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到那么可怕的地方去?〃伊津子抗议似的问道。
〃因为那儿安静。我有话非得跟你说,还得让你回答。〃
植低声答道。
〃我要是说不愿意呢?〃
〃你不会说不愿意的。这儿在你丈夫医院的附近。我也能见你丈夫。〃
在药房失身的那一夜,到了现在还像阴云一样笼罩着自己。
〃是强迫吗?〃
伊津子说着,咬住了嘴唇。但她也只好跟着植走。
月亮挂在大阪的正上方。拥在月亮周围的云彩,犹如溪谷的蓝色岩石一般。
墓碑是多种多样的:在寝棺上刻着十字架的,在正方形石头上只写着死亡和生平的,漂亮的圆锥形的。尽管形式不同,但是每个墓碑都雕刻着某些文字,将故人之死展示给活着的人。
在月光下,墓碑为蓝色的烟雾所笼罩。墓地之下有修法原池。黑夜仿佛是从外国人墓地产生的,冬天的风仿佛是从修法原池产生的。
〃我非常喜欢这个外国人的墓地。在以前的医院工作时,我常常一个人在这一带散步。〃
植手扶着松树说道。伊津子这时才发现,自己不了解植的过去。
如此说来,植没有对医院里的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过去。
伊津子也模仿植,用手扶着松树,眺望这个外国人墓地。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达到了严肃的程度,这使伊津子的急躁情绪逐渐消失下去了。
〃太安静啦!活人是很难忍受的。您喜欢这样的地方,出乎我的意外。。。。。。〃
〃是啊,的确太安静了。我经常到这儿来,是在我对生活感到厌倦的时期。当时对我来说,死后也能这样安息,是一个安慰。但是,在天天来眺望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种优美的寂静变成空虚的东西了。不管过着怎样丑恶的生活,都会因为死亡而被化妆为这样美丽的安息。我心想,这归根到底不是对死的恐怖的欺骗吗?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不要墓碑,尽量地活下去。〃
植的声音是淡泊的。正如这个外国人墓地一般,在某些地方甚至能使人感到其中含有寂静。这是从窗户溜进来,袭击自己的那个男人吗?伊津子忽然仔细地看着植的侧脸。月亮映在植的眼镜上。〃既然这样,为什么又到这儿来了?〃
伊津子问道。
〃自从差点儿被杀死以后,我又认真地考虑起'死'这个东西来了。想到我现在死的话,就会跟这个墓碑那样的寂静和安息无缘,我觉得难以忍受,害怕得不得了。即便把身体里的内脏拽出来,也要把自己从孤独里救出来。在这个墓碑的寂静之中,的确能够感到家属对故人的爱。但是,我现在没有这种爱。〃
〃为什么带我来。。。。。。〃伊津子嘴里嘟囔道。
〃有两个理由。一个是想告诉你,你现在要死,就不能获得这样的安息。再一个是想让你清楚地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死我。〃
植说。
伊津子不由得靠在了松树上。墓碑旁边茂盛灌木的黑影,进一步扩大了。
〃为什么说我要杀您。。。。。。〃
〃有人看见你那天夜里12点半左右,走进我的房间,马上又出来了。〃
〃谁看见的?〃〃名字不能说。〃伊津子突然离开松树跑了起来。她跑得很快。
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赶到了她的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加纳君,你误解了。〃
植把手放在伊津子的肩膀上说道伊津子的肩膀正在剧烈地上下起伏。
〃你要杀我,可我一点儿也不恨你。我对你犯了那样的罪,你有理由杀我。不过,我想弄清楚究竟是谁拧开了煤气开关。不弄清这个,我每天都不得安宁。如果是你的话,我反倒轻松了。能不能告诉我。。。。。。〃
但伊津子闭紧嘴唇,顽固地扭过脸去。
〃听说你到过我的房间时,我想的是:啊啊,果然是你,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我忍不住想知道,你忠于丈夫以至于要杀我,你的爱情的根源是什么?我非常嫉妒你的丈夫。假使有你这样的女人作妻子,我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植把手从伊津子的肩膀上放下来,伊津子不再跑了。
