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锦说:“真是难为你了。志强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都感到挺难过的。”
“志强?”魏大娘身体抖了一下,眼神发直,声音忽然就变了调,“志强变成鬼了,志强又活了,志强回来吓我了,志强,志强的脸好可怕……”
事情的突然转变出乎我们的意料,刚才还好好的魏大娘忽然站了起来,直愣愣地瞪着惊恐的眼睛,像被施了定身法。巧云刚要去扶她,她却挥舞着手臂把巧云推开,一边重复着“志强,志强好可怕”,一边伸手朝空中乱抓,没一会儿就像过电似的浑身颤抖,嘴里还往外涌白沫子。族长见状急忙控制住她,拿起茶杯强行给她灌水,看来处理这事已经是轻车熟路。巧云无奈地对我们说:“看吧,一提到志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犯病。”
在巧云的安抚下,魏大娘终于没那么激动了,躺在床上一下一下地喘着气,看来情绪还不太稳定。为了不刺激到她,我跟康锦又查看了一下院子周围的情况就回去了。在路上的时候族长还问道:“康教授,你看就是这么个事情,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犯病了,相当于一个定时炸弹啊。”
康锦点点头:“我以前接触过这样的案例。心理上的问题,恐惧症。”
族长问:“你看那能治好吗?”
康锦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能治。”
族长急了,说:“能治?能治是啥意思?能治好不?”
康锦说:“别管能不能治好,我都要先经过你的同意。”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长州茂家营,魏大娘家里。让我先用第三人称视角模式叙述一下这间屋子里将要发生的事情。
魏大娘刚从田里回来,感觉身体有些疲倦,便和衣歪倒在床上准备歇息一下。她眯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在迷迷糊糊的午觉中,她感觉有什么人影进来了,从她身边轻轻地走了过去,但她只是翻了一个身,倦意让她重新回到了梦里。
过了没多久,一阵淡淡的风吹过去,魏大娘醒了过来。她感觉有些口渴,从床上坐起来拿杯子,却猛地像雕塑一样停止了动作。因为她看到屋门口正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还戴着一顶斗笠。
魏大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感觉到自己颈部的肌肉都在痉挛。她用手捏着自己的喉咙,终于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你……是谁?”
坐着的人没有回答,而是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了过去。
魏大娘崩溃了,她手脚并用地退缩到床头贴着墙壁,用自己平时根本发不出来的尖厉声音喊道:“志强,别过来!志强,你别吓妈啊!志强你别过来啊!”
走过来的人慢慢抬起了脑袋,面无表情地说:“你看我到底是谁。”
当魏大娘抬头看到那个人的面孔的时候,一切迷雾都将烟消云散。她将第一次有机会面对和澄清自己内心恐惧的根源。就像昨天康锦对我说的,要让她解脱,必须先让她正视。
我说:“老师,我差不多已经能分析出来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康锦说:“说来听听。”
我说:“好。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志强出事以后,魏大娘很伤心,整天茶饭不思,身体都垮了下去。村里有很多小青年都跟志强生前关系很好,不想看到他出事后魏大娘天天这么伤心。为了断了魏大娘的念想,就有人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伪装成志强的样子背对着她坐在屋门口。年轻人的体形本来就差不多,再加上戴着斗笠掩饰,魏大娘思儿亲切,很容易把那人当成志强。然后在近距离的时候突然贴到魏大娘的脸上,吓她一跳。在面对面的距离下,任谁都没法看清对方的脸,所以魏大娘就想当然地认为志强变成厉鬼了,所以才会心生恐惧,由此埋下了心理恐惧症的种子。那天巧云听到声音以后赶过去,那个人就马上从侧门逃走了。我当时在她家里查看过,堂屋侧门外的围墙很矮,普通人很容易翻过去。”
康锦点头,面带赞许地说:“很对,跟我想的一样。”
我说:“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找出伪装成志强的那个小伙子是谁。”
康锦摆摆手说:“不用把他找出来了,他并不是坏人,也不是搞恶作剧,只是好心办了坏事。把魏兰心吓出恐惧症来,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问:“那既然这样,魏大娘的病症应该怎么应对?”
