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措很习惯国家物理研究所,很快的,她跟研究员老师研究生都认识了,上下都相处愉快。两所研究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显然的这里条件的确是好太多,又在首都又在市区内,跟西北那所的档次完全不一样。刚来了几天,苏措的名声也很快就传开了,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认识不认识的人跟她招呼。她照例回个大方的笑容。如果还有人不知道她,旁人就嗤笑说,你居然还不知道么,是原子物理研究所调来的大美女啊。
因为还有四个多月就要毕业,时间仓促,苏措只得不停加班加点的做实验,忙论文来,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个,一个在宿舍睡觉,一个留在实验室。
她这么勤奋,周围的人都诧异非常;苏措看到其余人的闲散,也同样不习惯。她这几年的研究生每天都过得紧张忙碌,身边的人也都是忙来忙去,看得习惯了自己也惯了,差点就快忘记世界上不是每个人的研究生活都像一百米长跑似的争分夺秒。
周末的时候实验室一下子安静多了。苏措忙完手里的工作,终于想起去食堂吃饭。一出实验大楼门口,就看到陈子嘉站在外面的阳光里等她,他穿着件深褐色大衣,英俊得不似凡人,风度翩翩,回头率起码达到了百分之两百。
苏措一瞬间动容,脚仿佛给钉子钉到了地面上。
陈子嘉脸色平静,目光深深的看着她且朝她走过去;苏措忽然胆怯,不敢抬头,直直盯着前方某个角落,然后听到他的声音:“你回来了一个星期,居然不告诉我?”
几秒钟内苏措已经调整好脸部表情,笑盈盈回答:“一回来就忙着博士论文,天天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好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人太多了。”
那样的笑容和灵气逼人的眼睛让陈子嘉手心一痒,不容分说的伸手揽过她到自己怀里,也不管周围的无数道目光飞过来,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说:“你要我拿你怎么办?不气死我,你不甘心是吗?”
苏措神情剧烈一变,推开他,对上他的目光:“不许说死,不许你说死。”
陈子嘉几时看到苏措露出那种表情,初看是生气和严肃,但是看到眼睛深处,则彻底的变了个味道,全是惶惑和不安。他晓得这句话终于触到她的软肋,柔声说:“好,我不再提。”这件事情也就此揭过。
从那之后,陈子嘉每周都来看她,次次都给她送来她无论如何都吃不完的水果。苏措让他不要麻烦,他根本置若罔闻,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下次还是一样的送来;她无奈之极,也只得听之任之。这样的结果,陈子嘉第二次来看她的时候,几乎人人都知道她有个不得了的男朋友。起初还有人特地跑来找苏措确认此事,她只是好脾气微笑不答,一个月下来,渐渐的也就没人再问,对她本来还有企图的男士也就纷纷知难而退,苏措耳边顿时清静得多了。
毕业论文答辩前夕,苏智一声不响的回国,任总公司的驻中国地区的代表,不过应晨和苏司悦却没有一起回国,苏措在电话里追问原因,他就简单解释了一句“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安顿好了,她们再回来”,气得苏措直翻白眼。不过她自己还有两天就答辩,苏智那头纷纷绕绕,事情比她还多,那次通话也就草草结束。
她的博士论文答辩顺利的完成,评委老师都给出了极高的评语。神经一松下来,苏措在宿舍里蒙头大睡了足足两天。
睡醒后她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去向,学到这个份上,除了研究所和大学,也没有别的的去处。她睡得头痛,但思路不乱,她想起张楚劝她的话,国家物理研究所的设备和专家比原子物理研究所的确更强,她的专业更几乎是纯理论,几乎不涉及保密内容,在这里也能更好的接收到科学前沿的信息等等,他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苏措终于决定留在国家物理研究所。
工作定下来之后,她开始联系以前的大学同学,以前班上二十位同学大都分散在全国各地了,还在这个城市里的几乎不到十位,而且都是男生。杨雪卢琳琳研究生毕业之后去了南方的一个大城市,想碰面都碰不到,只有邓歌因为是本市人,电话也没变,一下子就找到了。
在约定的饭店门口一碰面,邓歌就义愤填膺的开始骂她:“回来这么久了居然不跟我联系!我的喜酒都没喝到!”