〃我没有拧什么煤气开关。〃
伊津子一面说,一面走起来。植与她并肩向前走去。〃那么,加纳君,你能不能听听我的过去?〃植说道。为了打开伊津子封闭着的心扉,除此之外仿佛别无他法了。
伊津子仍然紧紧地闭着嘴唇,严肃地注视着前方。
植一边走着,一边毫无隐瞒地诉说了他与真理子婚姻生活的凄惨结局。
〃我跟妻子分手以后,就不了解女人了。我觉得也没有了解的必要。我要让自己养成把女人当'东西'看的习惯。〃
植丧魂落魄,成为〃窥视者〃,也是为此。
摆在他面前的是放出难闻恶臭的阴部。植有意识地让自己的眼睛习惯这些。他拿石头掩盖住心,只用手术刀去接触它。
〃除了这样做之外,我是不能跟自己的过去绝缘的。〃
植说话时,伊津子逐渐低下了头。的确,在他的话里,似乎有能够打破伊津子牢固外壳的什么东西。
伊津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可不能遭到一个不幸,就用不幸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事物啊!〃
伊津子的声音很温柔,植好像初次听见似的。〃我知道不能那样。世上也有像你这样不是'东西'的女性啊!〃
植也平静地说道。
〃我不是您所想的那样的女人。我的过去跟您相反。我碰到一个幸福,就不能把眼界放开了。不过,近来我似乎开始明白那是多么不像人的生活了。〃
〃所谓'一个幸福'。。。。。。〃
〃我跟谁都没说过。不过。。。。。。〃伊津子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因为您也受到伤害,所以可以说说。〃
这是自白的决心,是选择新道路的阶梯。伊津子不寒而栗。
大木组是日本知名的土木建筑公司。参加公司的第二年,加纳必须到地方的水库工地去出差。即使是超过一年的工程,技师们也很少有带家属的。特别是有孩子的,在山里受教育很困难。何况加纳刚刚参加公司,从很多方面来说都不可能带着妻子。
他们如同船员那样,利用休假,回到住在都市的家属身边。
水库工地的附近,可以说必然有出卖身体的女人。工人们借这些女人满足欲望。其余的人则到附近的小城市里去。
无论是工人,还是技师,都没有什么不同。三个月或者半年休假一次,强健的身体是忍耐不了的。
然而,加纳决不和那些女人交往。对他来说,伊津子以外的女人,是没有性器官的女人。
有一天,加纳等人下山,到附近的小镇去喝酒。不言而喻,女人是目的。对于加纳的同事来说,他的存在是令人发怵的。他们商量好,一定要在这天晚上使加纳变成大家名副其实的伙伴。
他们事先对女人说好了,加纳的对手是最性感的美人。
加纳能喝酒,与同事们开怀畅饮。那个早有准备的女人,从一开始就千娇百媚地照顾加纳。但到酒宴结束时,加纳还是说要回去。同事们和女人们都很吃惊,非要把他留下不可。这个小镇距离工地有3里远就连内定为加纳对手的女人也灰心失望了,因为加纳什么诱惑都不接受,所以只好央求他仅仅留宿而已。
加纳连这个要求也不答应。可是,要回去却找不着鞋。一个同事把他的鞋给藏起来了。加纳不顾一切,赶快穿上饭馆的木屐,斜眼瞥了目瞪口呆的同事们一眼,便一个去了。加纳在深更半夜走了3里的山路,凌晨3点才回到工地宿舍。
〃哪怕是我,既然是男人,当然就想抱女人。酒也喝了,情欲也起来了。我走3里的山路回去,就是为了消除情欲。。。。。。〃
这个故事是丈夫休假回家时,亲口告诉伊津子的。不,不只是丈夫说过,来家做客的丈夫的同事也这样说过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故事在公司里传开了。〃没有像你这么幸福的妻子。〃……伊津子经常听见这样的话。事实上,伊津子自己也会认为,有这样的丈夫是非常幸福的。
伊津子思念不在身边的丈夫时,便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这些话来。
在丈夫生病以前,它是幸福的媒体。
〃虽说丈夫半身不遂,但我不能跟丈夫分手,也不能背叛丈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故事在我的心里变成了一个神话。弄脏它,就是给我的神话抹黑。我之所以恨您,恨不得杀了您,这种心情您了解吗?〃
伊津子说着,立起了大衣的领子。植轻轻地点点头,但没有说出话来。