康锦说:“杯弓蛇影的典故,你知道吧?”
杯弓蛇影,我恍然大悟。据说西晋乐广有一友,宴饮之时,见杯中有一小蛇,强行饮之而心中厌恶,不久病重。乐广重新在家设宴,问友:杯中有何物?友说:仍有蛇。乐广指墙壁:此蛇,不过弓箭之倒影耳。友疑团豁开,病遂愈。
于是,便有了刚才魏大娘家里发生的那一幕。
因为没找到“罪魁祸首”,所以那个伪装成志强的人,就是我。
当我冒着魏大娘抽搐痉挛,口吐白沫,甚至昏死过去的危险,慢慢抬起头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魏大娘的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随时有发生任何情况的可能,以毒攻毒弄不好就是火上浇油,把她的恐惧症推向更黑暗一步的深渊。所以康锦才会对族长说“不管能不能治好,都要先经过你的同意”。这就像医生动手术一样,我并不能确保一定成功,但无论如何你先得在上面签字。
所幸的是,我看到魏大娘惊恐至极的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对,她认出了我,认出了我这个假冒的下乡干部。我缓慢地,缓慢地抬起头,尽量不触碰到她精神紧绷的弦。她虽然仍在颤抖,却问了我一句话。
“怎么是你……志强呢?”
我心中立刻欣喜万分,就像买双色球中了蓝号一样。这是一个预兆,一个踏出了成功第一步的预兆。我并没有说话,而是站了一会儿,摘掉斗笠,待她的情绪又平稳一些,才开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她讲了一遍,最后我说:“没有志强,从来就没有志强,志强已经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没了儿子没关系,村里这么多年轻人都是志强的朋友,哪个不能当你的儿子?他们假扮志强吓唬你,是为了不让你继续伤心,我今天假扮志强是为了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过得更好一些。如果志强在的话,他也不愿意看到你每天这么难受。魏大娘,不要辜负这些年轻人的苦心。”
我说完之后,静静地看着她的反应。该做的都已经做完,剩下的就要看定数了。魏大娘愣愣地看着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双手颤抖地抓住我的衣服,忽然间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悲恸欲绝,汹涌的眼泪肆意流淌,像终于破了堤坝的洪水,积攒了许久的幽怨和痛苦此刻喷薄而出,一泻千里。我闭上眼睛缓缓长吁了一口气,暗道这一把算是赌对了,我成功了。
族长很高兴,几乎把半个村子的人都召集了过来,在村里的老公社食堂里摆了十几桌大席,用这种最淳朴也最实惠的方式对我和康锦表示感谢。既然对方这么热情,我们也就却之不恭,于是就放开肚子吃了一顿农家宴,感觉土鸡真是香。村里民风彪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也受了他们的情绪感染,没一会儿就吃得两手油腻,满嘴油光。
族长亲自过来敬酒,有些激动地说:“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不一样,真不一样啊,比那些专门的郎中还厉害,不打针、不吃药,就能把病给治好了,神啊!”
众人也在一边叫着好,我跟康锦被夸得满面通红,啥也不说,只能一仰脖把酒给干了。我看到病愈后的魏大娘显得精神不错,起码眼神已经恢复了神采。虽然还不时地流露出一点悲伤的神态,但已经是个正常人了。人间挚情莫过于母子之间,丧子之痛,又岂是那么容易就淡忘的。
巧云这时站起来笑嘻嘻地说:“嫂子,人家大老远地跑过来给你瞧了病,你也得敬杯酒表示表示吧。”巧云说着,胸脯上还一阵乱颤,看得我本来就受酒精刺激的胸口一阵火烧。
魏大娘走了过来,端起酒杯说:“康教授,长青兄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了我,你们真是费心了。我这人嘴笨,也不会说什么话,我就敬你们一杯,啥话都在酒里了!”
大伙都哈哈笑了起来,我跟康锦客气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而魏大娘却没有喝,端着酒杯愣在了原地。我们都有些意外,巧云拉了拉她:“嫂子,你咋啦?”
