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剥落了一块。为了修复它,加百列已经苦干了一个多星期。他用画笔蘸了蘸颜料,将放大镜的镜片调低,然后用笔尖轻点着画面,精心地模拟着韦切利奥的笔法。很快,他就完全沉浸在工作状态和普契尼的音乐中。
两小时后,加百列修整了一小块画面,面积约为衬衫纽扣的一半。他抬起放大镜的镜片,揉着眼睛。接着,他在调色板上又配了些颜料,再次投入了工作。
又过了一个小时,沙姆龙闯进了他的脑海。“是塔里克在巴黎杀了大使和大使夫人。”
要不是因为这个老头儿,加百列是不会成为一名修画师的。当时沙姆龙需要一道保密性极强的掩护,来帮助加百列在欧洲旅行生活,畅行无碍。加百列原本就是个有天分的画家——他在特拉维夫的一所名校学过艺术,又在巴黎深造过一年。所以沙姆龙把他派往威尼斯学习修画技艺。学徒期满后,沙姆龙就利用朱利安·伊舍伍德为他安排工作,比如,沙姆龙要派加百列去日内瓦,伊舍伍德就会利用他的关系网为加百列在当地找一份修画的工作,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为一些小型博物馆或别的画商工作。加百列天分太高了,他很快成了全世界炙手可热的修画名师。
到凌晨两点,画中修女的脸庞在加百列眼前模糊起来。他的脖子灼烧般地痛。他移开放大镜片,将调色板上的颜料刮干净,收拾了东西。接着他走下楼去,一头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打算就此睡去。不行。沙姆龙又回到了他的脑海。
“是塔里克用我同胞的血染红塞纳河。”
加百列睁开双眼。慢慢地,一点一点,一层一层,一切再度回放,那些画面犹如他房里天花板上的淫秽涂鸦——沙姆龙招募了他,他在学院里受训,“黑色九月”的行动,突尼斯,维也纳……他几乎能听见一串串希伯来语的特殊词汇在耳边疯狂响起:Kidon(刺杀),Katsa(情报员),Sayan(志愿特工),Bodel(递送专员),Bat leveyha(女特工)。
“我们离开的时候都有些未了的事。过去的行动,过去的宿敌。他们会把你拉回来,就像旧情人的回忆。”
你个该死的,沙姆龙,加百列想着。找别人去吧你。
黎明时分,他身子一扭,爬下床,站在窗前。天空又低又黑,酝酿着—场降雨。在码头和双桅船外面的海面上,波涛汹涌,一队海鸥正在吵吵闹闹。加百列走进厨房,开始煮咖啡。
此前,沙姆龙留下了一堆文件,普通的吕宋纸文件夹,没有标签,夹子背面有一块彗星形状的烟灰缸印痕,旁边还有一块咖啡渍,形状犹如罗尔沙赫测试留下的墨迹。加百列缓缓打开它,像是担心它会爆炸。他把文件端到鼻子前,没错,这是从调研部出来的文件,就是它。封面内页附了一页纸,上面有每一位查阅过文件的官员姓名。这些都是机构内部使用的化名,对他毫无意义——除了最后一个:罗姆,这是部门首脑专用的化名。他翻到第一页,看过了文件的标题,然后翻看着一张张监控照片。
他迅速地读了一遍,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些咖啡,接着放慢速度又读了一遍。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似乎穿越至童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略有不同。也许比他的记忆中的那个人更矮小,更丑陋些。修画的技艺同杀人的伎俩如此相似,对此他始终感到震惊。方法步骤完全相同:研究目标,渐渐地熟悉他,喜欢他,完成任务,不着痕迹地离去。如果他此刻不是在阅读恐怖分子尤瑟夫·阿尔·陶非吉的卷宗,那么很可能就是在阅读关于弗朗西斯科·韦切利奥的学术文章——二者不是异曲同工吗?
