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等一等。”
烧水的间隙苏措看到他电脑上显示屏上的界面,昏成浆糊的脑袋又起了点精神,她一只手支着下巴,侧头默默看着陈子嘉在文件上修改增减,有时又拖过电脑查询什么,他面目沉静如水,偶尔是稍稍敛一下眉头,然后迅速的又舒展开。
“看什么?”陈子嘉终于侧过头。
“师兄,你真是我见过长得最英俊的男子。从小到大,喜欢你的女生,都多得不得了。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不晓得多少人都嫉妒米诗,”苏措笑微微的说,“我们宿舍那几位,人人都有你一大堆照片。”
陈子嘉拨开她额前的乱发,想要看清她和她的想法,可是她还是那样的微笑和神态,转眸之际带了点孩子气的俏皮。他于是笑了,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个?”
苏措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说:“我刚刚做了个梦,又梦见为止。”
陈子嘉目光一紧,他终于猜到她要说什么,本想阻止,可是却一言不发,只把她的手纳入自己手心,攥得紧紧的。
“我梦见我跟他下棋,他说,输掉的人得答应赢家一个承诺,”苏措继续说,“其实他棋下的并不好,从来没可能赢过我,可是还是陪我下棋。他只赢过那一次,赢了半目,只有半目——”
水壶里的水烧开的声音打断了谈话。苏措停住叙述,抱着茶杯大口大口的喝着,滚烫的水落到胃里带来了种奇特的舒适感,晚上喝下葡萄酒后劲十足,酒意忽然涌出来,也带来了一股莫名的勇气和决心,这些诸多她自己也不明白情绪如山堆积。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师兄,我想明白了。很多年前,我已经答应了他,就不能再答应你什么。”
说完苏措把喝空的杯子搁在桌上,站起来往外走;刚踏出一步就被一阵大力扯回去,然后一只手就紧箍她的腰,她固执的低着头,却被陈子嘉用另一只手擒住了下腭,逼着她直视他的眼睛。英俊的脸孔在她面前放大若干倍,她看到他的眉毛细长,紧紧蹙着,然后渐渐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眸子的颜色纯净,如极品墨玉打磨之后的那样,不透明,深得可怕,溢满了悲怆和痛楚,还有压抑到最深处的震怒。
“我不在乎你答应过江为止什么,那都过去了。他已经不在了,他没法陪在你身边,他不能照顾你,他到底是留下了你一个人。你看,这里现在只有我们,只有我们,”陈子嘉浑身都在发抖,在说那番话的时候,眼里的光一黯,然后陡然一亮起来,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悲怆和心酸:“你看清楚,你听清楚。我爱你,苏措,我爱你,你爱我吗?”
“你——”苏措不能思考,耳边电闪雷鸣。
话音未落,温暖的,略带湿意的唇堵住了她剩下要说的话。那个吻不受控制,来势汹汹,仿佛要夺走一切。两个人毫无缝隙,她贴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他嘴唇的温度,急促的喘息和身体里的起伏,肌肤紧密相贴的触感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战栗和酥麻。
有意识的时候,她伸手去拉开他,可是她有多大力气,他也用了数倍的力气来拥紧她和吻她,唇舌一寸一寸的深入,属于他人的气息一路攻城略地,辗转吸吮着夺走了她的呼吸和空气,和一切。苏措仿佛闻到葡萄酒的味道,也迷惑了;挣扎时她瞥到窗外漆黑一片,再瞥到他浓黑的睫毛和眼睛,那苏措瞬间意识溃散,力气消失殆尽,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都不再管。数年来积攒下来的所有的理智和冷静统统背弃她,绝尘而去,它们躲在窗外漆黑的夜色里,对她扬声大笑。她的手不受控制,从他的后背挪上去,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她触碰到他颈上的皮肤,可就连那里都是炙热的,带着薄薄的一层汗意,简直烫手。
这样回应的结果使得那个晚上更加混乱和无法收拾,谁也不知道最后两个人到底是终于因为缺氧而分开还是因为突然响起的手机的铃声而分开。
陈子嘉抓起桌上的手机,另一只手力道不减,箍着她的腰;他下巴紧紧压着她的肩头,仿佛像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挂上电话他略略松开了手臂的力度,瞬间就恢复了冷静和清明。苏措喘息未定,却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她一直担心的消息。
