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冬的天色亮得较晚,五点一刻的早晨昏昏蒙蒙的,空气透着冰寒。前两天来了个冷气团。晨昏的风特别冷。
今早他准五点整打算敲若殊的门,没想到小女生在他站定于她房门前的同时打开门。
那时,虽然有一刹那他忘了要反应,却也没错过当时她脸上那份打量的表情与晶亮的眼神。
她睁睁地盯着他看,大概有十儿秒之久,而他则让她灼灼的目光看得忘记原来该说的话。可能是太过惊奇吧!惊奇于看见她双眼里,闪着从未出现过的聪慧光芒,以至于忘了说话。
结果反而是她先开了口,尽管她的口吻有几分不确定与不安,像是害怕着她的话可能造成的后果。
“你每天要我提前半个小时工作,请问下个礼拜开始,我是不是就没有睡觉时间了?上星期我第一天工作,你说九点开始,第二天却变成八点半,到今天变成五点,照这样算,下星期我应该不用睡了。但是依劳基法规定,员工的双周最高工时是八十四小时。老板,你可能快要违反劳基法了。”
“你是在跟我抗议你的工作时间过长吗?”他记得很清楚,他是这么回她的话。
“目前只是提醒,等你超过劳基法规定的最高工时,我就会抗议——亲自面对面向你抗议。”若殊刻意引用前一晚他对她说过的话。
“等超过再说。”
他尽可能说得冷漠,其实当时他想给她的是~个笑容,因为她将他的话听进心里了。
正当他转身时,她又不甚肯定地问着:“就这样吗?”
“不然,你希望怎么样?”
“我以为,你会拿我吃不了苦那套说词解雇我。”
“你希望我解雇你吗?”那一刻换成他认真盯着她看了,他很想知道她的想法。
她似乎是马上想也不想地,就摇了摇头。
“为什么?基本上,单就你而言,我不是个好雇主。”他忍不住追问。
这个问题她也问了自己一夜,换句话说,昨晚她几乎没睡。想着究竟留恋这里什么?杨逸凡确实不是个好雇主,但也只是单单针对她而已。事实上,他对牧场里的所有人都算好。
“我喜欢这个家,杨妈妈很疼我、逸桀对我也很好,其实大家对我都不错,只——”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
那个答案她只花了些时问想,至于昨晚大部分时间,她全用在思索杨逸凡这个人上头了一想他别有意涵的话,想他为何单单只找她麻烦……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只有我对你不好。”他接下她没说完的话。
她沉默半晌,算是默认杨逸凡的话,然后再接着说:“你救了我。你可能是后悔了。”
这就是她推断出他对她“不好”的评论?
对她的结论,当时逸凡只以沉默回应。
而此刻,在堆放草料的仓库前面,他边做事边心不在焉想着半个小时前两人的对话。
他之所以能将她的一字一句记清了,原因无它
今天是她开口说最多、最多话的一次,更令他惊奇的是,她在不安中居然能带几分伶牙俐齿。
他发现,他竟因此而开始期待起她“开口说话”了。这是多奇特的一种期待!
所以,看见小女生拖着那捆大型草料,他下意识用了责备的语气说话。
逸桀可能说对了,要折磨一个人哪需要什么人生大道理!
他只有一个小小的道理想听小女生开口。不过这小小的道理。也是逸凡今天一大早才“领悟”出来。
“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故意造成浪费。我建议你找高大一点的人陪你做这个工作,最好是跟你差不多身材的人,比较能达到你的要求。”对杨逸凡的责备,若殊想了一会儿后,回答。
他看了眼似乎已经非常懂得“面对面抗议”的小女生,停顿一下才说:“你手里那捆就原地放着,先回大屋吃早餐,吃完早餐再过来这里找我,我会给你别的工作。”
。
她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杨逸凡似乎不是更要她做那些超出能力范围的事。要不,他不会万分干脆地放她去吃早餐。可是为什么呢?实在很难想通。
若殊放下那捆几乎高至她胸口的草料,举步离开,身后却再度传来杨逸凡的声音。
“小女生,能不能麻烦你顺便帮我带份三明治过来?”
