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奉慈殿给母后上了柱香,坐在旁边,想想我幼年时她轻柔的言语,心里不知该如何,难以想象自己对母后该怎么去怀念。
不知道将来真正想着我的,到底会是谁?
原本吩咐了伯方,没什么大事不要打搅我,他却还是来了。
我问他有什么大事,他禀报说:“皇后娘娘请皇上去玉宸殿。”
原来皇后在张清远那里找到了刺绣九凤九翟的衣裙,正让她跪在地上自己用剪刀铰碎。
我站在殿外往里面瞥了一眼,张清远正跪在地上剪裙子,头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神情如何,只看到她额头淤痕一片,夹杂灰土。她头发凌乱,大概是被人抓着头发在地上磕头弄成这般狼狈。
她低头抓着那剪刀,因为握得太紧,手指骨节突出,像发了痉挛一样。
我忙进内去,皇后站起见过我,然后问:“皇上觉得,美人私制后服应怎么处置好?”
“后宫的事,自然是随便皇后做主。”我漫不经心地说。
皇后低头向我行了一礼。
“不过是不是该去内宫查看下,到底是谁帮她制的衣服,到时再一并惩处吧?”我问,皇后也不再逼进,点头说:“皇上说得是。”
我回头叫旁边的宫女把她拉起,拿下剪刀,“现在先不要急,等事情清楚了再说吧。”
张清远双唇颤抖,看了我良久,一口气上不来,突然就晕倒在地上。
她身体自此眼看着就坏下去了。每次吃下什么东西就剧烈咳嗽,直咳到食物和着血出来,她才能缓过气来,抬头却对我笑道:“好了,我也就这么罢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性情是这样的,惊得说不出话来。
九月,母后灵驾发引,我亲自引绋,送她出去,她要到父皇身边。又到洪福院,服素纱幞头淡黄衫,引我母亲的梓宫出去。
出皇仪殿门时,我泪流满面,不知道为哪位母亲。
想来我身边的女子也都是这样结束了。艾悯离开我,也未必不好。
十一月,张清远去世,红葶也死了。她身边的宫人说,她一直不肯喝药,把那些滚烫的药汁全都倒在红葶盆里。她不把红葶留下来,或许是觉得这样予我比较好?
我追册她为皇后,郭青宜在她的灵堂内与我大吵了一架。尚美人出来指责,语言逾分,她怒极,挥手去打她,批在我的颈上。
我让阎文应诏吕夷简等过来,他还记得与皇后的恩怨,以汉光武事说:“古已有之。”范讽也说:“后立九年无子。当废。”
十二月,废皇后郭氏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居长宁宫。
景祐元年八月星变,大赦天下,避正殿,居冲和殿。
当时我身体很差,吃不下什么饭,人也很快瘦了下去。直到九月丁酉,身体才渐渐康复。
从冲和殿出来的那一天,秋日的阳光灿烂得让人眩晕。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曹彬的孙女,曹彬是开国第一名将,他孙女在郭青宜被废后诏聘入宫。
那女子的面容在阳光下明亮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但是我当时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她擅飞白体,写得与我居然有点像。成为我的皇后之后,我第一次让她帮我写草诏时,发现她盯着诏书,双眉微微蹙了一下,眼里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终于知道她像谁了。
她与母后一样,都是适合掌握权政的女子。
我从此对她怀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与敬爱。
庆历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自从明道元年赵元昊自立为王以后,几乎年年大举进犯,在我一朝,眼看国土流失。
朝廷养兵一百多万,却每次都大败。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财富要守,而叛军没有什么负担,想打哪就去哪里。攻下了就有大批财富、美女。我们没有足够强健的战马,以步兵为主的部队在平原上仰攻占有地利的骑兵部队,失败也是可以预见。
朝廷里于是越来越的讲到议和。
我委实是犹豫了好久。那段时间我常常夙夜不寐。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恨我朝的软弱,中原的地方从未如此狭小过,连燕云十六州都落在辽人手中,以至大宋连快马都养不出。
小的时候,曾经迫切想过自己将来的作为,以为只要有心志,我是皇帝,自然能将整个乾坤扭转。
现在才知道,想象与现实是不一样的。君王的功业,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仅在陕西一地,和时每年军费二千万贯,战时三千三百万贯。高出一千三百万贯。而假若与西夏辽国和议,朝廷每年付出的仅仅是三十万贯。大宋每年赋税收入在一万万贯以上,三十万,微不足道。
可一国的尊严与百姓的安定要怎么比较?
