会有的。”
这么一想,便豁然开朗了。
衙紫衣是个成熟明理、精明世故的男子,马上了解有件事非立即办不可。
“宝宝,你醒来!宝宝,你不能睡在我床上!”他仆过去轻喊她,她没醒。“宝宝,不管将来的结果如何,我都不希望你因今日的无知而造成遗憾。迟早,大伙儿都会知道你是女娃,万一被人发现你曾与我同眠,你的名节不保。”
他将她整个人轻抱起来,这一震动,宝宝有一点点醒来,眼睛半开半合,神志未清。
“大哥还没睡呀?”
“快了,我先送你回房。”
“不,不要嘛,说好了跟大哥一起睡。”
“宝宝知道自己是男的或女的?”
“我是男的啊,大哥好糊涂,少林寺里只有男的没有女的。”
“同为男子,宝宝为何不爱红粉佳人,斥之为女妖精?”
“我偷偷告诉你哦,我爹说我今生不能有娶妻之想,若娶妻必定招来不幸,所以,我才不爱女妖精呢!”宝宝满足的更缩近卫紫衣的胸膛。“我有大哥就好了嘛,胜过女妖精一百倍。”打个呵欠,又爱睡了。
卫紫衣沉默了。解开心中的谜,问题仍然存在着,宝宝错当自己是男孩,丝毫没有女性自觉,要如何唤醒她呢?他头大了。
一夜无眠,只有灯依旧。
祝香瑶亲自炮制六色糕点,由椿雨提着,来到黑云楼回礼,答谢昨夜为她举办的盛会,表现出她温柔娴淑的一面。
马泰在大厅招待她,命小厮奉茶。
“马大哥,不知我是否来得晚了,大当家和宝少爷已用过早膳了吗?”为了顺利入主黑云楼,她必须讨好卫紫衣身边的爱将。
“不,姑娘来得正是时候,我马上去请魁首下来。”
“有劳马大哥。”
马泰有点受宠若惊的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搔搔后脑勺,一转身,差点和宝宝的侍儿小棒头撞在一起。
“马泰,你走路不看路吗?”小棒头个子矮,嗓门却挺尖的。
“奇了,你要进来,我要出去,我这么大一个人站在这儿,你会没瞧见?你大概昨晚没睡好,眼睛花了。”
“我看你才眼花了呢!”小棒头有点暧昧的看了活色生香的祝香瑶一眼,以手肘轻撞马泰。“瞧你这傻大个,瞧美人瞧得眼花缭乱。”
“小孩子胡说八道!我没空理你。”马泰出厅而去,走到书房后的楼梯上楼,心想魁首今日晏起了,不知什么缘故。
小棒头也不去理他。他今年十六岁,心无城府,人很老实,是宝宝游街时偶然捡到的乞儿,宝宝爱他双眼澄澈清明,无一丝卑琐相,便带了回来。卫紫衣让他领一份月俸,专门伺候宝宝,他对宝宝可是十二万分之忠心。
他自然晓得小主人的心病,对“女妖精”也就没什么好感,看到祝香瑶如此“贤慧”的举动,不免警惕在心。
椿雨瞧了小姐一眼,心里有数,走向前去笼络他:“小棒头,麻烦你去知会宝少爷一声,说我家小姐得知宝少爷喜爱吃零食糕点,特地亲手炮制了六样,不知合不合他的胃口,请他下来品尝、品尝。”
哇!这女人好厉害!小棒头对祝香瑶的智慧油然生出敬意,投其所好,攻敌所弱,厉害、厉害。卫紫衣对她的印象原本就好,看到她“爱兄及第”,自然更加感动。
“宝少爷的品味可是很高的,一般手艺最好别拿出来献丑。”
“不试一试怎知道呢?”椿雨依然笑眯眯。“有哪六样呢?甜的有桂花凉糕、梅花烙饼和蜜枣糕,咸的有千层酥、肉沫馒头和小金塔;另外还煮了一壶杏仁茶,清肺润声。”
“可真够用心。”
小棒头觉得有必要提醒宝宝一下,连忙回楼上去。
椿雨这方垮下脸来。“一个小奴才也敢这么刁,全是主子没教好。小姐,害你受委屈了,婢子真该打。”
“算了!一个小奴才不值得我生气。”
“小姐大人能容,婢子却着实不服气,应该让大当家来评理。”
“先不要多生风波,徒招来搬弄是非的臭名。”
“说的也是。只要小姐能抓住大当家的心,看还有哪个奴才敢对小姐出言不逊。”
“死丫头,要你贫嘴!”祝香瑶嗔道:“这话若教人听去,岂不羞死了。”
椿雨轻打面颊一下。“该打!应该改成:一旦大当家深深迷恋上我家小姐,我椿雨婢子在下人里头也算有头有脸了。”
祝香瑶又是羞,又是甜蜜,又受不了她逗趣的表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愿好事能成。”
主婢俩共同在心底默默祈祷着。
马泰吹熄烛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