〃不过。。。。。。〃
伊津子接着说,又害怕似的哆嗦起来。
〃近来我常想,人这东西是多么可悲呀!那个神话逐渐变成沉重的负担了。不,不仅仅是沉重的负担。有时候甚至于恨,心想:要是没有的话。。。。。。〃
〃那是当然。〃……植这句话留在了喉咙里。因为这是常识性的判断,所以觉得好像伤害了伊津子似的。植想:自己曾经像野兽似的拥抱过伊津子,那天晚上的心情,现在自己也不能理解了。
植想:我是疯狂的。这似乎也是对以前生活所作的结论。
〃我死了也可以!〃
植怀着诚挚的心情说道。伊津子忽然站住了。
〃大夫,您相信是我拧开煤气开关要杀死您吗?可是,拧煤气开关的不是我呀,不是我!〃
〃啊?〃
植叫了起来。
〃对了,不是我呀!我是恨您。可是,我害怕杀人,也不能杀人。说起杀人。。。。。。如果不是您自己一时糊涂拧开煤气开关的话,那就是我以外的某个人拧开的。不过,我不认为有人要杀您。我给您药,是因为您快要变成真正的神经衰弱了。。。。。。〃〃那么,为什么进我的房间。。。。。。〃
〃等一等,现在别让我说。我想说的时候,一定会说。您等到那个时候吧。〃
〃那就说这么一点儿:你进我房间的时候,闻见煤气味了吗?〃
〃不,没有。〃
伊津子突然又跑了起来,迅速地坐上了等在那里的出租车。植也随后上了车。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植这时相信了伊津子的话,要杀死自己的不是伊津子。但是,妙子说过,她闻见了一点儿煤气味。如罘妙子没有说谎的话,那就是说在伊津子出来,妙子进去的几分钟之间,犯人进去拧开了煤气开关。那种情况可能发生吗?
那么,是妙子为了求救,马马虎虎应付植的问题吗?
下坡的地方有路灯了。伊津子丈夫所住医院的灯光也在这些灯光之中。伊津子的丈夫似乎倚仗一个神话要求妻子作出牺牲。
第六章 尸臭味的陷阱
拧开煤气开关的,好像既不是伊津子,也不是妙子。也许还是西泽吧?
这一天是科长查房日。植是医生,有义务向科长说明患者的病情。
植一直不愿意和科长说话,不是病情相当复杂的患者,全都让信子去说。但这种做法显然是卑怯的,等于主动放弃了作为医生的荣誉和自豪。
植毅然下定决心直接面对西泽。逃避的应该是西泽。
植发现,西泽走路的姿势虽然还是显得很傲慢,但当走进患者的房间时,他的态度却和以前不同了。
如果是医疗保险患者所住的大房间,以前西泽只是站在入口处,打开信子交给他的病历,大致上扫一眼,看看房间,问一声〃怎么样啊〃。
假如没有病情发生特别变化的患者,几乎就不一个一个进行诊疗了。
可是,最近西泽却勤快地走到患者旁边,亲自询问病情,并用听诊器去听。信子刚要说明患者的病情,植抢先说道:
〃由我来。这是医生的责任。〃
西泽不客气地盯着植,没有说什么。信子显然很不高兴,但也没有理由反对植。信子只对迟到的护士歇斯底里地叫道:
〃干什么呢?快来!〃
植表情冷静地向西泽说明了患者的病情。西泽正在诊疗,好像没有听,但植认为这与己无关。可是,在一个一个看病时,便明显地看出西泽没有听植的说明了。植已经作过详细说明的问题,西泽又向患者问了一遍。
两人之间紧张激烈互相憎恶的关系,又以无视对方的形式表现出来了。
这一天,西泽和植在二十七号病房发生了冲突。
患者名叫大田喜世子,今年37岁,身体很健壮。她和丈夫两人在飞田附近开了一家小估衣铺。大田喜世子因子宫癌嫌疑而住院,但不久便被诊断为子宫肌瘤方面的问题,由于内膜炎,月经也很多。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出院。千方百计赖着不走。
摩擦体温计姑且不论,甚至把腐烂的菜放进自己的阴部,简直是胡闹一气。
她之所以不出院,是因为丈夫因买卖盗窃赃物,被关迸了监狱,判处6个月徒刑,也就是从现在算起两个月以后才能出狱。虽说是两人共同开的估衣铺,其实几乎全靠她的丈夫,她本人不过是到处喝酒而已。
大田喜世子仿佛打算在丈夫出狱前,一直住在医院里。
阿倍野医院并不宽敞,不能让这样的患者住院,还有很多更需要住院的患者。
但是,住院出院的最终决定权,掌握在西泽的手里。奇怪的是,西泽最近没有让理当出院的患者出院。
如果出院便会流浪街头者,那是不得已。但如果让大田喜世子这样的患者继续住院的话,她也许会变成真正的病人。
植向西泽说明大田喜世子是假装生病,并且说〃她应当立刻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