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乎被雨淋湿。歌特张着耳朵倾听他们那很快就被狂风巨浪的喧嚣所吞没的歌声和喊声,想从中分辨出扬恩的嗓音,当她自以为能识别时,便感到浑身战栗起来。
扬恩没再来看她们,这从他那一方面说是不好的;西尔维斯特死了还没多久,就只顾去过快活日子——所有这些可不像是他的行为!她确实不再理解他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忘不了他,不相信他是个没良心的人。
事实上,自他回来以后,生活的确十分放荡。
首先是十月份照例的加斯科涅湾之行——这对冰岛人而言,一直是个消遣的时期,一个钱袋里有点钱(这是船长们从冬季才能分配的报酬中预支给他们玩乐用的一小笔款项)可以随便花一花的时刻。
他们和往年一样,到加斯科涅湾的岛屿上去购盐,于是扬恩在圣马丁一德一雷重又爱上他去秋的情妇,一个棕色头发的姑娘。他们在最后的悦人的阳光下,一道在叶子已经发黄的葡萄园里散步,园里充满云雀的歌声,充满成熟的葡萄、沙滩上石竹花的香气和海滩上海水的气息:他们一道在收获葡萄的夜晚唱歌和跳轮舞,在这种日子,人们都喝着葡萄甜酒,陶然于轻松而温情的醉意。
随后,玛丽号一直开到博尔多,他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大咖啡馆里再度遇见那送表给他的漂亮歌女,于是漫不经心地又让她爱了一个星期。
十一月他们回到布列塔尼,他作为傧相参加了好几次朋友的婚礼,他老是穿着他那节日的漂亮衣衫,经常在半夜以后舞会结束时喝得酩酊大醉。每个星期他总会有点什么新的艳遇,姑娘们便连忙夸大了讲给歌特听。
有三、四次,她远远看见他在普鲁巴拉内的路上向她迎面走来,但总是及时避开了他;他也一样,遇到这种情况,便横穿着旷野走去。他俩现在互相逃避着,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十五
班保尔有个名叫特雷索勒太大的胖女人,在通往码头的一条路上开着一家酒店,这酒店在冰岛人中名气很大,船长和船主们都到那儿去招募水手,一边和他们喝酒,一边从中挑选最强壮的。
从前相当漂亮,至今在渔夫们面前还颇为风骚的老板娘,现在已经长了胡须,有男人一般的宽肩和大胆的谈吐。她虽在修女式的白色大纱巾下露出一副厨娘的面容,然而由于她是布列塔尼人,仍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宗教气质。她的头脑好比一本登记簿,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地所有水手的姓名;她知道谁好谁坏,准确地知道他们本身的价值和他们挣了多少。
一月的一天,歌特被请往她家去为她缝一件衣服,在酒厅后面一个房间里工作着……
特雷索勒太太家的大门,在那旧式房屋二楼下面笨重的花岗岩石柱后面凹了进去;开门的时候,几乎总要灌进一股街上的风,推顶着门,来客便像被一个浪头打进来一般,猛地冲进门来。酒厅又深又矮,粉刷成白色,还挂着一些镀金画框,上面画着船舶靠岸或遇难之类的景象。在一个角落,供着一尊安放在托座上的陶制圣母像,周围还有几束假花。
这几面古老的墙壁听惯了水手们强有力的歌声,见惯了笨拙粗野的快乐的发泄,——从班保尔的遥远年代,经过海盗骚扰的时期,直至今日这些与他们的祖先无甚差别的冰岛人。在这些橡木桌子上,在两次醺醉之间,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被拿来冒险,被典当抵押。
歌特一面缝着那件长裙,一面侧耳倾听板壁另一面特雷索勒太太和两位坐着饮酒的退休渔民谈论冰岛的事情。
他们对某只漂亮的新船有些争论,这条船正在码头上配备帆缆索具,两个老头认为这莱奥波丁娜号不可能在最近的渔季以前装备妥当。
“哎!才不呢,”老板娘反驳,“它肯定可以装备好!我呀,我告诉你,昨天它就雇好船员了:盖尔默的老玛丽号的全班人马,玛丽号要去卖掉拆毁了;五个年轻人,就在这张桌子上,当着我的面,用我的笔签了名,就这么回事!都是些棒小伙子,错不了:洛麦克、蒂格迪亚·加洛夫、伊翁·迪夫、特雷基耶的儿子克哈兹,还有那一个顶仁的,波尔—爱旺村的大个子扬恩!”