“巧云,不对啊巧云!”魏大娘转过头去看着她,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随后的一句话让我本来热火中烧的胸膛一下冷却了下来。
“上一次那个跪在我床头的人,就是我儿子志强啊!”魏大娘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紧紧地抓着衣襟,嘴唇颤抖,“我想起来了,那天他喊我的那声‘娘’,说的是客家话!”
满座愕然。
魏大娘是贵州榕江的客家人。除了族长外,知道她籍贯的人并不多,大家只是大概知道她是从南方嫁过来的而已。并且魏大娘也从来没有在村里显露过自己的客家话,这种话语调复杂,外地人也根本听不懂。只有在家里的时候,她才偶尔跟自己的儿子用客家话交谈几句。
让我回想一下,在上次出事的时候,那个戴斗笠的男子忽然贴在魏大娘的脸上喊了一声“娘”,竟然用的是……客家话?
如果这真是某个人想出来的治疗手段,我只能说,他玩儿大了。事情不可以做绝,他却费尽心机地不留一点后路,甚至连客家话这种小细节都考虑了进去。
这得是一个心思多么缜密的家伙啊!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小声地问族长:“除了志强,你们村里还有谁会说客家话?”
族长看着我摇了摇头,面无表情。
我的心沉了下去,事情开始往预想之外的方向走。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康锦,他紧皱眉头,但还是拍了拍我安慰道:“长青别急,再好好想想,一定还有我们疏漏的地方。”
我们开始冥思苦想,但魏大娘根本不给我们思考对策的机会。她又开始犯病,泪流满面地喊叫着志强的名字,任凭几个后生上去也按不住她,撕扯之中把食堂里折腾得碟盘乱飞,一片狼藉。族长在一边急得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好……”
事情忽然就变成了这样,让人有点发蒙。魏大娘忽然冲了过来,圆瞪着双眼看着我叫道:“我儿子,那是我儿子啊!”我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急忙往后一退,结果一盘子菜汤结结实实地倒扣在了衣服上。我这个懊丧啊,胡乱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擦了擦就扔在了地上。而魏大娘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奋力挣脱几个村民的拖拽,一下趴在地上抓住那张沾满油渍的皱巴巴的废纸,双手颤抖着展开,像古代宣读圣旨的太监一样尖声叫道:“我儿啊!志强!”
这一嗓子极其刺耳,像一把锯条划过我的耳膜。我定睛一看,那张用来擦油渍的废纸不是刚下长州高速的时候警方发的通缉令吗?我记得当时瞅了一眼,顺手就揣进了兜里。
没想到连族长的音调都变了,他指着魏大娘手里那张脏兮兮的通缉令,嘴唇哆嗦着说:“志强……那是志强啊!”
我顿时就在风中凌乱了。
康锦忙道:“你们看清楚一点,再辨认一下,这应该不是志强。通缉令的人物肖像因为没有表情,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容易让人混淆……”
族长打断了他的话说:“康教授,我再老眼昏花,也不会不认得志强啊。是他,没错,那就是志强啊。”
经过在场所有人的辨认,那张通缉令上的肖像确是志强无疑。虽说照片有些模糊,但那张相处了十几年的脸他们太熟悉了,就连嘴角处的一颗小痣都严丝合缝。这就极其诡异了,虽说志强在水库里游泳被淹死没多长时间,可金店抢劫案却是在志强淹死之后才出的事情。
难道淹死的志强,又去抢劫了金店?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判断力。
不管哪一条线索,都开始向人们不可揣测的方向走去,为今之计,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开棺验尸。
在中国,下葬之后再开棺是对死者大不敬的,尤其农村最是忌讳这个。但目前来看,似乎除了开棺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来消除笼罩在众人心头的这诡异疑云。最后在族长艰难地决定后,一行村民拿着铁锹等物什直奔茂家营的坟场。
当时天气还很炎热,坟场里却让人觉得有些阴寒,到处弥漫着一股骨殖腐败的味道。几只黑鸟站在坟头上看到人来,振翅飞去,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孤鸣,我忍不住起了薄薄的一层鸡皮疙瘩。扫视着相隔不远就鼓起的一座座坟丘,莫名地想到晚上是不是会有人相继从这里面爬出,像我们一样站在树底下舞蹈吟唱。
我忽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到了志强的坟丘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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