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诊疗部会议上,植受到了所有医务人员的攻击。药剂师伊津子、斋贺也出席了。科长没有参加。
植观察周围医务人员的脸色发现,在这个会上,自己是一个被告。
〃让一帮微不足道的流氓搅乱了我们神圣的工作场所,我们不能沉默。应当尽快采取什么对策!〃放射线科副科长江崎叼着烟斗说。江崎白净的脸上戴着一副无边眼镜。他用视线向所有的人员征求同意,只是避开了植 ,〃植君,你要让西泽科长为难的心情,我们也不是不了解。不过,作为医生同事,不是仍然应该保护伙伴吗?〃
桥本副科长说。
〃科长可不能说是伙伴哪!〃外科的秋永反驳桥本道。〃也许不是伙伴。不过,都是知识分子,都在从事着神圣的职业,也可以认为是伙伴吧。你说不是伙伴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在军队里,科长是军官,我可是士兵啊!〃
秋永说。秋永也是医专出身,因酗酒而身败名裂。他和植怀着共同的情绪。
〃但是,都是军队里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不是伙伴吗?〃
外科的三轮插嘴道。
〃在这个场合,'流氓是敌人哪!大敌当前,军队内部发生纷争,那就完了。应该一致对敌嘛!不是吗,秋永君?〃
秋永露出奇妙的遗憾的笑容,沉默不语了。〃植大夫为什么要支持人类渣滓似的安井呢?〃内科的远藤采取了和信子同样的说法。她是惟一的一个女医生。
远藤戴着高度近视镜,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在医院工作。她虽没有恶意,但却不能理解植的行动。
药剂师伊津子、佐佐木京子和斋贺都沉默不语,将视线落在桌子上。
不知为什么,药剂师面对医生总感到自卑,所以在诊疗部会议上往往不怎么说话。
〃植君,今天你不是要推心置腹地谈谈吗?我们也并不是要把你的想法全都否定。我们是想站在你的立场,找出最好的解决办法呀!〃
外科的三轮用爽快的语调说道。植抬起了头,一个一个地看着在座的人们,但众人都避免和他的视线碰在一起。只有伊津子的视线和他的视线完全合在一起了。伊津子的眼睛里闪现着热情。
植觉得,伊津子的视线似乎是在鼓励他。
植用很低的声音详细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他心想必须保持平静,但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地激昂起来。
〃这显然是西泽科长的疏忽。不,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由于重大过失所造成的杀人罪呀!不单是作为一个医生,就是作为一个人,科长的行为也不能原谅!何况要为科长提供有利的证词呢。。。。。。〃
从理论上说,植的话应当感动所有在座的人。但是,它留给大家的似乎不是感动,而是困惑。〃植大夫,何必那么钻牛角尖呢?连我们也会有失败的时候,而且不管怎样是对待病人的问题,所以那是工作。无论什么人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误,把工作全都干好吧。。。。。。〃
江崎用手按着无边眼镜说道。
〃正因为对待病人是工作,所以不是才应该深入考虑吗?〃
植低声说道。但他对医生们不怎么反感。因为从坐在这里开始,植便了解了他们的心情。
〃植君,大家不都是医生,不都是同事吗?我们是一个共同利益体嘛。你所说的,我完全理解,在座的人都理解。我想迸一步说的是,你是不是应该用更老成一点的眼光去看事物呢?〃
三轮不容反驳似的说道。他毕业于大阪的医专,是柔道二段运动员,一贯心直口快。但就连三轮这样的人,也否定了植的行动。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人们所具有的、对阶级差别难以去掉的意识。
假使光子不是野妓之类的女人,假使安井不是流氓,他们会这样彻底地否定植吗?
