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楼兰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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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楼兰同在-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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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沙漠的一个黄昏,夕阳红嫣嫣地挂在西空,一望无际的大漠上,一支由骆驼和马组成的旅队正逶迤走行,这十几位行者除了两名当地的雇工,全部是衣饰华美的女人和孩童。白日的酷暑正在散去,暴虐了一天的热风也已经停息,沙尘落下,整个沙漠进入一日之中最安谧的时刻,微微的晚风渐起,吹送阵阵舒爽的凉意。为首的那匹通体红棕色的骏马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的夫人,她身着宝石蓝色丝绸长裙,头戴同色的宽沿绸帽,一袭长长宽宽的白纱由帽后披拂下来,一直飘到马身,她耳挂奶白色羊脂玉耳环,颈上的项链和腕上的手镯均为名贵的羊脂玉。她那被白纱半掩的面容俊美端庄,此时正被落日嫣红的色彩打染得无比瑰丽,她怀中坐着个大约四岁的男孩,这男孩满头乌黑的卷发,光洁的小脸儿上闪动着两只大大的黑眼睛,漂亮得好像小天使。这会儿,这行旅人已从疲倦中挺直腰身,打起了精神,遥看她们旅途的终点____沙漠中的某个营地,那儿有她们的丈夫,而丈夫身后伫立的帐篷便是她们暂时的家。
前方突然扬起大股沙尘,隐约可见一伙人在仓皇奔逃,夫人立刻勒住乘骑,惊讶地望着,这伙衣衫凌乱、满面惊恐之色的本地牧民跑到女人们面前连呼带喊:
“不得了啦!乌斯满匪帮!他们就要来了!快跑吧!”
乌斯满匪帮,这在当时西部广阔的地域是个最恐怖的传说, 他们身骑雄健的马儿,手摇弯月状的马刀,肩披黑氅,头戴黑帽, 像一阵黑风一般掠来袭去,在沙漠上制造一起又一起灾难。 匪首乌斯满杀人如捻死虫蚁一样随意。受惊的牧民跑过去了,追随着他们逃去的还有一些牛羊及狗们,它们似乎也感到厄运将临,落到那伙恶魔之手便不会活过今夜了。
女人们登时觉着自己陷入绝境,禁不住搂紧怀中的幼儿, 她们绝望地看看身前身后坦荡如砥的沙漠,天呵,她们向哪儿跑向哪儿藏呵?! 两名雇工更是张慌失措,他们朝那位年轻夫人惊叫:“跑吧!夫人……我们就快没命了!……”
夫人端坐马背不动,眼目中闪出傲然之色,乌斯满的故事她闻听多次,但夫人在她年轻的生命里还从不知道什么是畏惧,她甚至想要会会这伙杀人不眨眼的匪帮,看看传说中的强盗们是不是真的生有三头六臂。于是,她提马前行,并对雇工和身后的女人们说:“继续走我们的路。”
“夫人!……”两个雇工几乎快哭出来。
女人们更是一步也不肯向前走。
夫人回过头,面容上浮现出一个嫣红美丽的笑靥,“都怎么了?”她轻声问:“一个乌斯满的名字就让你们如此发抖?”
夫人嫣红的笑容竟比将领一声威严的命令具有更强大的力量,小小的旅队又开始向前缓慢地挪动,两个雇工吓得躲在夫人马后缩着脖子碎步走行。
急骤的马蹄声自前方响起,并夹杂着尖利的呼哨,登时,大股的沙尘纷扬起来,夕日的光彩消失了,夕日似乎也不知去向。漫天的沙尘中,只见一条滚动的沙龙在快速地临近,在旅队面前猛然打住, 杂沓的蹄声和刺耳的啸声也戛然而止,沙漠复归沉寂,纷扬的黄沙在缓缓下落,下落着……两边的人渐渐看清了对方。
