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对方距离有六七步远,靳百器一边细做端详,边七情不动的道:
“朋友,看情形,你是有意将我引来这里?”
那人清朗的笑了起来,老实说,笑得还真是令人讨厌:
“靳百器,对你,我是久仰了。”
靳百器淡淡的道:
“兜了这么些圈子,朋友,你该不是专为了向我说这句话吧?”
那人又笑了,露出满口整齐又洁白的牙齿:
“当然不是,而我们初次见面,你不认为应该客气一番,略做寒暄?”
靳百器生硬的道:
“时间不对,场合不对,人也不对,朋友,我看我们不必客气,更用不着寒暄,你就把你的来意摆明了吧!”
对方走近了一步,稍稍放低了嗓音:
“首先,容我自行介绍,我叫白奇,道上同源,一般都称呼我是‘鬼影子’。”
靳百器的心腔子跳了跳,喉咙里有种发干的感觉,他沉住气道:
“白奇,我与你素无来往,更不相识,你不在‘天目山’数你的干腌人耳,却千里迢迢,大老远跑在此地找我做什么?”
白奇似乎十分喜欢笑,他咧开嘴,一口白牙反映着淡淡的瓷光:
“你也知道我有这种习惯,其实,那只算是一点嗜好,有的人热衷收藏骨董,有的人爱把中意的姑娘带回去金屋藏娇,有人聚财,有人贪杯,人人都多少沾点习癖,我却独好将人的左耳割下腌制存念,不过,那仅限于我杀过的人,数着耳朵,往昔的回忆更充实了,说起来,虚荣心与英雄感作怪罢了……”
靳百器形容凝重的道:
“寅夜来到‘回雁坪’,白奇,难不成你也想要我一只耳朵?”
微吁一声,白奇的表情仿佛带着三分无奈:
“本来,主意没有打在你身上,也不知‘大龙会’的赵若予听谁提起,说我坛子里的干腌人耳已积到一百九十九只之数,等存得二百只,我就洗手不干了,他因此派人专程赶来‘天目山’找我,提供给我第二百只人耳的对象!”
靳百器道:
“大慨姓赵的是抬举了我!”
摊摊手,白奇道:
“不错,他正是指你,当时我着实迟疑了好一会,因为要再找一只人耳,并不困难,我又何苦来惹这等麻烦?但赵若予派来的人说了一番话,倒说进了我心中,仔细想想,却也有理……”
靳百器道:
“说了一番什么话?”
白奇坦率的道:
“那人说,我只等凑齐两百只人耳,便要封刀收山,铁血江湖半生,总该在收山的时节弄得风光一点,那最后一只耳朵,好歹得找个有头脸的主儿留下才对,而放眼今日武林,有几个人够此资格?挑来挑去,你靳百器自则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我再三寻思,觉得他的话不错,虽然风险冒得极大,也是值得。”
靳百器道:
“这就是你所谓的虚荣心与英雄感?”
白奇微笑道:
“你也清楚不止这些,我杀人不能白杀,我有我的行价。”
叹一口气,靳百器道:
“想你已经收了他们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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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二
白奇点头承认:
“十足收齐,我的规矩,向来不赊不欠,一次头尾付清。”
靳百器沉重的道:
“没有考虑的余地了么?”
白奇语声颇有憾意:
“我们这一行的情形与传统,相信你不会陌生,接下买卖,收过代价,就算一锤敲定,天皇老子也扭不回转,靳百器,坦白说我对你的印象蛮好,要不是承诺在先,这笔生意我可能会重新考虑……”
靳百器平静的道:
“见到你,觉得你并不像一般杀手那样形色狰狞,张牙舞爪,我才希望你再加斟酌;白奇‘大龙会’姓赵的买凶前来谋害于我,已不止一遭了,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活着,那些个杀手却阴阳转世去了。”
白奇有点不大高兴的道: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靳百器,在我们这一行里,我是最好的,顶尖的,那些家伙只能算是业余一一另外一个事实也摆在眼前,我取过一百九十九只人耳,不是仍然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靳百器的双眸在夜色中闪着冷冽的芒彩,他慢慢的道:
“那么,你是决定了?”
