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上心口,缓缓取出置于怀中的一方丝绢,藏不住的深情,由幽沈的眸底倾出。十二年了,他一直保留着它,因为他始终忘不了那个给了他第一记笑容的女孩,纯净绝美的小姐,让他在第一眼见着时,几乎以为是天使坠落了凡尘,那双柔软的小手,在握住他时,也同时抓牢了他的心,只是,他一直没去正视那份震撼,也不敢去正视。
她单纯直接的关怀方式,一次又一次的震动了他的心,他不敢去相信,在众人眼中微不足道的自己,会被看得那么重要,因为怕受伤,所以他不敢投注太多,可心防,终究是让她给撤去,使他许下了永世相随的诺言。
她说,她喜欢他。他到死都会记得!
这是他生平得到的第一份情感,格外珍贵,他用着全部的生命在珍惜,往后,他所得到的各种情感,他反倒没有感觉了,因为,他所有的感动,全投注于那一份纯纯的情谊当中,无关男女之爱,却是世间最美的。
他握紧了手中的丝绢,贴上心口,凄冷的心,暖了起来。
回过身,目光投向桌面上折叠整齐的衣衫,耀眼的蟒袍被退到不起眼的角落,他眼中只看得到佳人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衣袍,除了激荡在胸口的温热情潮,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小姐避他避得很彻底,就连送来衣衫,都挑他不在房中的时候悄悄放置,一如初次为他制衣那一回。他可以肯定她是亲自送来的,这些年来,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小姐从不假他人之手,也因此,给了他过深的感动,点滴刻骨铭心。
执起袍子,他一寸寸轻抚,合宜的剪裁、柔软的衣料,细致的缝针,显示出她所花费的心神。小姐知道他偏爱素色,淡青色的袍子,颜色并不深,盖不住稀淡的红印,很浅,也只有少许几处,但心细如发的他还是察觉了。
是血!他直觉的知道那是小姐的血,她被针给扎伤了吗?
胸口绞紧了起来,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疼。
他好想她!想得呼吸都隐隐作疼,深入骨血的思念,全缠系在记忆中那张清灵绝美的娇颜上……
她还想避他到几时呢?为何不让他看看她,知道她一切安好,再见她一面,往后漫漫无涯的噬骨相思,他才能甘心呀!
今夜之后,纵然再相见,他不再是她的风护卫,再没有关怀她的权利,更不得再放任自己怜她,以免损她名节,那么,这最后一晚,她还忍心漠视他吗?
放下手中的衣袍,他飞身冲了出去。
他要见她!最后一次,让他放任地、尽情地,好好看她最后一回——
随着内心狂涛激荡的渴切,转眼间他人已来到夜雪房门前。
他敲了敲门。“小姐,休息了吗?”
她睡了吗?他是不是太率性而为了?小姐浅眠,一旦被惊醒,便很难再睡下,而夜里没睡好,隔日一整天又要犯头疼,她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
他半是懊悔,半是心疼,怅然地转身想离去,里头传来的细微声响却挽住了他的步伐,好像是踢倒椅子的声音。
小姐尚未入睡?那又为何不出声?难道她真想避他到底?
“无痕知道小姐没睡,说句话好吗?”
沉默了半晌,几不可闻的声音由房内传来。“有事吗?”
“小姐?”一向沉着的心绪,莫名的起了浮躁。
小姐的声音——怪怪的,令他没来由的不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请小姐开个门好吗?”
“有事?”她仍是只会重复这句。
“只是想看看小姐好不好。”过于轻细如缕的嗓音,总让他觉得不太踏实。小姐真的很好吗?
夜雪扶住桌面,让自己坐了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强忍住想冲上前去见他的欲望,力持语调的冷淡平稳。“我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小姐——”他怅然低唤。曾几何时,他俩变得如此生疏?
话语中的伤怀,她听出来了。
她好想开门,好想向他道歉,说她不是有意的,请他原谅她,但是……
不可以!压抑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久,她不能在最后一刻前功尽弃,她深知这一开门,见着了他,她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再放他走,先前所熬的苦楚,将全都白费了!
