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百器道:
“每天都有进步,就只觉得幅度上缓了点,有时难免心焦……”
一屁股坐到一块石埂上,崔六娘道:
“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伤养病,都要慢慢来,哪有一下子就能活蹦乱跳的道理?尤其你这个伤,简直到了要命的地步,若非你身底厚,本钱足,换成别人,恐怕早挺尸了!”
靳百器道:
“亏得大娘你悉心照顾,关切有加,否则,尚不知会是个什么情形呢。”
崔六娘呵呵笑道:
“对那歧黄之术,我只是多少知道点皮毛,你这遭受伤恁重,老实说,我已慌了手脚,根本不敢擅出主张,只是我巴巴赶到‘青牛岭’前面六十多里那个镇甸上,找到一个老郎中讨的药方,如今看来,那老小子毕竟还有几分门道,总算把你救活过来了。”
靳百器缓缓的道:
“铁家兄弟的掌力,委实浑厚沉重,气凝成形,着体如锤,我在二进三出之下犹能保命,如今回想,真属侥幸。”
“嗤”了一声,崔六娘道:
“二当家,那三个妖番任是掌功不凡,又能奈何?仍然不敌你的刀快!”
靳百器道:
“你也明白,大娘,较手搏命,有时候运道的好坏,亦攸关成败。”
崔六娘笑道:
“你就别自谦了,我又不是没有见过你出手,乖乖,那等神勇,世间罕见,与其说‘大龙会’的人顾忌‘鹰堡’,还不如说顾忌你个人来得贴实!”
靳百器正色道:
“大娘出去这两天,可探到什么消息?”
崔六娘本能的压低了嗓音:
“‘近安城’那边,居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找过好几个有关系的朋友打听,都表示烟寂水死,未闻骚乱,老孟与胡甲那支人,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半点踪影俱无……”
怔了一会,靳百器道:
“大娘,你的消息来源,可靠么?”
崔六娘十分肯定的道:
“没有问题,这不是逼他们卖命,更无须拿他们身家冒险,只探询口风,能说多少彼此心里有数,谁也扯不上谁,而这点交情,也是拿多少渊源利害换来的……”
顿了顿,她又道:
“倒是‘吴县’县城的事,却闹得沸沸荡荡,江湖皆知,且绘影绘形,什么传闻都出来了;有的说‘鹰堡’上下,全已遭劫,有的说只单单逃出一个你,还有谣言说西疆玉庙大尊临阵近百,施掌心雷,发霹雳火,掀地裂屋,烧得‘鹰堡’兄弟残尸遍地,半口不存……总之传言纷纷,莫衷一是,有些话听在耳中,能玄虚得叫人啼笑皆非……”
靳百器沉思着道:
“奇怪,老孟和胡甲那—干人,怎么会没有情况发生?”
崔六娘谨慎的道:
“二当家,呃,我只是问一问,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我说错了,你可千万不要见怪——你看,他们会不会临阵抽腿,转了方向?”
注视着崔六娘,靳百器道:
“你是说,大娘,老孟他们心存畏惧,弃令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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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崔六娘忙道:
“我只是臆测,二当家,天底下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
靳百器平静的道:
“但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假如他们有心背弃‘鹰堡’,在破堡之后就不会再厉尽艰辛的回来聚合,他们有暇隙的时候不走,就不会等到大不义的关口上走了,我了解他们,大娘。”
崔六娘迷惘的道:
“可是,事实上他们这一支人马已经销声匿迹,音讯俱无,设若他们确然依令而行,‘近安城’方面又怎会风平浪静,鸡犬不惊?杀伐就是杀伐,不可能不露丝毫迹象!”
靳百器沉重的道:
“我在想,大娘,他们或许在未抵‘近安城’之前,已被对方拦截狙击!”
两眼骤睁,崔六娘惊愕的道:
“你是怎么想到的?”
靳百器脸色阴晦的道:
“因为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他们销声无迹的原因,而证诸‘大龙会’的狡滑机智,所行所为的种种狠毒手段,发生此等异变,亦不足为奇……”
崔六娘怔忡良久,才长声叹息:
“二当家,你有没有觉得,从我们与‘大龙会’展开争斗到现在,凡事总是迟了人家一步?任何状况的发生,他们似乎都能提早掌握先机,使我们处处受制,般般失算……我不明白,他们那一窝子里,到底有个什么智谋超群、计比诸葛的奇才?”