白奇这一次的笑容有些不同了,在烂亮的笑意后面,竟蕴涵着令人足以感受得到的冷锐及狠酷:
“我说过,靳百器,这桩事已经一锤敲定,天皇老子也挽不回转,这是行规——尽管我内心里亦不无遗憾。”
点点头,靳百器道:
“也罢,不过我要特别提醒你,你那只坛子里的一百九十九只干腌人耳,可没有一只是我的耳朵,白奇,割我的耳朵不很容易。”
白奇笑道:
“我明白,我十分明白,而我一直也不会认为这件事会很容易。”
靳百器道:
“在你下手割取我的耳朵之前,还有句话想问你,不知你能否再给我一点时间?”
白奇一派大度的道:
“当然可以,隔着天亮尚有一阵子,不是么?”
靳百器道:
“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找来‘回雁坪’这个地方的?是从哪里得到线索,知道我隐匿于此?”
白奇略微踟蹰的道: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么?”
靳百器严肃的道:
“非常重要。”
白奇耸耸肩膀,道:
“好吧,我便说予你听,讲起来也叫凑巧,原来我并不确知你的落脚处所,‘大龙会’提供给我的消息相当笼统,又指出你可能的活动范围是在距离‘西河大霸’‘燕子窝’周沿大约三至五百里的区域之内,你想想,三到五百里,加上东南西北的纵深,该是多大多宽的一片地方?‘大龙会’所提供的消息,严格论起来,不算有什么价值,但他们仅知道这么一点,再详尽的线索就没有了,而我既然接下买卖,拿人钱财,便得替人消灾,无奈何只好跑一趟……”
靳百器仔细的道:
“‘大龙会’何以根据我的藏身之处就在‘西河大霸’‘燕子窝”在近不远?莫非是以我们突击‘黑巾党’的事由做为推断?”
白奇笑道:
“完全正确,他们研判远兵不至攻坚,你们在目前颇为局促的情形下,犹敢敲了‘黑巾党’这么一记狠棍,可见集居之所必不太远,但话是这么说,没有一个准确的地点,不太远却又到哪里去找?虽不像大海捞针,也和大海捞针差不多了,我再三寻思,苦无良策,只有亲自查访,试着碰碰运气……”
靳百器道:
“看来,你的运气挺不错。”
白奇摇头道:
“不是我的运气不错,靳百器,似乎是你的运气不够好,否则,怎么会连八字都不见一撇的事居然就被我朦上了?”
靳百器道:
“这话是怎么说?”
白奇极有耐心的继续往下述说,模样不似面对死敌,倒像在同老友叙旧:
“自从离开‘天目山’,我先赶到‘西河大霸’‘燕子窝’,因‘黑巾党’的留守人马业已溃散,老窑变成了一片焦土,鬼影不见一个,想问问当时情形亦难找对象,忽然间,一切的路子好象全断了,我越累便越烦,几次寻思,真不打算干啦,就在这山穷水尽节骨眼上,哈,偏偏被我遇到一位贵人,靳百器,你猜猜那人是谁?”
靳百器道:
“我猜不出。”
白奇兴致勃勃的道:
“查三仞,你听说过这个人么?
“哦”了一声,靳百器道:
“‘大九雄’的首领‘银环套月’查三仞?”
哈哈一笑,白奇道:
“好见识,就是这老小子,我和查三仞虽说交情不深,但却合作过几次买卖,有点利害上的来往,平日里,彼此亦相处不恶,我碰上他的时候,正是他从‘落花荡’急匆匆赶往‘紫竹圩’的辰光,路经‘燕子窝’十里之外的一条驿道。恰巧就被坐在凉亭里喝茶的我看到了……
靳百器沉声问:
“查三仞只有一个人么?”
白奇伸出双手,只勾曲一只指头:
“怎会只有一人?‘大九雄’九条英雄好汉全来齐了;查三仞一看到我,也高兴得什么似的,三句话未话完,马上拉我帮他去“紫竹圩”讨价,哈,风流债加上人命债,是‘幻形七妖’欠的,那七个浪得虚名的窝囊废居然胆上生毛,在一次轰饮之后,竟把查三仞回门探亲的四姨太半路上给轮奸了,这还不说,奸而灭口,却又灭不干净,当堂跑掉了一名轿夫,这个轿夫回来一哭一诉,那七个杂碎便没有好日子过了,‘大九雄’的人马三番五次堵去‘落花荡’,非要佟继道他们七颗人头不可,七妖看看不是光景,最后只好落荒而逃,却不知怎的漏了行藏,被‘大九雄’摸得他们隐匿之处,‘燕子窝’驿道上碰头的时候,他们正是赶去追杀七妖……”
靳百器道:
“怕是迟了一步,杀不成了。”
白奇笑嘻嘻的道:
“正是杀不成了,我跟‘大九雄’从‘紫竹圩’又进到‘七星岩’那幢破烂樵屋,不见七妖半口活人,死尸倒有遍地,好家伙,真正一个不剩,只看到一个大小子在那里一面哭,一面准备收尸……”
靳百器轻轻的道:
“阿丁?”