莱奥波丁娜号!这将要载走扬恩的船的名字,歌特刚刚听见就一下子深深印入记忆,像是有人用锤子钉进去,使它更难忘却一样。
晚上,她回到普鲁巴拉内,坐在那小小的灯前,就着灯光赶她的活计。她发现这名字一直萦回在脑际,单是它的音韵便像一种凄惨的东西使她的感受极为强烈。人名或船名都具有自己的面貌,甚至一种涵义。莱奥波丁娜号,这个罕见的新词,以一种反常的固执紧追着她,变成一种不祥的困扰。不,她本来以为会看到扬恩再次随她从前参观过的、已经熟悉的玛丽号出发,多少年来,在危险的旅途中,它一直受着圣母的保护;而这次变化,这莱奥波丁娜号,却增加了她的忧虑。
但是她立刻想到,这些于她其实毫不相于,凡涉及他的一切都永远不应再与她有什么联系。的确,他在这儿或在别处,在这条船或另一条船上,动身或是回来,能关她什么事呢?……当他在冰岛的时候,当温暖的夏季又来到这些偏僻的茅屋,来到这些寂寞不安的女人们身边;或者当又一个秋季重新开始,又一次把渔夫们送回来,这能使她的不幸增多或减少一些吗?……所有这些于她都无关紧要,都没什么两样,她横竖是没有快乐也没有希望。在他俩之间已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任何接近的理由,既然他连可怜的小西尔维斯特都忘掉了;——要知道,他们的接近是西尔维斯特毕生唯一的梦想和愿望啊。她理当忘掉扬恩,忘掉与他有关的一切,甚至忘掉那由于他至今听来还带有如此痛苦的魅力的冰岛的名字;应该彻底驱除这些思想,清扫干净,应当意识到这事已经完了,永远完了……
她温柔地瞧着那睡着的可怜的老妇人,现在她还需要她,但她不久会死去。那么,以后呢?她还何必活着,何必工作,还有什么可做呢?……
外面又刮起了西风,随着远方强烈的悲呜,屋顶的漏处又开始它那静静的、如玩具铃铛般轻微的滴水声。她的眼泪也在开始往下淌,这孤女和被遗弃者的眼泪,稍稍带着苦味流经她的嘴唇,默默地落到她的活计上,犹如并非由风带来的夏季的雨,急促地、沉重地从那过分饱满的云层突然落下来;于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筋疲力尽,面对生命的一片空虚,感到一阵晕眩,她叠起特雷索勒太太肥大的短上衣,试着去睡觉。
她躺进她那可怜的小姐用的漂亮床铺时,不禁哆嗦起来:这床一天天变得愈潮愈冷,正如这茅屋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但她毕竟很年轻,一面继续哭着,却也终于暖和过来,睡着了。
十六
几周阴暗的日子又过去了,已经到了二月初,天气相当温和晴朗。
扬恩刚领到去年夏天打渔分得的一千五百法郎从船主家出来,准备接家里的习惯,把钱带回去交给妈妈。这年收入不错,他满心高兴地回家去。
快到普鲁巴拉内的时候,他看见一群人聚在路旁:一个老妇人胡乱挥着拐杖,一群嘻嘻哈哈的顽童围着她……莫昂奶奶!……西尔维斯特所疼爱的和善的老祖母,邋邋遢遢,破衣烂衫,现在简直变成蹲在路边的那种呆傻的穷老婆子了!……这情形使他十分痛心。
普鲁巴拉内的这伙顽童弄死了她的猫,她异常生气和绝望,便用拐杖吓唬他们:
“啊!如果他,我那可怜的孙儿还在,你们肯定不敢,你们这些下流坯!……
看来她是追过去要打他们时跌了一跤;她的头巾歪到一边,衣裙上满是泥土,而他们还说她喝醉了(因为布列塔尼一些遭到不幸的老人常有这种情况)。
扬恩知道这不是真的,她是个从来不喝酒的可敬的老太太。
“你们不害臊吗?”他非常生气,便以威严的声音和语气对顽童们说。
在高大的扬恩面前,小家伙们羞惭而尴尬,全都一溜烟逃掉了。
歌特这时正好带着晚间要干的活计从班保尔回来。远远看见这个情况,认出她的老奶奶在人群里,她吃了一惊,赶紧跑过来看个究竟,看她于了些什么,人家又把她怎样了,——看见被弄死的那只猫,她便全明白了。
她向扬恩抬起她坦率的眼睛,他没有把自己的眼睛移开;这次他们不想互相逃避了,只是两个人都变得满脸通红,他的血也和她一样快地涌上了双颊,他们彼此瞧着,因为挨得这样近而有点慌乱,但是没有憎恨,倒几乎是带点温情,他们在怜悯和保护弱者的共同思想中联合起来了。
学校里的孩子们早就讨厌这只可怜的猫,因为它有一张黑色的面孔,一副魔鬼的神情;其实这是一只很好的描,你从近处瞧它时,相反会发现它的表情宁静而温柔。他们用石头砸死了它,砸得眼珠都吊在外面了。那可怜的老妇人,一直前南地说着威胁的话,她像提一只兔于似地提着死猫的尾巴,情绪激动地、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