夫人望去,这乌斯满匪帮生有西部牧民的剽悍体格,黑氅黑帽,那把传说中的弯月刀或凶神恶煞般提在手中,或被恶狠狠地咬在口里,正中的匪首乌斯满则在腰间插着两把枪管乌黑的盒子枪,他胸臂异常宽阔, 大块的胸肌在黑氅中吓人地鼓凸出来,那张脸,乌斯满那张脸用一切恶魔的形象来形容它都不过份,这张脸上的横竖肌肉凶暴拧绞着,深陷的眼窝里一对利目像黑黑的夜幕里跳动的两簇鬼火。他身下的乘骑亦是一匹马中的枭雄,出奇地高大,通体乌黑,长鬃披拂的马头如同雄狮一般,黑亮的马眼中似乎也有抹杀气和霸气。夫人看着竟一点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都没有产生,她用坦然沉静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名噪西部的强盗,这个沙漠中的魔鬼。大漠安谧得没有半点声息,时间仿佛凝结住,乌斯满和他的匪帮也用眼目凝看夫人,夫人整个人所迸射出的文化与文明的气息使他们宛若望到了一个梦,一处沙漠中并不存在的海市蜃楼,一道虹霓。 而夫人怀中那个漂亮无比的小男孩更令他们惊奇,蛮野竟在瞬时被文明征服, 乌斯满匪帮们从夫人的眼中望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 一个与他们充满血腥与暴力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天地,尽管也许, 乌斯满那颗大脑袋里想象不出那是个怎样的天地,人与人之间还能和谐友爱地相处?像阳光温暖着绿叶一样,
像母兽用热暖的舌头舐舔小兽一样?也许世界除了血淋淋的厮杀, 除了弱肉强食还真的有些不同的东西。夕日重新出现在西空, 并且步入自己下落前最辉煌的时刻,浑圆而灿烂,整个西边的天上爆满它金红的光丝, 那飘溢而下的红光流淌到沙漠上,淌出一条绚烂的大河。 匪帮们感到自己忽然陷入天地间的一种最美好的氛围里,或者说, 是面前这位夫人通身洋溢的人性之美和那个男孩纯净天真的目光赋与夕日这等非凡的内容。于是,匪首乌斯满做了个可能连他自己都觉着奇怪的动作:摘下他的黑帽扣在胸上,同时低垂下光光的大脑袋向夫人深施一礼, 这颗著名的大脑袋在八年后人民解放军的刑场上是怎样威风地摇晃着,执行的口令下达,枪声响了,子弹冲出弹道,扑进乌斯满那胸肌狼犬一般硬实的胸膛,竟然未打穿。乌斯满恶魔样的面孔滑出一个得意的狞笑,一位解放军连长走过去, 由弹夹里
卸下一粒子弹,用弹头在他的大脑袋上蹭了两蹭,再压入枪膛,一个准确的短点射,西部的魔头才嘭然倒地,从而终止了西部沙漠的恐怖传说。
此时,乌斯满距自己的死期还有很长的一段时日,他抬起头,拨马前行,走过夫人的马前时,咧开嘴巴,露出一口好似某种兽类的白牙,朝天使般的小男孩抛出一个滑稽的笑。其余的家伙则学着军人的动作,向夫人行了个不大标准的军礼。
沙龙再起,沙尘裹挟着马蹄声和忽哨声一溜烟儿远去。
这是发生在距今55年前的一段真实经历,这位有着绝世美貌和勇气的夫人就是我的外祖母,那时,我的大舅王午城12岁,7年后,他投身革命,一直是商业科技界的优秀领导干部;我妈妈王曼力10岁,她于1949年参军,后来为驰名舞坛的舞蹈编导家;我二姨王乃力6岁,以后她考入地质勘探学院,70年代初去海外开拓,现在是一位成功的事业家;那个天使般的小男孩曾经长久地坐在敦煌的洞窟里凝望那些栩栩如生的飞天,这些古代瑰宝
引导他踏上艺术圣殿,成为一名出色的雕塑家, 他就是我的二舅王维力;本书将要写到的主人公之一——我的三姨地球科学家王弭力才刚刚一岁,而我,则要等到22年的漫长岁月过去之后才降临世界。
外祖父王竹亭教授1935年由美、德留学归来,就任西北铁路局总工程师,他怀着铁路兴国的热望,带着妻儿走进西部荒芜的戈壁沙漠,整整5年,他把西部广阔的大地走得不再陌生,设计建成的公路和铁路纵横大漠之上,给远乡荒村输送文化和文明。那些岁月里, 外祖母布置温馨的帐篷是他们流动的家,也是全国很多去西部的有识之士最温暖的驿站。 这些专家学者有后来享誉国内外的画家常书鸿教授, 有现在台湾的前行政院院长孙运璇先生,政协副主席孙越崎老先生,著名教授曾昭伦、俞大铟夫妇,旅美女画家邵芳女士等人。外祖母这位来自北国冰城的名门闺秀,开朗快乐,美丽而勇敢,从踏上西北的那一刻就跨上骏骑, 以一副飘逸的马上英姿出现在大漠之上,人称“马背夫人”。
西北沙漠并不荒凉,落日曾经怎样优美地照耀着这位多姿多彩的夫人,而夫人又是以怎样的情怀贴近荒漠?40 年代的那段往事已成为家人很少谈论的历史,外祖父在1992年的中秋之夜88岁高龄时仙逝,民间说法:在这个时刻逝去的老人都要升天为仙,外祖父去时宁静安详,守在床边的亲人以为他睡熟了,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明月照亮他的上天之路,可惜我们看不见他飘然而去的背影,我们这些身在尘世中的人只一味地哀痛他的不幸。外祖母在儿孙们无比的爱戴中度过了自己83岁的生日,她是位美丽可爱的老人,在北京阜城门外的四合院里,每日仍旧精心地梳理打扮,并不认为进入人生的迟暮之年就该放弃生活。