白奇笑得更偷快了:
“不错,阿丁,用不着怎么唬,他已经一五一十细说了原委,我们才知道人是你和牟长山两个联手杀的,‘大九雄’跳了一顿脚,也只有悻悻离去,临行邀我,我却另有计较,拱手不陪啦。”
靳百器凝思着道:
“阿丁并不清楚我的住处……”
白奇双眼微眯,稍尖的下巴向前挺出:
“他不清楚,我可以另找人问,譬如说,‘紫竹圩’的‘大利钱庄’就是阿丁告诉我的一条好路子,而钱庄的萧掌柜亦不算什么铁打金刚,叫他开口吐实,并非难事,结果证明我的判断相当正确。”
靳百器道:
“在萧祥面前,我们也不曾露底,他又如何知晓?”
白奇有几分得意的道:
“你不曾露底,牟长山也不曾露底,但牟长山的手下人却不像二位这样守口如瓶,为了他儿子被掳的事,牟长山派遣过好几拨人去‘紫竹圩’及‘大利钱庄’明查暗访,言谈之间,分寸就拿捏得没那么准了。”
靳百器沉默片歇,才悠悠的道:
“也是劫数……”
白奇同情的道:
“可不,人算不如天算啊。”
劫数固劫数,但不知是谁的劫数?靳百器注视着眼前这位鼎鼎大名的江湖杀手,油然生起一股悲悯之念——对白奇,也对他自己。
于是,白奇不笑了,那种冷锐狠酷的气息又开始转为浓烈:
“前因后果,已经说清,靳百器,对我的陈述,希望你还满意。”
靳百器忽道:
“白奇,那叫阿丁的半桩小子,你没有收取他的性命吧?”
白奇似乎一时忘记阿丁是何许人了,眨眨眼,他始摇头道:
“我要他的命干什么?他就算求我割他一只耳朵,还不够格呢。”
抬脸望着黝黑的天空,靳百器像是对着虚无中的幽灵呢喃,声音极轻极轻:
“除开阿丁和‘大利钱庄’,的萧掌柜以外,白奇,尚有其他人知道你来‘回雁平’么?你曾否通知‘大龙会’你的发现?”
白奇正色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有我的行为准则,尽其在我,成败在天,又何须四通声气,予人以告援之疑?如果我连这些许承担都没有,至少‘大九雄’的朋友就可以光临来了替我帮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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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
靳百器颔首道:
“很好,白奇,你的作风令人激赏,非但磊落,更且明快,就凭这一点,我便将以直报直,还你一个公平坦荡!”
白奇笑道:
“真正一条好汉子,若非形势铸成,我是越来越不想杀你了……”
以左手握着大砍刀的皮鞘正拄身前,靳百器右手微抬,目注白奇道:
“请。”
白奇看着靳百器的起手式,不禁赞叹的道:
“所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靳百器,你还不曾伸手,已经锐劲欲出,气势逼人,平淡自然的功架里竟含蕴着追魂夺命的凌厉,如果我的经验不差,你该是一把快刀,极快的刀!”
靳百器淡淡的道:
“我的确不慢,白奇!”
白奇宛如在研究一件珍奇的古董一样,仔细观察着靳百器的形态,口中并且喃喃有词:
“要注意他的第一刀,刀锋出鞘的那一刹最是可怕,看情形,他的‘拔刀术’业已深具火侯了……”
靳百器沉稳接口道:
“你是希望我先出手么?”
白奇又笑了,笑颜映着满嘴白牙的瓷光,越见和祥亲切,然而就在这和祥的笑颜里,他的身形猝掠至前——彷佛他本来就已在那个前掠的位置上——一柄锋刃特宽的尺半蛇矛暴取靳百器咽喉,动作之快,直比电光石火!
大砍刀便如匹练般“嗖”声卷起,寒光迎向蛇矛,劈开空气,超越破风之声,而蛇矛却在突兀的颤抖之下避过与刀锋的接触,往下倏泻,对准靳百器的小腹重重戳落!
刀锋横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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