“如果你帮我干掉塔里克,也许你就可以在心里放下莉亚,继续新的生活。”
当他读完第二遍的时候,他打开水池下的柜门,取出一个不锈钢的盒子。盒里装的是一支枪,伯莱塔,点二二口径半自动,特别配制的枪管,长度恰到好处。机构内部刺杀用枪支的遴选标准:安静,迅速,稳定可靠。加百列松开弹夹栓,向弹夹里推进了八颗子弹。这种枪采用了减装药子弹,所以射击的时候极其安静。当初加百列在罗马射杀过一位“黑色九月”的特工,邻居都把致命的射击声错当成了爆竹声。他装上弹夹,拉动枪栓,将第一发子弹推上膛。他已经调整了弹簧装置,用来补偿子弹弹药的动力不足。此刻,他举起武器,顺着准心看去。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淡橄榄的肤色,柔和的棕色眼睛,零乱的黑发。
“是塔里克在巴黎杀害了大使和大使夫人。是塔里克用我同胞的血染红塞纳河。塔里克——你的老朋友。”
加百列放下枪,合上文件夹,用双掌的掌根揉着双眼。维也纳的灾变之后,他对自己做了一个承诺。他要永远离开机构,不接受任务,不唤起回忆,不同总部联络,句号!他会专注于修画,寄情于海洋,尽力忘掉维也纳发生的一切。他见过太多的旧人,只要机构一个电话,就再一次卷进去,去承担一个没人愿意做的棘手任务。绝少有人能真的把秘密工作甩在身后。太多了,够了。
不过,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如果这个中间人真的能带着他们找到塔里克呢?
“如果你帮我干掉塔里克,也许这样你就可以原谅自己,不再为维也纳的事自责。”
在本能驱使下,他飘到了楼上,来到工作室,又站在了韦切利奥面前,检査着昨晚的工作。他拿定主意了。沙姆龙的来访至少带来了些好消息。他感到一阵苦涩的遗憾。如果他要为沙姆龙工作,就不得不撇下韦切利奥了。等他再次回到这幅画前,就会变成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一切就得从头开始。那幅伦勃朗怎么办?伦勃朗,他会退还给佳士得拍卖行,并致以一名专业人士最深的歉意。不过韦切利奥可不能退。他投入了太多的时间,注入了太多个人的情感,所以容不得别人再来接手了。这是他的画。朱利安只能耐心等待了。
他悄然下楼,熄灭了煤气炉,收拾好伯莱塔手枪,将沙姆龙的文件滑入抽屉。一走出门,他就被一阵潮湿的风吹了个趔趄。天冷得令人压抑,打在他脸上的雨点好似一颗颗铅弹。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拖曳着离开了一个温暖的安乐窝。吊索敲打着双桅船的桅杆。在河面上盘旋的鸥群,齐声尖叫,振动着白色的翅膀,似乎在敲打灰色的云层。加百列用兜帽盖住头,迈开了脚步。
在村镇商店的门外,有一部公用电话。加百列拨通了萨伏伊酒店的号码,请前台为他转接到鲁道夫·海勒的房间。他总是在电话的一头勾勒着沙姆龙的形象:皱纹密布的脸,皮糙肉厚的手,煎熬苦恼的表情,心里想的事情似乎永远在一块空白画布的遮盖之下。沙姆龙接听后,两人用德语寒暄了几句,然后才开始说英语。加百列一贯假设电话正在遭人监听,所以当他同沙姆龙谈及行动事宜的时候,说的都是密码。
“这样的行动项目需要大量资金。我需要花钱雇人手,安排交通,租办公室、公寓,还有机动资金以应不时之需。”
“我向你保证,资金不是问题。”
加百列提到了勒夫,以及如何对他保密的问题:“如果我的记忆不错,为你提供行动经费的银行,如今都在你的竞争对手掌控之下。如果你现在到银行筹钱,就会冒些风险,咱们的意图可能会暴露的。”
“事实上,我的资金另有来源,既可以拿到钱,又不会挑起竞争。”
“如果我接受了你的计划,我要求你赋予我全权,让我自己选择最合适的行动方式。项目要保密,要避免竞争,这就需要使用独立的契约人和其他自由职业者。请这些人员都要花钱的。我要求赋予独立的财务支配权和使用一切必要资源的权力。”
“会给你的,不过整个行动的总体掌控人是我,我会坐镇日内瓦。”
“同意。下一个问题是对我个人的补偿。”
“恐怕这会儿你有资格坐地起价了。”
“十五万英镑。如果项目历时超过六个月,需要再付我十万英镑。”
“同意。那,咱们就此说定了吗?”