当然,这种假设是滑稽可笑的。为什么呢?因为在那种场合,西泽的疏忽就不可能出现了。
这使植想起了自己参军时的一个场面。植以后应当是医官,但起初以新兵的身份被编入了一般内务班。
参军第一周有身体检查。从内务班到距离二十米左右的检查室,新兵们是用俗话所说的〃光着隂敬〃走去的。在检查室内部,不用说也是那个样子。一个干部候补生出身的见习士官站在军医的旁边。军医是一个以吹毛求疵著称的男人。
新兵们一个一个自报姓名,直立不动地站在军医的面前。先进行胸部的扣诊和听诊,然后是M检查。M检查的目的是看看有没有不好的病,有没有阴虱。
军医用镊子检查新兵的阴部。发现有病的人,便用难听的语言辱骂。即使什么病也没有的人,也会成为嘲弄的对象,说什么大的,小的,弯的,等等。
对于出自医生之口的那些侮辱人的语言,植从心里感到愤怒。
轮到植的时候,他报告了级别姓名:〃陆军二等兵,植秀人。〃
军医旁边的见习士官对军医说道:〃植二等兵是见习医官。〃
这似乎是见习士官对军医的阿谀。〃啊。〃
军医说着,拍了拍一动不动的植的肩膀。〃这虽然是平凡的工作,拼命干吧!〃
军医仔细地检查了植的胸部,但没有做阴部检查。
只有面对植时,军医的眼睛才是人的眼睛。不,是属于同一阶级伙伴的意识。
在其他新兵面前,只有自己受到特别的待遇,这使植感到难为情。但不能否认,也有得意的喜悦。人归根到底是由那种东西联系起来的。
然而,当时与现在的情况不同。植以诧异的眼光望着同事们。
〃我认为诸位所说的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不能断言,如果科长接受我的忠告,那个患者就绝对死不了。也许正像科长所说的那样,是特异体质的问题。所以,如果只是对西泽科长的非人行为感到愤怒的话,到了一定程度,我也会适可而止吧。但是,自从出现另外一个事件之后,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西泽科长了。这是我和西泽科长个人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事件?〃桥本副科长问。
〃现在不能说。〃植答道。
不快的气氛笼罩了整个会场。
药剂师斋贺沉默而急促地吸了好几支香烟,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植大夫以一个'人'的身份谈了自己的看法。但在这个事件上,我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您要强调人的立场呢?从您平日的行为来看,总觉得有些矛盾似的。。。。。。〃
〃你是攻击我的私生活吗?〃
植问道,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对斋贺从未产生过的强烈愤怒,此时愤然地涌上来了。不,这不仅是对斋贺个人的愤怒,也是对使他说出这种话的医院全体人员看法的愤怒。
〃我不是个人攻击,而是难以理解。〃
斋贺的脸盘是圆的,气色也很好。他的话乍一听慢慢吞吞的,但却像蛇的舌头那样轻轻颤动,充满对植的憎恶。植仿佛是要抗击众人的压迫,把两只胳膊放在桌子上,耸起了肩膀。
〃斋贺君,你提的是孩子式的问题。人这个东西,并不是只有靠一个方面生活的呀!人到了三十多岁,身上就会有种种污垢。如果去掉那些污垢,连内部也腐烂了的话,这个人就完了。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在别人看来,我是满身污垢的。可是呀,最关重要的内部就像刚从海里捞上来的鱼一样,是鲜活的。比起外表穿着华丽的服装,内部却腐烂变质的家伙来,我觉得自己要正经得多呢!〃
〃哎呀,我不太明白您所说的意思。〃斋贺扫兴地答道。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明白,那就别做人吧!〃〃您说什么。。。。。。〃
斋贺受到侮辱,瞪起了眼睛。
〃那么,您侮辱有丈夫的女性,这就是人的污垢吧,还吹牛吗?〃
伊津子一直低着头。听了这句话,她的脸色微微地红起来。她严厉地看着斋贺问道:
〃斋贺大夫,你说的有丈夫的女性是谁?〃
伊津子的声音非常尖锐,使众人吃了一惊。斋贺显出很狼狈的样子。
〃不,我并不是说加纳大夫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我可没有受到植大夫的侮辱哇!〃
伊津子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而说的。但,伊津子的话使众人都哑口无言了。同时,它也使植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喂,我们不要涉及植君的私生活吧。〃三轮劝解似的说。
当天傍晚,植在药房前碰见了伊津子。〃方才的事,非常感谢!〃
植表示谢意。
〃您感谢我,可没道理呀!我是为自己说的。〃伊津子答道,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起来。
〃对了,我这儿有对您身体有用的好药。〃