靳百器惨然—笑:
“他们之中并没有这样的奇才。”
崔六娘道:
“既然没有这佯的奇才,他们却为何算计得如此精准、行动得这般周全?好比洞若观火,十有八九部顶着先鞭?”
靳百器沉默了片歇,始低哑的道:
“大娘,凡是一个组合、—个帮口,都有其习惯行事原则、应变方针,如果你的地位又够高,对他们的一惯措施和可能的举止,是不是便会有比一般人较正确的估算?”
崔六娘眼光闪亮,点头道:
“不错—一”
靳百器接着道:
“假设你有了以上两个条件,再加上你对组合里各个人的认识与了解,明白某人的脾性,某人的心态,某人的爱憎等等,配合以上的两个条件,你对他们的进退曲回,是否就越发心知肚明,通达明澈了?”
崔六娘把嗓调放得极轻极轻的道:
“你是说,是说……庄婕?”
靳百器沉沉的道:
“我想,没有别人。”
猛一咬牙,崔六娘恨声道:
“这个贱人,她怎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来?!”
靳百器辛酸的—笑:
“她已经做了,大娘。”
崔六娘表情严肃的道:
“二当家,对你这位嫂子,你总该有个打算吧?”
靳百器道:
“很难;但免不了要有打算,问题是有没有那个机会,到不到得了那一天……”
用力在自己的大脸上搓揉—阵,崔六娘的模样似是恨不能搓去那—脸无奈的气愤与懊恼,但声音却因此放缓了许多:
“你的处境,你的心情,我都很了解,二当家,我只是为你怨恚、替你不平!”
靳百器愁眉不展的道:
“多谢大娘的体谅,但人间世上,原就有不少相互矛盾的因扰,譬如我嫂子的这个问题。牵扯着当家的情份、小杰的血缘,我个人与她的交谊,在在都难以令人有所决断,然而睽诸大伦,衡之纲常,于理于法又无可姑息,两种极端的沉压,选择起来便大为不易了……”
崔六娘道:
“可是,迟早你必须择一决断。”
靳百器垂下目光,神态萧索:
“我知道……”
双手交叠于膝,崔六娘道:
“二当家,在这山坳子里,我们也待了半个来月,往后你可有什么打算?窝在此地,终非长久之计,何去何从,你该预为计划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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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第十七章血灾不绝
抬眼看着崔六娘,靳百器有些歉然的道:
“打扰了大娘这么些时日,我亦深为不安,离此之后,自得另有计较,至于何去何从,现在我还无头绪,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崔六娘嘿嘿笑道:
“你怕是会错意了,二当家,你以为我不再欢迎各位回住‘三叠岗’?”
靳百器忙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娘,缘因拖累良多,于心难安,我们这么一大伙人,总不好漫无休止的替大娘增加负担,能够在存亡分晓之前先找个暂且安身之所,才是道理……”
崔六娘道:
“那,还得带着我老婆子一起。”
怔了怔,靳百器道:
“大娘一时不回‘三叠岗’?”
崔六娘笑得开开朗朗:
“不是我不回去,是回不去了,这趟出山我始晓得,‘大龙会’的人马已经一把火将‘三叠岗’烧得片瓦无存,鸡犬不留啦!”
靳百器眼皮跳动,唇角抽搐,好一阵之后,始强按激愤的心绪道:
“大娘,你倒沉得住气,如此重大的事,竟压到现在才告诉我!”
崔六娘形色安详的道:
“早说晚说其实没什么分别,寨子横竖已被烧光,焦急怨恨与事何补?倒是朝后的打算最为重要,一朝离开这片破庙,咱们好歹总得找个遮风避雨之处,不能窝在野地里讨生活呀!”
靳百器痛心的道:
“都是我们害了你,大娘……”
摆摆手,崔六娘十分洒脱的道:
“别这么小家子气,提什么我害你、你害我?二当家,朋友交来是做什么的?房产家私都为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有机会,尽可再添置,情份道义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往后,千万莫再这么说。”
靳百器阴着脸道:
“‘大龙会’真是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可恶可憎到了极处—一”
崔六娘道:
“二当家,这是桩小事,还是你的身子重要,好好把身子调养过来,不但复仇雪耻、振兴基业有望,到时候还可腾出功夫去烧他们的房子,‘大龙会’不是老喜欢放火么?咱们也给他放把火玩玩!”