正因为太清楚这一点,所以当敲门声响起时,听到她所眷恋的嗓音,她跌跌撞撞下了床,迫切渴望见他的心,却仍在最后一刻强忍了下来。
“对不起,无痕,我是真的累了,没事的话你也早点歇着,明天才能当个神采奕奕的新郎倌。”黑暗中,她无声啜泣,将悲伤往腹里吞。
风无痕黯然无语。小姐竟连再见他一面也不肯。
这道上了闩的门,根本阻挡不了他。他从不勉强小姐,小姐若不愿见他,纵使大门敞开,他也不会踏进一步。
幽然一叹,他落寞神伤的离去。
夜雪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直到门外久久一片静默,她才靠着房门,跌坐在地面,无声奔流的泪一道道扑落,流过手背,再往下跌——
今天是最后一晚,她没留他,她放弃了……今天之后,他再也不是她的,再也不是了……
十二年!她拥有了他十二年,尔今而后,却不再属于她……她的心好痛,似泣血,似刀剜……层层撕裂了她。
“无痕……”她哀怆地唤着,全身的血液有如抽离了身躯,空空洞洞,胸口胀得满满的,全是这一个名字,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重咳出声,丝丝血红自唇角逸出,本就软如棉絮的身躯,像是失去了重量,飘飘惚惚,什么也感受不到。
意识一点一滴离她远去,虚虚浮浮,陷入黑暗前,深镂心间的俊朗容颜,不曾淡去。
第八章
锣鼓喧天,喜气洋溢,俞、姜两家热闹非凡。
娶妻,是人生大事,但再多人的祝福,都不比夜雪的有意义,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点她该知道,这样的情形下,小姐绝不会还避不相见。然而,这样的情形下,就算见了面,又能奈何?只是,最后一回,他渴望见到她。
纷纷扰扰的思绪缠绕着他,剪不断,理不清。
一阵无由的疼楚划过心扉,他蹙紧了眉心。
向来沉着的他,由昨晚开始,就一直定不下心神,不知打何处而来的纷乱情绪,扰得他心浮气躁、坐立难安。
他一晚失眠,脑中萦萦绕绕的,全是小姐楚楚荏弱的娇颜,但他终究还是隐忍了下来,没再去打扰她,只一遍遍告诉自己:小姐不想见他。
这莫名的心慌,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时将届,他还是没见着她,由老爷眼中,他读到了相同的疑惑,想必老爷也纳闷着在这样的日子,一向最重视他的小姐,怎会连露面也没有?
他甩甩头,不再多想,正欲依着时辰规定前去迎娶花轿时,夜雪的贴身婢女香荷急匆匆的向他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顿时脸色大变,在所有人惊讶的眼神中火速冲进内苑,留下香荷很无辜的面对一群人。
她真的不是故意要误了风护卫的大事,她也知道吉时是延误不得的,可小姐都昏迷不醒了,她心下全慌了,以前,小姐有什么事,她们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告诉老爷,而是找风护卫,尤其小姐昏昏沉沈中,口里一直喃喃喊着风护卫的名字,不找他找谁呢?在这种情况下,谁还记得小姐的千叮咛,万交代呀!
无暇多作解释,她也快步跟了上去。
这个该死的香荷!这么重要的事,居然到现在才告诉他。
看到床中面色死白、昏迷不醒的夜雪,风无痕有了杀人的冲动。
“还不快去请大夫!”他狂吼出声,将另一名呆愣在床边手足无措的婢女给吼回了神,匆匆领命而去。
“香荷,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狂烧着熊熊怒焰的眸光射了过去。“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为什么小姐好端端的会变成这样?”
他好心痛!此时的她,就像个了无生气的美丽娃娃,看得他心如刀割。
“是……小姐不让我们说的。”从没看过风护卫这般狂乱的神情,好吓人。
风无痕握紧拳,吸气、再吸气。“然后呢?一五一十,全告诉我!”