若殊回过头朝他略略颔首,但十分怀疑他前一秒使用了“麻烦”与询问口气。
她以为,杨逸凡只会命令别人。
这个下午,对若殊来说,是个转变。
因为这个下午,她对一直在心里扰了好些天的杨逸凡,有了不同的看法,非常不同的看法。
但何以她会让杨逸凡困扰了她许多天的原因,倒是值得一提。
在杨逸凡用了麻烦与询问口气的那个早上,后来她当然是帮他拿了一份三明治。原以为接下来,他会再指派她一份工作,没想到,杨逸凡竟说要教她骑马。
她记得他说:“除了你之外,牧场里的每个人都会骑马。”
依杨逸凡的意思应该是,学会骑马是她分内的事。
事情似乎非常自然地发展着——因为她要学会骑马,所以杨逸凡教她。从那个上午之后,几乎每个上午,杨逸凡都会花一个多小时教她。算一算,他持续教了她五天。
表面一看,是没什么太大的不对劲,如果她没继续深思的话。
然而,事情就是不对劲。
杨逸凡对她仿佛不再那么严苛了;不再给她太多“分量夸张”的工作;不再给她过于严厉的脸色看。
当然,大部分时候,他总是冰寒着一张脸,活像刚由大冰库走出来似的。
可是偶尔——非常罕见的偶尔,她会在他脸上看见某些类似赞赏的神情,虽然那神情往往是一闪而逝。
再偶尔——这个“偶尔”在近来则有增加的趋势,她会跟杨逸凡顶上一两句、拌拌嘴;而杨逸凡,偶尔也会回她两句,有时杨逸凡的回嘴还会招来其他人的好奇。
就像杨逸凡教她骑马的头一天,马背太高,她试了几次老跨不上去,站在后面监督她的杨逸凡有点生气地喊着:“你不能多用点力吗?这么简单的事一你要几次才能做好?”
那时,林伯正好经过他们,若殊很确定看见林伯脸上流露出十分讶异的表情。
至于试了几次都上不了马鞍的她,已经有些气馁,他的责备自然如同火上加油,惹得她大声脱口:“你以为我没大脑吗?我要是有更多力气,会白目到不拿出来用,然后让你有机会骂我吗?马要长那么高,我有什么办法!”
说完话,她其实有些后悔,也有些惊吓!怎么自己居然有勇气又一次放大声音“反驳”他?
但也就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清楚看见他一闪而逝的赞赏,尽管此刻她仍旧怀疑他脸上闪过的是赞赏。
“要怪马长得太高,不如怪自己长得太矮。”杨逸凡的语气相较先前的生气,平静许多。
“长高又不是说我想长高就能立刻长高的,请你别拿不受人力控制的生理现象找我麻烦。”
“你可以多吃一点。”杨逸儿最后回了这么句话,接着毫无预警一把将她抱上马鞍。
那时,她的每根神经都因惊觉男女之间巨大差异而震动着,比起她连一匹马都蹬不上的微弱气力,杨逸凡儿乎拥有仿佛不客挑战的神力。他轻轻松松就抱起她,连气都不需喘一口……
唉,就是这些林林总总的芝麻小事,诸如杨逸凡对她的态度、杨逸凡教她骑马、杨逸凡不再大清早喊她起床做苦工、杨逸凡……总之,杨逸凡成了她想不透的苦恼。
今天下午,杨逸凡有事到高雄去了。
她清闲得无事可做,除了杨逸儿,牧场上没人会要她做什么大事,甚至是小事也不会唤她去做。所以若殊才有时间坐在树阴底下,思索她的苦恼。
正因为她清闲地坐在树下,也才有机会引来另一个清闲的人,小草。
而这个下午,两个各自拥有不同苦恼的小女人,各自得到解决一小部分苦恼的“答案”。
“若殊,我可以跟你聊聊天吗?”
若殊过于专注在思索苦恼上,没留意旁边走来一个人。因此当小草开口时,她吓了一跳。
“当然可以上她很困惑,这些日子小草很明显在回避她。
坐在草地上的两个人,并没有一开始就说活,而是先持续一阵子静默。
“对不起。”说话的人是小草。
“呃?”对突如其来的道歉,若殊不知该做何回应。
“我想了好几天,觉得应该为自己没有风度向你道歉。”小草又说。
小草这些话是为了逸桀吗?