伊津子说着,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药包,递给了植。
〃什么药?〃
〃吃一吃就知道了。〃
伊津子微笑着,走进了药房。
植一面把药装进口袋里,一面心想:到底是什么药呢?他一回到办公室,就把药包打开来看。用肉眼看,是结晶体的白色粉末,不知道是什么药。他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忽然脊背上感到一股寒意。
浮起谜一般微笑的伊津子的眼睛,忽然从植的脑海里闪过。植想:莫非是毒药?怎么能断言不是毒药呢?植还不能确信,拧煤气开关的不是伊津子。到底伊津子为什么要给我这种药呢?是嘲弄我吗?植把药重新包好,又装进了口袋。
不得不不断地怀疑周围的人,这也是很苦恼的事。植的脸上显出很郁闷的样子。
院长林国晴的家,在阿倍野万代池的旁边。万代池是很有名的,正中有祭蛇的神社。与帝冢山并列,这一带是高级住宅街。
植被让到二楼面向万代池的客厅。水池里映照出家家户户的灯火。
林国晴的白发和温和表情,很像财界出身的外务大臣。那位外务大臣在花街柳巷的女人中很有人缘,林国晴也受到医院里女性的好评。其理由很简单,即院长不大发怒。
对突然来访的植,林也以一贯的温和表情来迎接。
植进阿倍野医院工作,是他所代诊的妇科医院医生的介绍。那个医生和林都是基督教徒。
〃由于这些原因,我现在受到总攻击。院长怎么考虑这个事件呢?〃
植说道。林无论如何是基督教徒,在院内成为惟一一个理解植的人,也并不奇怪。
〃这是个麻烦的问题。〃
林说道。他端起红茶,送到嘴边,表情依然是温和的。
〃您是说。。。。。。〃
〃哪个是善,哪个是恶,这个问题非得深入考虑考虑不可。〃
〃啊。。。。。。〃
植答道,但他不太清楚院长这番话的意思。
〃说起来嘛,就是西泽君的行为和那个无赖汉的行为,哪个违反神的意志的问题。〃
〃那不显然是西泽科长吗?因为他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
林没有回答,开始喝红茶。植也喝起来。他的口很渴,将茶一饮而尽。
〃植君,我观察事情的习惯是,比起表现在外面的结果来,更加注意考察造成这种结果的人的心地。〃
〃西泽科长的心地是不能原谅的。由于死去的安井光子是微不足道的人,西泽科长就放弃了作为医生应当采取的手段。根据患者的身份决定自己的态度,这是最卑劣的。我不是基督教徒,但神最生气的不就是这种卑劣的行为吗?〃
植说道。他的心里越来越焦躁。他想:这也许是没有吸烟的缘故。于是,他叼上香烟,点着了火,使劲地吸起来。
〃神对什么最生气,这个问题不能轻易确定。明白地说,由于职责的关系,现在的事态也使我很痛心。所以,我昨天把西泽科长叫来,让他说明情况。西泽科长说,他决不是根据患者决定态度。〃〃岂有此理!口头上怎么说都行。事实上,科长问过我'是什么样的患者'。〃
〃这个问题也谈了。据说,西泽科长问的意思'是什么样的状态'。植君,你是不是有点儿考虑过头了?〃
林一面说,一面看着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基督教徒式的柔和。
植被烟呛着了。从林的面部表情上,丝毫也看不出昧着良心说话的内疚情绪。
〃西泽科长竟然平心静气地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来!现在,一个人的生命丧失了。〃
〃是那样。〃
林沉重地点点头。
〃不能说西泽科长完全没有错误。但是,西泽科长是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判断那天做手术也不碍事的。我从心里同情西泽科长的倒霉和死去的安井光子女士的不幸。但是,我最憎恨的是安井之类的无赖汉,他们靠让妻子接客而生活。作为基督教徒,我敢断言:神的愤怒是对着这种人的!况且,借妻子死去的机会来敲诈勒索,更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植君,我不是以院长的身份,而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请求你:在这种时候,要舍弃私怨,用公正的眼光看这个事件。〃
可是,他所说的似乎仍然不是朋友所说的话,而是医院负责人所说的话。
植本来想问问他:您作为基督教徒,真是那样考虑的吗?但植没有说出口,即使说出也无用。冬天的月亮挂在植所住的上本町的上空。那是镰刀形的月亮,仿佛冻结了一般。映在万代池中的月亮没有变形,但却缩小了。
虽是冬季,却没有风。
植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沿着池旁的道路,朝姬松方向走去。
对院长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在医院里,连一个伙伴也没有了。秋永只能算是同情者。
植心想:我一直就是这样。命运似乎有意识地让我成为孤身一人,让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