“啊!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要是他还在世,他们决不敢这么对待我!……”
一种眼泪似的东西涌出来,在她的皱纹中流淌,她青筋暴露的手颤抖着。
歌特为她戴正头巾,用孙女儿的温存言语努力安慰她。扬恩很气愤:这些孩子怎么会这么恶毒!对一个可怜的老太太竟作出这样的事!他也几乎要流出眼泪了。——不用说,这并不是为了那只猫,像他这样粗鲁的年轻汉子,即使喜欢逗动物玩耍,也决不至于为它们伤心;但是他跟在这提着猫尾巴的、又像回到了童年的老祖母后面走时,他的心都撕裂了。他想起西尔维斯特,他过去是那么爱她,如果他事先听说她会落到这种下场,这样贫穷和受捉弄,真不知会怎样悲痛。
歌特似乎觉得自己应当对老祖母的仪表负责,便解释道:
“这是因为她跌跤了,才弄得这么脏,”她低声说,“她的衣服已经不新了,这不假,因为我们不是有钱人,扬恩先生;但是昨天我还给她缝补过,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时候,她确实还是干净整齐的。”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可能任何巧妙的言词、责备和眼泪都不及这番简短质朴的解释更使他受感动。他们继续并排走着,向莫昂家的茅屋走去。——要说漂亮,她一直是个惹眼的人物,这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他觉得,自她贫穷和服丧以后,变得更加美了。她的神情变得更为严肃,她那麻灰色的眸子有一种更加持重的表情,尽管如此,却似乎把你看得更加深透,一直深入到你的灵魂。她的身材已完全发育成熟。不久她就满二十三岁了,她正处在美貌的极盛时期。
而且,她现在是渔家女的装束,她的黑衣裙没有任何装饰,头巾也极为普通;她那小姐风度,现在再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了;这已是一种隐藏在她身上的、无意识的东西,人们再不能对此有所责难;可能这仅仅是由于往日的习惯,她的上衣比别人的稍稍合身一点,更好地勾勒出了她丰满的胸脯和双肩的轮廓……但是不,还不如说这东西就藏在她平静的声音和眼神里。
十七
他决定伴送她们,——当然,一直把她们送到家。
他们三个人一路走着,像是给这只猫送葬。看见他们这样列队而过,似乎显得有些滑稽,不少人已经在门口微笑了。伊芙娜老奶奶提着猫走在中间;满脸通红,局促不安的歌特在她右边;大个子扬恩在左边,他昂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候,那可怜的老奶奶在路上差不多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自己又把头巾理理好,不再说什么,却开始用她重又变得明亮的眼睛左右瞟着,来回观察这两个人。
歌特也不再说话,惟恐扬恩得到告辞的机会,她真愿意留在他温和的视线之下,闭着眼睛,不再看任何东西地走着,就这样在她的梦境中挨着他久久地走着,而不要这么快地到达那空虚而阴暗的茅屋,在那儿,所有这一切就全消逝了。
到了门口,在那踌躇不定的一刹那,似乎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老奶奶头也不回地进去了;接着是犹犹豫豫的歌特,最后,扬恩也进去了……
他生平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家;很可能,没有目的;他会有什么愿望呢!……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碰着了帽子,接着,他一眼看见了西尔维斯特那幅嵌在黑珠子串成的花圈里的肖像,他像走近一个坟墓似地朝它慢慢走去。
歌特一直站着,手支在桌子上。此刻他在环视周围的一切,她也随着他对她们的贫穷进行这种默默的检阅。这两个举目无亲的女人合住的住所,尽管表面上还算整齐、体面,实际上是非常穷的。看见她落到这样贫困的境地,住在这粗糙的花岗石壁间和茅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