苏措只得不停的赔小心。邓歌两个月前刚结婚,丈夫也是本市人,家庭环境很不错,自己又是工程师,人脾气也温和,对她千依百顺的。例如她们刚刚在餐厅里坐下,他就赶过来了。
邓歌笑:“付钱的来了。”
苏措连连摆手,拖过了菜单:“你们的喜酒我都没喝到,我请客赔不是。”
邓歌伸手抱一抱她:“哪里要你请,我们请你。你不知道这里的东西贵得要命么,你的工资拿来只够吃两三顿的。”
打量一圈装修的典雅精致不俗的饭店,苏措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才翻开菜单,那价格还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我不过就四五年没回来,怎么通货膨胀成这个样子?”
邓歌瞪一眼她:“所以让你别跟我们抢着付钱。这么多年的室友,你跟我见外?”
她丈夫在一旁微笑:“你们感情挺好。”
这样很自然的说起杨雪和卢琳琳,邓歌上下打量她:“苏措,只有你了。是不是还没男朋友?”
苏措笑笑。
四年同学下来,对方的细节也较熟了,邓歌知道她这露出这表情就算是默认,于是重重叹气。她丈夫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愕然的问:“你还没男朋友?”
邓歌点头了再摇头:“你想不到吧,这么漂亮聪明,当年不晓得多轰动,说句话不知道多少人肯在后面排队等着,可是她居然是我们中最晚找男朋友的。”
苏措骇笑:“你少损我两句行不行?你现在是掉到蜂蜜罐子里了,就见不得别人孤家寡人。”
菜也送上来的时候大家的话题都变了,开始转向了民生经济。苏措知道小两口在四环外买了一套房子,正在商量买车,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当然也不差请客的那点钱。随后邓歌就跟她丈夫争论起哪个型号哪个车比较好。这些行情苏措是半点不懂的,只是听着他们说,时不时的用鼓励的语气提几个问题,换来邓歌眉飞色舞的长篇大论,一顿饭吃的非常开心。
离开饭店的时候,小俩口还在绕有兴致的讨论什么车比较好。正说着,邓歌瞄到饭店前停车场的一辆车,眼睛立刻闪亮起来了,拉着苏措看:“就是那款,简直是我做梦都想买的车,可惜实在是贵得离谱。”
苏措从来没关心过车型车号,但是那辆车前的标志她却认识,陈子嘉的车也是这个牌子,车型也十分相似,不过眼前这辆是银白色,陈子嘉那辆则是全黑。
“能开的质量好的车就是好车。”苏措拍拍她。
“你倒是想得开,你是最擅长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难怪学了物理。”
本想抛出一句“那是当然”,苏错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对邓歌露出个抱歉的笑脸,走到一旁听电话,那边才说了几个字,她脸色当即巨变。
下班时间堵车太厉害,苏措赶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天都黑尽了。她一路问讯,终于在儿科区三楼尽头的那间病房里找到蔡玉。
病房里三张床位都住满了孩子,身边起码都围着两三个大人;相比之下,角落里那张病床就显得非常孤单寂寥。病床上的齐小飞正在沉睡,路在被子外的皮肤大块的脱离,让人不能直视,蔡玉脸色苍白的守在一边,看到苏措来了,终于露出个略微宽慰的笑容。
两人来到走廊里,苏措压制心底的焦灼,问她:“你们来了几天了?”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但是人人都竭力把声音压制到最小,气氛格外压抑。蔡玉眼眶红红的,看上去刚刚哭过。半晌后她才缓缓开口:“我们是前天坐火车来的。大约是半个月前开始不对劲,高烧不止,开始昏迷。省医院也查不出任何病,就建议就让我带着他来这里,说首都的医生会好一点。本来想看了病就回去,可是一检查才知道小飞的病情超过我们的想象,说是非典型川崎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找到你。”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苏措倒吸一口凉气,“我也能想想办法啊。”
蔡玉表情悲凉的说:“这么多年下来,你为齐家屯小学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实在不忍心再麻烦你。”
“麻烦?这怎么会是麻烦?学校那边安排好了吗?齐婶没有跟着来?”