矗立良久,陈子嘉静静看着她,说:“赵若教授昨晚过世了。”
飞机进入云层之后,视线所及都是茫茫一片,仿佛坠入一团硕大无比挥之不去的混沌。这个过程漫长得无边无际,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不知道过了多久,飞机终于突破了云层,久违了的阳光浪一样地涌了出来。
陈子嘉跟空姐要来一条毯子,搭在她身上,温柔的说:“阿措,你睡一会。人总会百年归老,担心多了,又有什么用。”
声音让苏措回神,把目光从飞机外的云层收回来。她看到陈子嘉关切的眼神,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顿一顿后问:“你一直都知道我哥我嫂子之间有问题么?这么久以来,我都以为他们是模范恋人,模范夫妻。”
陈子嘉用看孩子一样的眼神看她一眼,略略一笑:“怎么会没有问题,世界上哪一对夫妻恋人之间没有矛盾,不过都是忍着,咬牙把苦难吞下去。”
云海里阳光沸腾,苏措揉一揉太阳穴:“我担心,这么下去,最后会不会闹得不可收拾。”
“不会的,”陈子嘉肯定的说,“唐传奇里有个故事叫《定婚店》,你读过没有?我看得最清楚,他们俩就是被月下老人手里的那根红线系着的,他们可能会吵会闹,会难过,会伤心,甚至绝望,不论过程怎么复杂,但是无论无何不会分开。”
那笃定的声音使得苏措陷入了沉思,然后边想着,竟也沉沉的睡了过去。其中她醒来过几次,看到的永远千篇一律的云层和亮眼的光芒。
下飞机之后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赵教授的灵堂就设在医院,国内物理学界的科学家来了许多,就算是不能来的也都送来花圈。举目望去,到处挂着白幔,花圈里三层外三层的摆得满满当当,配合着哀乐声,实在让人动容。
去世前赵教授留下了口头遗嘱,所有的财产全都捐给国家,书留给苏措。人人听说后都在感慨,到底是对关门弟子更加偏爱一些。苏措有时候就默默站在灵柩前,自己的导师容颜如生,好像只是在安静的睡觉。
苏措终于见到赵教授的儿子,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冠楚楚,表情木然,所有的情绪在那张脸上都看不到,好像带的一张面具;他也带回了女儿,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不敢靠近灵柩,鞠了个躬就在躲在了一旁。热闹的灵堂和深切的哀悼让她很震惊,讷讷的问苏措:“你是我奶奶的学生么?”
苏措回答:“是的,我是她最后一个学生。”
“我奶奶是什么样的人?”她继续问。
苏措凝视小姑娘的眼睛,说:“她非常伟大和高尚。你应该过去看看她的样子。”
小姑娘点点头,乖乖的走了过去,回来的时候神情迷茫,满脸泪痕。苏措给哀乐声刺激得头晕眼花,就绕到灵堂后面安静的地方,把头埋在膝盖里发呆。陈子嘉来的时候,她的手和脸早就给冻得都是冰凉,偏偏自己还不察觉。他也坐在台阶上,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不声不响的陪着她坐了很久。
返回灵堂时,恰好遇到另一批人前来祭拜。那些人苏措自然还是不认识,她以为又是赵老师的学生,正欲迎接上去答礼,想不到陈子嘉先她一步,一一与来人握手,以完美无缺的礼貌招呼过去:“方医生,刘医生,多谢你们前来。有劳了。”
来人笑容满面,紧紧握住陈子嘉的手,极客气的回答:“陈先生,您太客气了,哪里的话。其实早就该来的。”
随后陈子嘉又把为苏措介绍了一次,苏措一边道谢答礼,一边带着他们进入灵堂。待他们离开后,陈子嘉才说:“他们是赵教授的主治医生和护士。”
“你怎么认识他们的?好像还很熟悉?”苏措一时没想太远,自然的问了出来。话音一落,就看到陈子嘉深邃沉静的目光,她立刻缄默下来。可想而知,这半年来,他肯定经常去医院探病,不然也不会在她去世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迟疑一下,苏措挑了个新话题说:“明天一早下葬之后,我就回研究所,你不用再来送我了。”
没有意外的,陈子嘉吻吻她的额头,把机票递到她手里。机票还带着他的体温,有点发烫。苏措险些握不住。
“回去休息一下也好。你知道的,我就在这里。”
说完陈子嘉转身离开,他的背影那么高大挺拔,步子稳健,即使走出老远都可以轻易的分辨出来。苏措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的肩头,目送他一路走到停车场,拉开车门。她仿佛能听到车门被拉开时发出的声音。他一路都没有回头。这个念头刚刚在苏措脑海里浮现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晰,犹如就在眼前。