一院子的花木为她而郁郁葱葱着,她优雅的气质,愉快的笑容使岁月也绕开了她,让每一个远行归家的儿孙惊讶:“妈妈(姥姥),您真年轻!真漂亮呵!”我们都以她为骄傲,有了这位母亲和祖母,阜城门外的四合院成了世界最温馨的地方。我们都以为她一定能活过百岁,世界没有理由不爱这样的老人,因为她是这样的爱世界。但外祖母突然在1997年夏季一病不起,她迅速消瘦,不愿进食,整日仰卧病榻上,医生们摊开手表示无回天之力了。弥留之际,她的面容依旧挂着美丽的微笑,这微笑曾在半个世纪前令乌斯满匪帮俯首怯步,曾让闯荡西北的同仁们感到荒寂的大漠充满瑰丽的光彩,这笑容中蕴含着人类全部的最美好的东西和人生最丰富的内容。此时,她对守候在床边的儿女喃喃道:“我爱孩子,为了孩子我愿牺牲一切。”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怀揣一腔爱的情怀。
外祖母在夏天的一个普通日子里静静地去了,儿女们为她穿戴上她生前最喜爱的衣饰,画上最美的妆彩,摆放十数篮鲜花,我们相信她同样升天了,沿鲜花和爱铺就的上天之路缓行而去。
谁又能说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呢?
外祖父母,他们在人生最好的日子里去闯西部,他们把自己年轻的岁月奉给了西部, 到今天他们的女儿王弭力把目光投向罗布泊并准备二闯这片死亡之海去寻找钾矿,到他们的外孙女——我这个军队作家执意要追随,这中间有着怎样的血脉联系?除去科学家的使命、作家的责任外,仍有一份家族的传承,西部荒漠的气息已经深刻融进外祖父母的血液, 我们通过遗传基因承袭下这份记忆,我们的心早已先于目光贴近了荒漠,甚至在我们的生命之初,血液深处就响彻着荒漠的呼唤。
我在一篇关于沙漠的散文里信笔写道:“沙漠是穿过迷蒙夜雨坐在旅途尽处的一位粗豪朋友,或者说,是一位对手,面前的小方桌上,摆着一壶浓茶,一副残缺的棋盘,腰间插一把铜绣斑驳的匕首,静候着你的到来。”直到今天,我们终于来赴沙漠之约了,这时,我的外祖母刚刚离去60天,外祖父已经故去整整5年了。1997年9月25日,我们乘飞机抵达新疆库尔勒,正午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三姨说:“这就是大漠的太阳啦。”
如果我们把亚细亚大陆的中央部分,即东经73度32分…96度21分,北纬34度22分…49度33分,总面积为万平方公里的地方,统称为太阳的土地,相信谁都不会反对。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 额尔齐斯河向北走行很长的路段后流入北冰洋,塔里木河和伊犁河等721条内陆河在各自不同的方位上伸展着自己曲线优美的身躯,注入那些风光如画的大小蓝湖。连绵的高山环抱着盆地,而盆地则宁静地簇拥着沙漠。阳光炽烈地照耀这里,因为太阳,吐鲁番的葡萄沟出产世界上最好吃的葡萄,库尔勒的梨园结最香的梨子,若羌的绿洲出最甜润的大枣,阿克苏的稻田产最白的大米;因为太阳,这块土地上的舞蹈热烈奔放, 女人们都愿意用色彩绚丽的绸布来为自己裁衣,男人喜欢以音色动人的歌子表达悲喜;因为太阳, 戈壁沙漠永远不会长出青草,但长出青草的牧场上却喂养出天下最鲜嫩的绵羊;因为太阳,人们习惯给自己的饭食里拌上滋味浓烈的辣椒和孜然,因而感情也就火一般浓烈;因为太阳,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把自己比喻为太阳神的子孙,汉朝的公主远嫁波斯,路经此地,由于突发的战事,无法继续前行,随从们便建造一座高高的塔楼供公主居住,忧伤的公主整日向着高原的太阳祈祷,某一天,太阳中忽然走出一位英俊的王子来与公主相会,汉公主与这位太阳神的儿子便是塔吉克人的祖先;因为太阳,这片土地上流淌着关于雪山圣湖的数不尽的神话和传说……太阳馈赠给新疆如此丰饶的礼物,我们不能不惊讶,新疆处在如此的地理位置上,简直是个奇迹, 假如她的土地再抬升些或是再降低些,那么,很多风光,很多物产, 很多文化和民俗风情都可能是另一种样子。弄懂了这一点, 你便不会去诅咒头顶那颗热辣辣的毒日了。
新疆古称西域,但只是狭义的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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