“本日内我会让你知道的。”
不过,首先得到消息的,是皮尔,而不是沙姆龙。
当天傍晚,皮尔听到码头上的噪声。他撇开学校的作业,抬头向窗外一望。在余晖之中,他看见陌生客在双桅船的甲板上,穿着黄色防水衣,黑色的毛线帽压得很低,皮尔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正在把双桅船“打包装箱”呢。摘下风帆,卸去天线,舱门上锁。他的脸上带着冷酷的坚决,那是皮尔从未见过的。他想过要跑去看看出了什么变故,然而陌生客的神态分明在说:他此时没心情见人。
—小时后,陌生客回到房里,不见了踪影。皮尔继续做功课,几分钟后又被打断了,这次是因为陌生客的MG老爷车响了起来。皮尔冲到窗前,正看见汽车缓缓开上车道,雨水穿过车前灯的光线。他举起手,这动作与其说是在招手,倒不如说更像是在投降。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陌生客好像没有看见他。接着,车前灯闪了一次,小小的MG随即消失了。
皮尔守在窗前,直到完全听不见马达声为止。一颗泪珠迸出来,滴在他的颊上。他一把抹去。大男孩是不哭的,他对自己说。陌生客才不会为我哭呢。我也不为他哭。楼下,德里克和他的母亲又开始争吵了。皮尔爬上床,用枕头捂住了耳朵。
'1'西奈(Sinai):即西奈半岛,其西部边界是苏伊士运河,东北部边界为以色列…埃及国界。
9
伦敦,霍尔本
镜像联通是一家数十亿资产的国际出版集团,总部设在一座现代化的写字楼里,俯瞰着新新广场。它的主人是一位六英尺八英寸高、三百磅重的暴君,名字叫本杰明·斯通。他的顶层豪华套房雄踞在公司总部之上,身为帝国首脑,他坐镇其中,统治着从中东到美国的众多下属公司。他拥有十几家报纸和杂志,同时掌控着一家深孚众望的纽约出版社——霍顿和麦克罗森。然而斯通王冠上最为璀燦的明珠是《每日传送报》,它的销量在全英国排名第三。在沃平的记者圈里,人们将《每日传送报》称为《每日斯通报》,因为它往往会在一日之内就刊登两篇报道,专门介绍斯通的企业和他的慈善活动。
他的竞争者们所不知道的是,斯通,身为一名匈牙利出生的犹太人,同时还是阿里·沙姆龙最为倚重的志愿特工。如果沙姆龙需要在某敌对国安插一名情报人员,他就可能让斯通和《每日传送报》作掩护。要是有哪个前任情报人员心怀不满,想要写本书把机构里的事情捅出去,沙姆龙也会找斯通和他的纽约出版社,让他把火头掐灭。如果沙姆龙想通过西方媒体编排一则故事,他只需拿起电话,对本杰明·斯通窃窃低语一番,一切就搞定了。
不过斯通对机构最大的贡献是钱。在扫罗王大道的高层中,他的乐善好施为他贏得了一个绰号:哈达萨'1'。的确,从斯通属下各公司的养老金里贪污来的钱,多年来一直用于为机构提供行动经费。每到沙姆龙要用钱时,斯通就会从一系列空壳企业和虚拟公司里挪一笔款子,拨到沙姆龙在日内瓦的行动账户上。
那天晚上,斯通在装饰得庸脂俗粉的大厅里迎接了沙姆龙。“你他妈的!”他用标志性的男中音粗声粗气地吼道,“鲁道夫,我的最爱!我都不知道你就在城里。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来了?我好安排点什么合适的。宴席啊,活人祭祀啊什么的。”斯通将一只巨手搂住了沙姆龙的肩头,“超级老杂种!你运气好,碰巧我也在。太棒了!太好了!来来来,坐坐。好好地吃喝!”
斯通将沙姆龙拖进待客室。一切的一切都是超大号的,恰好适合斯通的大块头:加大号的座椅,手工皮革的沙发,沉厚的红地毯,巨大的软凳,又宽又矮的桌子上摆放着大捧的鲜花和其他有钱人送给他的昂贵装饰品。斯通将沙姆龙按在一把椅子上,倒好像是要审问他。他大步来到窗前,按了一枚按钮,沉重的窗帘敞开了。另一侧的洗窗工人已经开始工作了。斯通用肥厚的指节敲击着玻璃,又向洗窗工人挥了挥手。
“你看见的这个局面里,我是一切的主宰,我说了算,海勒先生,”斯通欣赏着眼前的风景,一边说道,“这个工人每天来给我洗窗。窗户脏了我受不了。你受得了吗?如果我命令他跳下去,他就会跳的,事后还会感谢我的建议。不是因为忠诚,也不是因为尊敬或者敬爱。他听话是因为害怕不听话的后果。恐惧是一切动力中最有效的。”
洗窗工很快干完了,顺着吊索缒下楼去。斯通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