回到研究所后,苏措整理了一下赵教授房间里的书籍。大部分书都是专业书,还有一部分是音乐方面,给装在数个箱子里面。她把其中的一部分捐给了图书馆,剩下的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房间。苏措的房间本就不大,堆满了书之后更变成了旧纸堆。
最初几天,半夜的时候她睡不着,就起床看箱子里的乐谱。那些乐谱都是名曲,只有一份特别,不是苏措知道的任何一首曲子,压在箱底,非常陈旧,灰尘比别处更多,好像从未打开过。不过旋律优美,饱含深深的爱意。翻倒最后一页,她终于看到了落款和曲名,方才知道,这曲子是赵教授的丈夫写给她的,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一个月。苏措整整一个晚上只看着那份乐谱,第二天她打听到赵教授儿子的地址,把那几个箱子打包好,原封不动的寄了过去。
尽管赵教授去世,可是博士学位还是得继续念下去。在赵教授生病的半年里,她给苏措介绍了国家物理研究所一位名叫张楚的教授兼博导。在葬礼上苏措已经认识了他,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话极少,只呆在实验室里,不喜欢抛头露面,是那种潜心做学问的学者。他对苏措指点良多,不过到底分隔两地,在很多问题上交流相当不便。
问题很快就来了。论文快收尾的时候,苏措才发现最后一部分里涉及到的理论需要用到强子对撞机做实验室,而这样的对撞机全世界只有五台,国内有只有国家物理研究所才有。张楚知道情况后,让苏措写了个申请,二话不说就把她调入了国家物理研究所。
离开之前苏措抽空去了一趟齐家屯小学。这次非常顺利,不用再爬山路,一条公路直接修到了村里。齐家屯小学也焕然一新,操场教学楼正在翻新,老师也多了三个,学生人数多了,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也都可以来这里上学。
苏措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变化,老半天回不过神。
提起这件事情,蔡玉既高兴又欣慰,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眼泪忍住,说:“申请了好些年,教育拨款总算下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苏措问她。
蔡玉想一想:“一年了吧,就是你上次离开后不久。本来想早点让你来看,但是我知道你是一有空就会来,现在肯定忙,不然早就来了。”
苏措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
“怎么了?”蔡玉问她。
“没什么,”苏措立刻宽慰的对她微笑,“就是觉得很好,不知道说什么。”
“谁说不是?我现在真是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蔡玉感慨。苏措侧过目光细细打量蔡玉,她实在不知道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当年是怎么挑起整个学校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坚强的生活着,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下课后,齐小飞领着一帮小孩子呼拉一下围过来,苏措就带着孩子们跳绳,扔沙包,直到满头大汗,欢笑声惊动了山间的一只只飞鸟。
离开研究所那天,是那年的最后一个月,西北下了一场大雪,苏措面对众人送行的面孔,想起这几年自己也在这里送走的师兄师姐,没来由的生出一种人生无常的感受来。
算起来,这已经是苏措在三个月内第三次回到这个她念了四年大学的城市。第一次是去法国,在首都机场转机,下了一架飞机接着另一架飞机,别的什么地方都没去;第二次是从法国回来,什么都来不及看就直奔灵堂。这一次明明可以呆得时间久一些,她同样也没时间观察和体会这座城市,只是在公车上走马观花了一通,她把感悟跟四年前的对比一下,依稀觉得,还是一样热闹啊。
苏措很习惯国家物理研究所,很快的,她跟研究员老师研究生都认识了,上下都相处愉快。两所研究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