到后来我自己也心虚了,某一夜出宫去,在樊楼前的那个棚中吃了一碗圆子。
圆子已经涨到五文,吃的人只有我一个。老人气色越来越差了,谈到米价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涨到两千九百文,他的圆子连本都收不回了。
“怎么活下去啊。”他摇头说,“只好早日收拾了这摊子回去了。”
旁边摊子的人问:“回去干什么?种田?今年又要加赋,你看这战再打下去,明年还要加。外面到处灾荒,在京城能呆着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时,把那些劝和的奏章翻出来看了良久。各地叛乱、兵变,一年多于一年。这没有胜算的战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于是与西夏订立了和议,每年给大量银、绢、茶。对辽也是增纳岁币议和。
内心,毕竟是不服的。
只是开始明白了,要与外敌相争,应该从内里开始着手才好。
庆历三年,我任用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执政,希望对吏治作一些整顿。我想整个大局发展安定了,对外厚积薄发总是好的。
的确是有作用的,但是无法避免触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
扣给范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会相信。但是,当整个朝廷都开始附和,那就不在于他做了什么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么事。
而我偏就生了软弱的性子,没有办法指所有人悖逆。
庆历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布废弃庆历新政的诏书由天章阁拟好,呈在我的面前。
我盯着那诏书,听外面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终于还是闭了眼,把玉玺往上面印了下去。
阎文应捧了诏书出去,等候在外面的众臣跪伏下听阎文应宣读完,齐声说:“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这辈子人生,大约终于还是失败的。
回宫后听说伯方在母后山陵代我守了那么久,现在郁郁成疾,已经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讯,居然心里一恸。我虽恨他把艾悯和我的事情泄露给母后,使得我们分离五年。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长大的人。我十三岁那年,在寒夜里等艾悯到几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临终时,请我们代为向皇上呈上这个。”报信的人把东西递上,阎文应接过,转呈给我。
细密缝死的锦囊,被拆开后,只有一颗珠子。
银白色的椭圆珠子,触感冰凉,透进我的脉络,一直冷到心肺间。
他居然忤逆了我,没有遵我的旨意把这珠子连同仙瑞池深埋。
他为什么要把这珠子偷偷留下?
我当时不是说,我要让艾悯死在这里吗?
莫非,连他也知道,我最后留下的,除了回忆,将什么也没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在半夜里醒来,突然想要吃一碗羊肉。
一个人在烛火下坐起来,本想叫阎文应去传尚食局的人,转念又想,还是算了。宫中一时随便索取,外面就会成惯例。今夜要一碗羊肉汤,以后就会夜夜宰杀,一年下来,就要数百只。若形成定例,日后宰杀之数更不知如何算计。现在羊价绝高,肉一斤钱七八百。何苦为我一碗饮食,创此恶例。
在暗夜里坐了许久,起来站窗前看外面。
雨已经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师门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苍白。
它是注定孤独的。因为没有陪衬,才能够在周围的黯淡星星中光芒夺目。
北落师门,兵动之星。我小的时候,曾以为自己会有挟北落而席卷北方的一天。
现在我这辈子,不知道与它还有没有缘分。在四周强敌的包围下,大宋和它还有没有缘分。
我看了它一会,不知为何,心情郁闷极了。
在这样的夜里,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颗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来,神差鬼使般一时失手,掉在地上。
我俯身去捡,却发现那珠子不知道哪里的机括摔到,此时在地上像蚌壳一样缓缓张开,露出里面两颗小小的红绿小珠。
我讶异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
那红绿两色的珠子发出光芒来,在黑暗中幽荧明灭。
我看了许久,伸手去触了一下绿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手轻轻一按,陷了下去。有风从我的耳畔呼啸过去,远远落到遥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惊,急忙抬头看周围。
我周围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弯曲,藻井旋转,连脚下的地砖都开始凹凸起伏。
我在惊骇中伸手去扶身边的窗,就在我伸手的刹那,我身边全都变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从来没见过的墙上。
转头看身后,全是黑暗,没有点灯烛,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依稀看到这个房间不大,摆着的物事却很怪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只有形状没有花纹的是不是家具。
我把身子贴着墙壁,靠在墙上好久,慢慢适应了这里的昏暗,挪到窗户边,窗户上嵌着透明而坚硬平滑的东西,像西域进来的玻璃,可是居然这么大这么平整,真是让人惊异。
从帘子缝里透出去看外面,整个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状的高大东西似乎是这里的房屋,里面外面都放射着光芒,连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灯照出明亮光线,夜空被过量的灯火映彻得粉红,天空的颜色浅得看不见一颗星辰。街道上还有奇怪的东西呼啸来去,速度快得只有一闪就消失。
这个世界,过分明亮得连星月都没有办法在天空显现。
漂亮得让人惊异,可是,却也怪异。
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色,这样的夜非常奇怪。
窗户旁边有一扇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我迟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门,打不开。我于是握住那门上的把手,向左右转了几下。
门轻轻地‘喀’一声,缓缓被我推开。
里面没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时间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渐渐看出个轮廓来。
对面的床上有个人在安睡。
我小心地走过去,仔细地端详她在黑暗中的睡颜。
我当年在无数个夜里,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颜。
也不知道是梦是幻,觉得她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但等我俯身下去,细细地贴近她看时,才发现这样近地凝视,她再不是当年的清扬眉宇,她的眉心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似乎一直不开心。
我当年这般喜欢的人,我终究没机会看着她在身边老去。她还是只在我的梦里衰老。
在这么广袤的长远时间里,她刚刚好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在这么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喜欢上她,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又或许,可能是劫难。
是啊,谁知道是劫难还是缘分。
现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处。我宁愿我就这样在她沉睡的时候,静静看她几眼。
我是应该用沉默埋葬了所有过往。
我伸手顺她的发丝抚摸,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能染指的,也只有它。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被她的头发流泻着覆盖。
我看到那一页的画,是个脸色沉郁的男人,神情灰暗迟钝。还有下面几个字。
祯赵宗仁宋。
我犹豫了半晌,几近恐惧地把那五个字反过来念。
宋仁宗赵祯。
是宫廷画师的笔触。旁边有字,说“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惊骇地定在那幅画上。
难道这会是我将来的样子?
她这里的人,能够看到我的未来罢。知道我将来要变成这样的人,眼神空洞萎靡,头埋在缩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滞。似乎人生中,再没有东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这里的人都已经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这样的自己。
我将要这样地做四十一年没有成就的帝