香荷低声嗫嚅道:“将近一个月前,小姐身子便开始不适,请来大夫,小姐又不按时服药,老是有一餐、没一餐的,奴婢劝过,却都没用。小姐像是有心事,常常一个人失神的发呆,落泪也是常有的事,眼看她病情愈拖愈不乐观,奴婢心想,小姐一向最听你的话,本想请你想个办法的,但小姐却命令我们一个字都不能向你透露,我们不敢抗命,直到今天早上,奴婢前来伺候小姐梳洗时,才发现小姐昏倒在门边,嘴角还有血渍……”
“很好!”风无痕眯起眼,一字字寒声逼出话来。“我不只一次向你追问小姐的情况,你却给我避重就轻,拿小姐的安危开玩笑!一句小姐的命令就没事了吗?你脑袋是用来干什么的?就会盲从,不会分辨对错吗?你最好祈祷小姐没事,否则,我会让你知道你犯了多该死的错误!”
香荷委屈的咬着唇,吓得噤若寒蝉。
没多久,城内最有名的大夫以最快的速度被请了过来,除此之外,还多了刚获悉此事、风闻而至的俞老爷。
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一个人的脸色都随着大夫的沉默而益发凝重。
“令千金天生体质荏弱,怎不好生调养呢?如今弄成这样……唉,现在她脉息十分微弱,再加上昏迷不醒,情况并不乐观。”
“那……敢问大夫,这该如何是好?”俞老爷一听,乱了方寸,急忙追问。
“这——在下也没有把握,先开张方子试试,最重要的是想法子让她早日醒来,否则,在下也无能为力了。”
风无痕倒抽了口气。无能为力的意思……无异于回天乏术?!
送走了大夫,清冷的房中只留下他,他静静地在床畔坐了下来,轻抚着白得不见血色的娇容,阵阵刺骨的痛楚淹没了他所有的知觉。
才多久不见而已,一个娇俏明媚的女孩,怎会变得奄奄一息,憔悴若此?她答应过他,一定会过得很好,可又为何……
“为什么欺骗我?!”他沉痛地低问。小姐可知,这样的她有多令他哀怆欲绝?
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本该传为人间佳话,然而,吉时早过,却迟迟不见新郎倌的花轿前来迎娶,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周遭人群纷纷议论四起。
俞家老爷差人急忙前来致歉,说明原委,知晓事情状况后的姜雅璇,立刻赶往俞府,在夜雪房中找到了须臾不离的风无痕。
“无痕——”她轻唤,靠近床边。
风无痕头也没回。
“夜雪还好吧?”
生死交关,她说好不好呢?
风无痕闭上悲怆的眼眸。
“那我们的婚事——”
风无痕想也没想。“往后延!”
“可是……”并非她不关心夜雪,而是没必要如此。夜雪这儿有人照料,一时半刻也醒不来,他留下无济于事,何不先拜了堂,她自会与他一道照顾夜雪,直到她病情好转。
“如果姜小姐还想成这个亲就往后延,直到小姐恢复健康,要不就干脆取消!”不见小姐安好,他哪儿都不会去,千军万马也休想拉开他,耗尽一生,他也会守着她。至于这桩亲事,对他而言一直都不具意义,若真要说有,也只有为“为了小姐”这个理由而已。
他居然说放弃说得这么潇洒,一头热的她倒成了十足的傻子!
她眨了眨眼,逼回酸楚的泪光,强忍着满心的悲涩,自喉间挤出话来。“我懂了。这桩婚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在一厢情愿,你心中除了夜雪,从来都容不下别的。可笑的是,我居然还以为,你会向我求亲,我在你心里多少有些不同,至少,你选择的人是我。也许一时之间,我取代不了夜雪在你心中的地位,但假以时日,我的一片似海深情,终究会感动你,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努力,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将我放在心上。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你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又岂有心思再容纳别人?你根本可以为她而死,小小的一椿婚事算什么?于你而言,如果不是夜雪,谁都没有差别了,不是吗?”
风无痕抿紧了唇,不承认,也不否认,幽眸始终深深地望住夜雪,一刻也舍不得稍离,全然无视姜雅璇的存在。
够伤人了,是吧?这样的反应,比承认更教她难堪。
她终于明了,除了夜雪,他对谁都可以很残忍,他的绝情,是源于深情,一生情感尽付于夜雪,所以,他早已无情,这样的男人,她还能奢求什么?
了解得愈是透彻,她也看开了,这个男人,一辈子都不会属于她,因为早在很多年以前,他便将灵魂给了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