“齐婶连字都不认识,怎么带着他来看病?她是砸锅卖铁,到处借了钱托我带小飞来看病,把所有的希望都托付在我身上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蔡玉说:“学校那边有老师代课,很顺利。”
“小飞的主治医生是谁?”苏措沉思着问。
“李文薇李医生,”蔡玉眼睛亮了亮抬头,“她人很好,对小飞也非常好。知道我们的情况后,帮了我们很多忙,不然现在我们连个住院的床位都没有,她还想办法让医院减免了不少的费用,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她。啊,过来了,就是她。”
顺着蔡玉的目光看过去,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生拿着一沓病历走过来,苏措估计,她和自己的年纪不相上下。她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翻看着一份病历,眉头皱着,来往的护士医生无不跟她招呼。走近后她抬眸,对蔡玉露出个笑,然后把目光转向苏措,稍微有点惊讶。
那瞬间让人觉得有种顾盼生辉的感觉。苏措欠欠身,礼貌的一笑,然后说:“李医生您好。我姓苏,也是齐小飞的老师。”
李文薇意外的“啊”了一声,还是微笑着:“怎么都是小飞的老师呢。”
“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苏措问她。
“当然。”李文薇点点头。
对蔡玉示意后,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两个人身高差不多,刚刚都可以平视对方的眼睛。苏措静静听李文薇说了一大堆她绝不可能懂的医学名词,只确定下来了一件事情:病情非常严重。
苏措问她:“以前类似的病例呢?治愈率高不高?”
“以前的基本上能治愈,但是小飞稍微不一样。误诊耽误了一些时间,孩子的情况有些危险,最坏的情况是,治愈后可能还会出现心血管后遗症。”
“大概需要花多少钱?”
李文薇一顿,诚挚的说:“这两天我也在想这件事。我会尽力跟我医院谈一谈,可以减少一些花费,但肯定还是不少。如果实在有困难,可以向社会求助,我有朋友在电视台和报社。”
听到李文薇说出的数目,苏措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冷静的点点头:“李医生,谢谢你,你真是好人。多少钱的事麻烦你不要告诉蔡玉,噢,就是蔡老师。无论如何,钱的事情,我会尽量想办法。”
“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我自己也会想办法的,”李文薇看到苏措明亮的眼睛,感慨居多:“苏老师,你真的是小飞的老师?看上去不像啊。”
“我教过他一段时间,”冷风过来,苏措瞥一眼墨色的天空,解释说,“齐小飞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以后一定会成大器。我不会看错。他绝不能出事。”
她们进病房的时候,小飞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他虽然高烧,但意识清楚的很。看到苏措,他久病的脸蛋浮出笑容:“苏老师,你别为了我难过。我会好的,你不是给我讲过只要坚强,我们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吧。”
脆生生但是沙哑的童音讲出这番话来,病房里人人为之恻然。蔡玉眼眶一红,李文薇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苏措勉强笑笑,摸着他的头发,说:“是啊,是这样。你不会出事的。”
一离开医院,苏措脸上的平静再也挂不住。她站在路边等公车,绝望的看着这所陌生且灯火通明的城市。再次想起小飞昏迷的模样,她走到路边公用电话亭,给苏智打电话。
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接苏智手机的是个说话娇滴滴的女子,她说完“我找苏智”之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就说:“苏总正在忙,他说谁的电话都不接。”
苏措一愣,忍住心里的怒气,好脾气的重复了一遍:“我有要紧事,你快让他接电话。”
那把声音也不再娇滴滴的,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情绪:“人人都说有要要紧事,说了不接电话就不接,你没听见?”
苏措彻底火起:“你是谁?拿着他的手机干什么?”
回答是挂机的声音,再打过去,已经不通了,说手机已经关机,给转到了留言信箱;沉默良久,她拨电话给陈子嘉,同样在电话那头响起来的分明是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苏措握着电话的手不停的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