靳百器苦笑道:
“还是大娘你看得开——”
崔六娘提高了嗓门道:
“看得开也好、看不开亦罢,反正已经是这么个场面了,莫不成还能去号淘大哭?所以他们放火之后,下一步,就该防着我们去放了,不烧‘大龙会’一个满堂红,叫我如何甘心?”
靳百器若有所思的道:
“有关这一招,大娘你也算是行家。”
格格笑了起来,崔六娘道:
“行家虽然不一定谈得上,门道相信绝不比他们差,二当家,等着瞧吧。”
靳百器忽然表情一凛,急问道:
“对了,大娘,你原在‘三叠岗’留下的一干旧属呢?可有他们的消息?”
崔六娘叹了口气,摇头道:
“只知道寨子烧光了,留守山寨的人下落如何,可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但愿他们当时机伶些,早早拔腿开溜,别遭了对方毒手,我就阿弥陀佛了……”
靳百器伤感的道:
“恐怕不太容易,‘大龙会’向来行事周密,手段毒辣,大娘的人又疏于战技,久离攻防之术,在有心与无备的情况下,后果甚是堪虑……”
银盆大脸上浮着一抹暗影,崔六娘僵麻的笑了笑,音调低沉: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凶吉俱是定数,且看他们各人的造化吧!”
这不是看得开,悟得透的问题,亦非天性豁达的自然反应,这乃是无奈、乃是怨叹,是心余力拙下的嗟呼,崔六娘的感受,靳百器深为了悟,唯其了悟,也就更觉愧疚了……
“青牛岭”山坳子里的这片破庙,岁月在其间度起来就显得枯寂与漫长了,尤其人们的情绪苦闷、心境阴郁,眼瞅着前途茫茫,萍飘无寄,就难免倍感落寞,越觉凄凉,日子过得不但灰苍,亦竟透着那等的晦霉了……
数着辰光,而辰光又悄然逝去十多天,算一算,山坳里已住了一个多月。
这十多天来,靳百器的内伤大有起色,身体己近痊愈,他走路不再倚重拐杖,行动之间又差堪恢复了往昔的矫健利落,当然,崔六娘的照拂关切功不可没,“狼婆子”极有信心,她明白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靳百器身上——不论是匡复“鹰堡”的希望、或者是她自己重建家园的希望。
半个多月以来,崔六娘又曾出山三次,可是,外面却风声平静,一无异处,不仅是“鹰堡”各方面的消息冷寂下来,甚至连“大龙会”那边的动态亦毫无所闻——
好像“大龙会”也和“鹰堡”如今的情况一样,将自己紧紧隐蔽起来。
深秋初冬的时令了,气温不只逐日降低,连仇恨与斗志仿佛也跟着进入朦胧的冬眠状态,消沉似乎是随着飘零的黄叶一起到来。
两个不速之客,便也在这一天闯进“青牛岭”的山坳子里——不,不能说他们是闯进来的,明确的说,他们是被请进来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发觉山坳子内的山神庙,当然更不曾看到住在庙中的这一班残兵败将,就在他们掉转马头,意态怏怏的准备离开的时候,恰巧被“鹰堡”派出去拾检柴火的一个小队所瞥及,立即十分礼貌的把这二位来客引来庙口,并通报靳百器传见。
带着一小队人出去检拾柴火的头领,乃是范明堂,他引来的客人,竟是久不相见的“无相算盘”牟长山和他的宝贝儿子牟鼎!
靳百器亲自迎了出来,与化敌为友的牟长山四目相对,骤然生起沧桑无限,世事无常的感触,彼此双手紧握,不胜唏嘘。
引领客人入庙,穿过前殿左右两排简陋破旧的铺卷,来到神案之侧,没有茶水,只就着几只脏烂的草编蒲团,靳百器神色歉然的肃客落坐。
牟长山是坐下了,牟鼎却垂手站在一旁,和范明堂相对而立;牟长山未曾开言,先行游目环顾周遭,这一看,不禁看得他鼻酸心怆怆,连连摇头。
靳百器端详着牟氏父子,看得出他们爷俩风尘满面,形容稿悴,不但脸色在黄中透黑,腮颊的髭根斑虬未修,甚至衣袍也都污皱不堪,像是多日不曾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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