“你误会我了。”若殊以为逸桀会向她解释,小草撞见他们双手交握那天,她明明记得要逸桀去问问小草的“生气”。看来逸桀根本没找小草谈,显然她让小草误会很久了。
“没关系的,你不要介意我的情绪。这阵子我对你的态度不好,请你原谅我。我想了很多天,感情根本没有先来后到的道理,是我自己不对。我应该祝福你跟——”小草完全没将若殊的话听进去,自顾自说着。
“我跟逸桀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了。”若殊不得不打断小草。“我对逸桀没有特别的男女感觉,逸桀对我也没有,你真的误会了。那天下午逸桀会握住我的手,是因为他太高兴了,他以为我在学校交了男朋友。他会为我交男朋友而高兴成那样,你还觉得我跟他之间会有什么吗?”
“是吗?”小草满脸惊讶。
“是啊,我以为逸桀会跟你解释清楚。”
“可是我真的以为你跟他……他对你那么好,如果你是怕伤害我,我……”
“小草,我没瞒你什么。逸桀对我好纯粹只是同情我,他是个善良的人,你应该要对他有信心才对。”
“他根本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我哪来的信心……那个超级大木头。”小草的语气有几分苦涩。
“也许你该试着让他知道。”
“不说他。若殊,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我明知道杨大哥常找你麻烦,却只是站在旁边看,没帮上你的忙。我觉得自己很可耻,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毕竟我是个外人,不但突然出现,又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
“你不要这么说,我会觉得更惭愧。”小草安静了一会儿,等她再开口,话锋便转到若殊的苦恼上。“其实杨大哥跟逸桀一样,也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老爱找你麻烦。”
“我想他可能是后悔救了我这个麻烦吧。”
“应该不是上这点小草非常有把握。
“如果他后悔,他可以在你醒过来时就请你离开。你知道吗?你醒过来那天,他在用餐时间对大家说,你会在牧场住下来,他要求大家不能问你私人的事,他说你需要一段时间安静修养。他还要杨妈妈炖汤帮你补身体,要逸桀问你的名字。所以我想他应该不是因为后悔,才找你麻烦的。”
原来是他特别要求!若殊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那个明明面对她时态度恶劣的杨逸凡,竟背着她做那些体贴人微的事,他到底在想什么?
别说小草不懂了,她这个当事人也不能理解。
“我爸爸说,杨大哥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就算我想不通,我还是相信杨大哥不会无聊到故意找你麻烦,希望你不要讨厌杨大哥。而且,我向你保证,从今天开始不管杨大哥给你什么高难度的工作,我一定会帮你。绝对不是因为你说你跟逸桀没什么,我才决定帮你,请你相信我是真心想当你的朋友。”
“谢谢你。杨逸凡最近给我的工作,少了很多。”
“你叫他杨逸凡?”
“哪里不对吗?”
“也没有,只是——可能我不太习惯吧。在这个牧场,所有的人都很尊敬他,从来没听过有人连名带姓叫他,听起来很奇怪。不过我能理解你,要是杨大哥对我这么坏,我大概也会连名带姓叫他。”
“杨逸凡是这里的老板,大家当然会尊重他。”
“不是。这里的人都是出自心里尊敬他,不是因为他是老板的关系。杨伯伯刚去世那阵子,杨大哥才由学校毕业,那时我爸说,牧场可能撑不到一年就得关闭了。可是,杨大哥不但让牧场撑过一年,还经营成现在的规模。杨大哥真的很厉害,他刚接手牧场没多久就去当兵了。
“他在当兵期间却能兼顾牧场,利用电话、利用放假经营牧场,虽然执行的事都是我爸在做,但决策的部分还是全靠杨大哥一个人。我爸常说就算当年牧场没有他这个执行者,凭杨大哥的能力是会撑得很辛苦,但也一定能撑过去。所以,杨大哥会被大家尊敬,全是靠他的能力赢得的。”
小草的口气,充满了敬佩。
“还有,你别看杨大哥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